酒肆二樓，兩人憑欄而坐，目光落在樓下的一家四口身上。
那一家人剛剛倉惶闖進來，略有爭執，如今吵鬧平息，父母一臉惶恐，時不時回頭看向對門，口中絮絮安慰着兩個驚魂未定的孩童。
“嘖嘖，也是可憐。”
說話的是一名紫衫女子，一雙桃花眼明亮動人，裡面盡是憐憫之色，隨手給自己和對面的男子倒了一碗剛剛溫好的熱酒。
那名男子，端起酒碗，瞧着酒上晃盪的熱氣，嗤笑了一聲：“可憐？怕是再過不久，天下人都要落到這般光景。”
兩人說話極輕，也是怕被聽了去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女子聞言微蹙眉頭，垂眸輕嘆：“若不是如此，掌門師姑又怎會催着我們趕去雪山做什麼雜役……”
男子沉默不語，只獨自斟酒，仰頭一飲而盡，似乎不願多談。
沉寂片刻，女子再度開口：“師兄，我瞧這些人……不像正經修煉出來的，真的能對付那宅子裡的東西嗎？”
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對門，憂慮之色更甚。
男子搖頭：“那青衫女子可說了，裡面的詭蜮接近災禍級別。我們才明真境，若是真有那等東西，進去也是送死。”
女子仍不死心：“可師兄，你信她手上那靈器真能測出詭蜮強弱？”
男子放下酒盞，語氣稍顯鄭重：“信。那東西我在掌門師姑那裡見過，掌門師姑還說過，若是配合如今長安興起的天網系統，像是漠北這樣的情形或許也能大爲消減。”
女子瞬間雙眸一亮，低聲問道：“我一直想問，仇師兄，這就是掌門師姑想要我們去往雪山的目的吧？希望我們能做出這樣的物事？”
“你竟還不知道？”男子訝然。
“我問了師父，說薦我去是因爲雪山能避難，而掌門師姑又說讓我們好好學習，莫要思慮過多，我也不知究竟爲何……”女子說着，有些迷茫了，“仇師兄您跟着掌門師姑學習得多，或許知道？”
“其實，你師父和師姑所說都是對的。”男子點頭，淡淡道。
“所以，真是想讓我們做什麼發明創造？”女子眨了眨眼問道。
“當然，你我觀照峰中天工一脈最出色的年輕弟子，做這事再合適不過。”
女子卻遲疑片刻，“可爲何師父和師姑自己不去？”
男子失笑：“年紀大了，你覺得他們還能去做雜役？”
女子皺眉反駁：“但他們可以去做研修士啊？”
“做研修士要達到發文數量標準，還要通過考覈，豈是這麼容易？”
“再來，掌門師姑也說了，我們年輕還有創造力，他們年紀大了思維僵化，恐怕去了怕也沒什麼建樹。”
男子說着，搖頭一嘆。
女子聽後微愣，心中隱隱泛起一絲莫名的悲哀。
想到離開觀照峰時長輩們的殷切目光，她不禁暗暗握拳，目光堅定：“不管怎樣，我一定要考入雪山！”
男子卻顯得悲觀，微微搖頭：
“一切聽天由命吧，就算決心已定，也未必能如願。你看現在，蘇丹城裡匯聚的修士越來越多，各門各派，個個奔着這條通往雪山的天路。”
女子想起其中緣由，眼中黯然：“是啊……蘇丹離雪山最近，如今也是唯一的捷徑。其他幾國的天路不是路途遙遠，便是早已被深淵之海吞沒，詭物橫行，根本無法通行……”
“天下危矣。聽掌門師姑聽去了聖殿的長老說……”男子繞了一圈，小聲說道，“連聖殿如今也焦頭爛額，甚至閉門不出正在研究對策，神殿更是得不到支持，自顧不暇。”
女子再次望向對門，眉頭緊鎖：“可即便如此，面對眼下的事，他們不該遲遲不露面啊。”
男子冷笑一聲：“若真是災禍級別的詭蜮，還得大神官親至。可大神官日理萬機，哪有這般快？”
女子不滿地撇嘴：“那早上來勒索他們的那個神官呢？不是他的轄地嗎？人呢？”
男子不以爲然：“你忘了？這些人不是懇求過讓神殿不要插手？如今自作自受罷了。”
“可若詭蜮真爆發，這些圍觀的人都得遭殃！”
“那是他們的事，”男子語氣冷淡，“漠北的麻煩，漠北人自己擔着便是。我們且看熱鬧，不好嗎？”
“師兄，你太冷血了。”
“若是過於沉浸於世間糾葛，恐怕就無法保持冷靜的頭腦，想來到了雪山，這一點更爲重要。”
女子卻執拗搖頭：“不通世情，如何救世？”
男子淡淡瞥她一眼，語氣低沉：“神書的教導……早已過時了。”
女子聞言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神書的教誨，連神官都不顧，你還掛在心上？”男子嗤笑道。
女子倔強搖頭：“我不信他們真的不管。這詭蜮若真爆發，神官絕不可能袖手旁觀。我小時候差點死在詭蜮之中，就是神官救了我。即便有別的路，我也不願意懷疑神殿……”
“早上的事情你也看到了，難道還這般認爲？”
女子倔強搖頭：“雖然有敗類在其中，但我不會一棍子打死所有人。”
男子一笑，“不如我們來賭一賭，是這個詭蜮先爆發，還是那所謂的神官先趕到？”
話音未落，樓下忽傳通報聲：“神官大人駕臨，還請讓道！”
兩人俱是一愣，忙探頭看去。
只見一頂軟轎被神僕們擡着而來，轎中坐着一名紅衣神官，而早上那位哈依克神官垂頭喪氣地拖着腳步走在一旁。
此時夜已深，圍觀的人已然寥寥，但一見這身紅衣，便認出這是神殿赫赫有名的伊蓮大神官，立刻匍匐在地，滿臉恭敬。
樓下那一家四口原本正不安地等待着，聽到動靜後也趕忙站起身，臉上瞬間涌現出驚喜的神情，那位父親的嘴裡還不住唸叨着：
“是伊蓮大神官……有救了，有救了！”
紫衫女子看着這一幕，忍不住得意地轉頭瞥向男子，“瞧瞧，來的甚至不是普通的神官，而是大神官！說明神殿還是……”
然而話頭截住，因爲仇師兄像是完全聽不見她的嘲諷，只是眼神直直地望向對面的大宅，整個人彷彿失了神。
女子心中疑惑，也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片刻後，臉上的笑意驟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震驚。
對面的宅子大門已經敞開。
一身青衫的女子挽着一個神情萎靡的女子從宅中緩緩走出，那女子臉色蒼白，但看着還算清醒。
而青衫女子步履穩健，目光清冷，從容得彷彿剛剛只是辦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她們身後，一個圓滾滾的老頭手上各提着一人，像是拎着兩隻軟綿綿的兔子。
而再往後，是那名華服男子，拖着兩人，背上還馱着一個，臉上寫滿疲憊，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出大門，最終癱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彷彿耗盡了全身力氣。
“這是……結束了？”
女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低聲喃喃。
大門口，卓爾金家的二兒子此刻正扶住了從宅中出來的虛弱女子，兩人抱頭痛哭，淚水中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紫衫女子回頭看向男子，眼中盡是詢問之意，卻見男子同樣一臉茫然，似乎還未能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
“好像……是吧？”男子答得猶豫。
這到底才過了多久？
兩人面面相覷，隨即看向女子面前剛剛倒出的那碗熱酒。
熱氣仍嫋嫋升騰，彷彿從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