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真相令人難以琢磨。每個人都有自己眼裡的真相,是不是真正的真相,他們並不關心。
但是審案的法官,必須在不同人的供詞裡,不知真假的證據裡,如同迷霧裡尋找寶藏一樣,找到真正的真相。”
聽完萊昂翻譯過來的話,舒友良一雙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看着馬塞洛,“你這個傢伙,肯定是葡萄牙國的大人物,見識不凡。
你說得沒錯,司理院的推官們尋找真相,就像是大浪淘沙,泥沙裡淘金,要層層篩選,不斷地辨識甄別,纔可能找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馬塞洛興奮地說道:“貴國的司法審判設計得非常複雜,我原本以爲只是多此一舉,想不到包含深意。
舒先生,你說的沒錯,人民需要看得見的公正。程序正義,就是看得見的公正,它更是無價的!”
舒友良聽完翻譯,笑開了花,“我就說你個老小子,肯定是位大人物,太懂事了。公平正義,百姓們心裡有杆稱,這杆稱的準星子要是偏了,千鈞萬斤都打不住。
我們皇上有句話說得太對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大明的千秋基業,就是億萬百姓的人心奠基的。”
萊昂聽得有些失神,馬塞洛在旁邊急得連連催促,叫他翻譯。
聽完翻譯,馬塞洛默然了許久,才感慨地說道:“你們大明真幸運,有一位偉大的君主。”
舒友良哈哈大笑,指着四菜一湯說道:“來,請趕緊吃,吃飽喝足了,我們好回司理院大樓,繼續聽審去。
下午的審案,可能會更精彩。”
萊昂點頭道:“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確實讓人備受鼓舞,心情愉快。”
三人吃完飯,又回到滬州司理院大樓,出示旁聽紙進入。
在觀衆席上坐下,才一點鐘出頭,記者和旁聽的人們來了有一半以上,還在不停地有人回來。
到一點二十分鐘,旁聽席上幾乎坐滿了,大家輕聲議論着,盯着正牆左邊的門,焦急地等待開庭。
辯護方的上海市檢法官就位,他們低着頭,輕聲議論着。
公訴方的揚州郡檢法官就位,臉色有些難看。三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對面,恨不得用目光把這些對手電死。
書記官也一一入座。
過了一分多鐘,到了一點半,有警察進來,大聲喊道:“全體起立。”
三位推官在衆人注視下就位,大家行禮,驚堂木拍響,開始下午的庭審。
“現在庭審繼續,辯護方可以繼續上午的證人傳喚,以及證據舉證。”
“是。主推官,我們希望傳喚證人苟全,苟實德的管家,萬曆四年十月,陪同楊開泰從泰興到上海的當事人。”
“批准!”
苟全被傳到庭上,在證人席站好。
他四十歲上下,長相俊朗,就是那雙眼睛太活泛了,左太陽穴下方有顆蠶豆大小的痣,上面長了一小撮黑捲毛。
主辯官開門見山,“你叫苟全。”
“是我。”
“萬曆四年十月初六,你東家苟實德叫你陪着楊開泰,押解十萬斤棉花和十萬斤黃豆去上海市?”
苟全嚥了咽口水,“是的。”
“一路上走了多久?”
“七天。”
“泰州到上海,一江之隔,水路暢通,怎麼要走這麼久?”
“是的。我們現在泰州等了一天船,才把棉花和黃豆裝上船。走運鹽河在口岸鎮入長江,在吳淞港又等了五天。
說是上海碼頭沒有泊位,還有上海農交局倉庫爆滿。楊開泰手眼通天,很快疏通了關係,拿到了泊位和倉位,我們的船轉吳淞江,到了上海市碼頭,正好花了七天。”
“公訴方提交的卷宗裡提及,你交代說,這七天裡,楊開泰和苟蔡氏勾搭成奸,是不是?”
苟全臉色一變,強自鎮靜道:“是的。”
“你親眼所見?”
苟全勉強一笑:“姦情那可能當着外人的面?我是猜的。”
“猜的?那就是憑空臆想了!那我見你慌慌張張,是不是可以猜你是殺人犯?”
苟全慌得雙腳跳了起來,臉色滿是惶然。
“官爺,你怎麼能這樣猜啊?沒有的事,你怎麼能胡亂猜啊。”
“那你剛纔說,楊開泰和苟蔡氏姦情是你臆想猜的,你能胡亂猜,我爲什麼不能瞎猜?”
“官爺,這不是一回事。他們孤男寡女相處一室,行事鬼鬼祟祟,明眼人都知道的有姦情。”
旁聽席的人嘩的一聲議論開了。
“孤男寡女!”
“跟小白菜獨處一室,哪個男子按捺得住啊。”
“是啊,這世上有幾個柳下惠?”
“什麼柳下惠,那是陽.危,有大病!”
主推官又啪啪地拍響了驚堂木。
“公堂之上,肅靜!”
等到法庭又變得安靜,主辯官繼續問道:“楊開泰和苟蔡氏相處一室,你親眼所見?”
苟全喉結不停地抖動,遲疑了一會纔開口應道:“是的。”
主辯官看着苟全,呵呵一笑:“一個謊言,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蓋。
本檢法局傳訊了當初你們從泰州到上海的隨行人員,從健僕到婢女,合計六人。
他們異口同聲地咬定,楊開泰與苟蔡氏有染,鬼鬼祟祟合議陰謀!
本局再把他們一一分開,詢問細節,互相對應,結果是漏洞百出。
明明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聽到楊開泰和苟蔡氏商量陰謀,這個說楊開泰穿着湖青瀾衫,戴着網巾。
那個卻說楊開泰穿着白色直綴,戴着一字巾。
好嘛,楊開泰會變戲法!
還有”
主辯官巴拉巴拉說了四個例子,最後斬釘截鐵地說道:“以上諸例,無不驗證他們在說謊!
敢在我們檢法官面前說謊,真是膽大包天!”
苟全臉色慘白!大家都看在眼裡,很多人心裡都明白了。
旁聽席轟的一聲炸開了,就像一大鍋全燒沸了,大家又議論開了。
“苟家陷害楊開泰?”
“居然用小白菜使美人計,喪盡天良啊!”
“苟實德真是個狗東西!小白菜他也捨得!暴殄天物!”
“爲什麼不對我用美人計啊!”
主推官啪啪又拍響了驚堂木,這次他連敲了十幾下,連喊七八聲肅靜,終於把法庭的嘈雜聲壓下去了。
主辯官繼續說道:“本局揭穿了六位僕人婢女的謊言,乘勝追擊,從他們嘴裡問出真相…”
不要說其他人,就連兩位老外,萊昂和馬塞洛,聽完剛纔一番論述,都知道上海市檢法局檢法官的厲害,心裡敬佩不已,暗地裡咋舌!
這麼厲害的檢法官,這麼高明的手段,誰扛得住啊!
舒友良掃了周圍衆人,看到他們都在無比期盼着主辯官即將揭露真相,忍不住在心裡連連冷笑。
你們啊,還是太小看上海市檢法局和警政局。
作爲皇上欽定的新時代典範,不僅大量地砸錢,給足了優惠政策,在人才方面也是優先照顧。
此前的臺基學院,後來萬曆大學法政學院以及安定學院的優秀畢業生,都優先分到上海檢法局和警政局。
還有錦衣衛精幹人才的“轉業”,也都優先分配給上海。
舒友良非常清楚,上海市檢法局和警政局的“狡詐”和辦案能力,超出常人想象。
苟實德最先兩次舉報,上海市檢法局把案子查得明明白白。
後來苟實德提供了新證據,在揚州檢舉,很快定案。
楊家人到江蘇按察司喊冤,驚動了江蘇巡撫直屬的督查局。
案卷送到老爺跟前,他一眼就看出其中的蹊蹺。
派巡按到滬州檢法廳調卷宗回去一看,老爺心裡更加有底了。
人家兩次都把案子的來龍去脈審得明明白白,證據列舉得清清楚楚,形成令人信服的證據鏈。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揚州郡檢法局辦的案,包括揚州司理院審的案,看上去像模像樣,證據確鑿,事實清晰,判定和量刑的法律適當,但是往深裡一看,那股子味,老爺隔着三十里都聞到了。
揚州檢法和司理人員,看上去把新時代的司法制度背得滾瓜爛熟,手段玩得嫺熟,骨子裡還是以前辦案審案的思想。
確鑿的證據過於巧合,好像你需要什麼證據就有這樣的證據擺在你面前。
清晰的事實,主線全是檢法官的主觀推測…
老爺不僅是老刑名,還鬼精鬼精的。揚州的卷宗和上海的卷宗擺到一起,他馬上就看出其中的貓膩。
於是想辦法促成了今天的庭審。
果然,擔任辯護方的上海市檢法官,把擔任公訴方的揚州檢法官,臉都打腫了。
在衆人矚目下,主辯官開始說起辯護方的真相。
“苟全,其實對苟蔡氏有歹心的是你!
你的心腹,也就是你的親外甥交代,你早就垂涎苟蔡氏已久…
苟實德叫你監視楊開泰,順便護送苟蔡氏同路去上海,讓你找到了機會。
你三番五次挑逗苟蔡氏,她不爲所動。你又暗地裡威脅,她不爲所迫。你惱羞成怒,準備下藥…”
旁聽席突然爆出怒吼聲:“苟全,你這個禽獸啊!”
“苟全,你豬狗不如!”
“苟全,老子要殺了你!”
彼此起伏的怒罵聲,排山倒海,向苟全席捲而來,他站在證人席上,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不已。
萊昂和馬塞洛側頭看着旁邊跳起來的舒友良,揮舞着拳頭,咬牙切齒,紅着眼睛要衝上去把苟全活活咬死。
對視一眼,目瞪口呆。
啪啪幾聲驚堂木響起,肅靜!肅靜!
剛纔又蹦又跳的舒友良恢復了平靜,轉頭看了萊昂和馬塞洛一眼,儒雅地淡淡一笑。
“失態,失態了!”
提起衣襟,施施然地坐下。
苟全強自地爭辯道:“胡說八道,誣衊!造謠!”
主辯官看着他在證人席上手舞足蹈,就像看雜耍的大馬猴,停了一會說道:“主推官,辯方請求傳喚苟蔡氏。”
“批准!”
嘶—!
譁—!
苟蔡氏被帶到旁邊的第二證人席,主辯官開門見山地問道:“苟蔡氏,我們查到苟全對你意圖不軌,被楊開泰無意撞破。
苟全記恨在心裡,到了上海市,楊開泰看到交易所棉價過低,要求再等半個月,等到月底交割期,看價格是否有反彈。
他執意不肯,拿着雞毛當令箭,硬逼着楊開泰早早在交易所掛牌出售了苟家棉花。轉揹回到泰州,向苟實德回稟時,添油加醋,說你與楊開泰有染,合謀侵吞苟家錢財,被他察覺.”
苟蔡氏淚如雨下,一雙鳳眼淚水迷離,彷彿三月春江,抿着嘴巴,無盡的哀怨都藏在那張櫻桃小嘴裡。
整個人怯生生地站在那裡,如同帶雨梨花,惹人生憐。
“青天大老爺,請爲奴家做主啊!苟全,苟實德,他們主僕二人,逼迫奴家構陷楊先生。奴家於心不忍,可是又無力反抗,只好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一死百了.”
旁聽席轟的一聲炸了!
“禽獸啊!”
“你們這對禽獸不如的主僕!”
“苟家全是狗東西!”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我的小白菜啊,可苦了你啊!”
到下午四點左右,公訴方全線潰敗,徹底放棄了抵抗,垂頭喪氣地看着主辯官做了最後的辯護陳詞。
庭審程序完成,主推官徵得訴辯雙方意見,暫時退庭十五分鐘,與左右同推官合議,最後回到庭上做出裁定。
啪!
一聲驚堂木響。
“本庭合議,裁定揚州郡檢法局公訴無錫人士楊開泰案,被告楊開泰無罪,當庭釋放!”
法庭上掌聲嘩嘩響起,如春雷夏潮,在空曠的廳堂裡迴響,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欣喜和興奮。
萊昂和馬塞洛站在人羣裡,意猶未盡地鼓掌。
上海市警政局當場逮捕了苟全,上海市檢法局要對苟實德、苟全造謠污衊、栽贓陷害等罪行先進行指定偵辦,再檢法公訴。
搖身一變,辯護方變成了公訴方。
臉被打腫的揚州郡檢法局要回去安撫受傷的心靈,才懶得去管苟實德和苟全死活。
回到迎賓館,剛走到大廳,有兩人迎面走來,萊昂和馬塞洛欣喜地說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