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黃道吉日,傳說是玉皇大帝得道成仙的日子。
盧龍市灤州鋼鐵集團公司總部,戒備森嚴。
圍牆五里開外,就是勇衛營和羽林軍官兵組成了三道警戒線。
整個總部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警戒的中心是一棟不起眼的辦公樓,在這棟辦公樓二樓的一間會議室裡,四百多平方米的地方坐滿了一百五十多人。
前面是四排桌椅,靠牆最裡面是單獨一張桌子和椅子,朱翊鈞坐在那裡。
前面是四張桌椅,四位資政大學士坐在那裡。
再前面兩排坐着二十四位資政學士。
對着四排桌椅,是十排桌椅,分別坐着一百二十多位朝議大夫。
桌子上鋪着素花紋的桌布,每人面前擺着一個名牌,寫着他們的名字。還放着一個白瓷牡丹花開的有蓋茶杯,通政司和司禮監的人,擰着熱水壺,時不時穿行其中,給茶杯滿上開水,或者直接換一杯新茶。
靠牆兩邊是過道,最前面各擺着一張長桌,也是鋪着花紋桌布,各坐着四位年輕秘書。他們都是通政司和司禮監的官吏,字寫得不錯,手速又快。
拿着鋼筆,前面桌子上攤着一本筆記本,嚴陣以待做會議筆錄。
後面靠牆有兩排桌椅,那是列席者的席位。
憲議中大夫李春芳、司禮監馮保、少府監楊金水等非朝議大夫、非資政者,坐在那裡列席旁聽。
朱翊鈞後面的牆前,擺上兩道六扇開的屏風,左邊是萬里江山圖,右邊是京師風華圖。
都是翰林院書畫院著名畫師畫的。
牆面上方掛着一條橫幅,上面寫着一行字。
“萬曆五年御前朝議局全體大會”。
朱翊鈞還是身穿淺綠色新式短袖夏裝,短髮不戴帽,容光煥發,格外精神。
張居正、譚綸、趙貞吉、王崇古四位資政大學士今日一致的統一,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只是張居正和譚綸是短髮,趙貞吉和王崇古卻是一頭髮髻,插了一支簪子。
沒辦法,新舊時代交替,許多新舊的東西會同時出現,只有慢慢經過時代的淘汰,纔會舊的逐漸逝去,新的佔據主流。
二十四位資政學士也是服飾各異,有穿新式短袖襯衫的,有穿官服常服,有穿對襟棉綢衫的,有穿直裰的,有穿深衣的。
有短髮,有戴烏紗帽的,有髮髻插簪子或網巾包裹的,還有直接包塊布的,有戴着平定四方巾的,有戴着一字巾的.
主打一個多元化、包容性.
因爲這三天的會議議題,就是多元化議題,需要朝議大夫們多多包容。
主持會議的是通政使曾省吾。
“諸位,現在有請皇帝陛下,致萬曆五年御前朝議局全體會議開幕詞。”
熱烈的掌聲後,朱翊鈞把鐵皮大喇叭挪過來,口子對準自己的嘴巴。
沒有電,電聲喇叭搞不出來,有線電報也無法鋪網。
鐵路運營最重要的就是線路和各列火車狀況及時共享,需要每個車站通過有線電報或電話把線路和通過的列車狀況及時彙報到總調度室。
總調度室根據動態狀況修改運行圖,再把指令通過電報或電話及時下發給各車站,各車站或執行,或及時傳遞給通過的列車。
現在只有兩條鐵路,又是可以對開的複線,運營相對簡單,沒有有線電報和電話,勉強還能支應。
可是未來幾年,鐵路大興,幾條鐵路修建起來,運行的複雜程度指數倍增加,沒有有線電報和電話及時傳遞信息,會出大問題的。
第六研究局的研究,有點落後啊。
在自己看來,交流電研製應該很簡單,自己也把電磁效應、歐姆定律、圓盤發電機原理等絕密屠龍術,都傳授給他們了,怎麼一直沒有研製成功呢!
回去後得去再看看,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再給他們指點指點。
朱翊鈞腦子飛快地閃過這些雜念,他眼睛掃了一眼前面諸位資政的背影和後腦勺,又看了看對面諸位朝議大夫神情各異的樣子,定了定神,微笑着開口道。
“從五月十二日開始,諸位到開平、永平和盧龍的煤礦、鋼鐵廠、機械廠、羊絨廠,輪流參觀。
不僅參觀工礦企業,還參觀了撫寧的農場
晚上還要大家在亮堂堂的煤氣燈下分組討論,書寫參觀和學習報告.
你們的報告朕都看過,確實都有感悟,學到了不少新東西新知識”
朱翊鈞清朗的聲音裡,衆人神情如常。
開會和學習,對於萬曆新朝的百官們來說,現在就跟喝水一般平常。
內閣、六部諸寺、地方布政司各曹各廳、郡縣政事府、鄉/鎮公事所,御史臺系統,戎政府系統,各級軍政法單位,每月都會有日常的學習會,最新的詔書、戎政府/內閣軍政令、五軍府/六部部令,法律知識,經濟知識,甚至物理化學基本知識,都是學習內容。
有時候頒佈了重大詔書,要臨時組織學習。
重大項目開始和完成,要組織動員會和總結會.
開會就是學習,學習報告是必不可少的
這一套從隆慶元年,皇上以太子身份秉政開始實行,到他即位的萬曆元年,全面推行。
習慣了,大家都習慣了。
朱翊鈞的聲音還在會場上空繼續迴響。
“朕爲什麼大費周章,請諸位坐火車,趕到這裡,然後還拉着大家一路參觀。費這麼大勁幹什麼?
很簡單。
朕以前常常給你們說,而今時值千年之大變局,我們要率先進入新時代。什麼是大變局,什麼是新時代?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啊!朕要讓你們親眼所見!”
朱翊鈞雙手一攤,“大家都看到了,也都被震住了。
你們有的人看過上海的棉紡廠、絲綢廠,吳淞的碼頭和造船廠,然後說不過如此。
現在朕讓你們坐火車,讓你們看如何用蒸汽機挖煤,如何鍊鋼冶鐵,如何製造各種機牀。轟隆聲響,鋼花四濺,你們終於被震住了,被真正的工業革命給震住了。
好,朕就是讓你們被震住,讓你們切身體會到工業革命的威力!新生產力的威力!”
朱翊鈞的神情變得嚴肅,語氣變得嚴厲。
“諸位,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些廠礦開在別國,這些工業革命發生在別國。我大明依然男耕女織,歲月靜好。
某一天,別國拿着這些鋼鐵製造的槍炮,開着用蒸汽機驅動的輪船,來到大明國門前,大喊道,開門,我們要自由貿易!
諸位,那會是什麼場面?”
朱翊鈞的手指狠狠地在桌面上敲響,“那時人家是狼,我們是羊,我們只能被動地接受千年之變局,接受時代變化帶來的成果。
只不過我們的子孫是上桌的成果,別人享受成果。人家是刀俎,我們是魚肉!
我們五千年的文明不僅在他們眼裡,就在我們自己眼裡都成了愚昧落後。到那時,孔聖人、程朱夫子,把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都救不了我們。
我們只能付出慘痛的代價,把所有的路都試一遍,努力找到能救自己的路。
你們以爲這些是危言聳聽,可這一切都在朕的夢裡發生過,那麼真實,那麼痛徹入骨。”
朱翊鈞一口氣發泄了心中積累的鬱憤,看着在座的一張張臉,心中又涌起了一份自豪。
自己做到了,自己終於讓大明這艘大船,不僅煥然一新,從木製破槳船變成了蒸汽機鋼甲船,還改變了航行,駛離了暗礁密佈的舊航線,駛向雖有風浪,但是一路坦途直達光明彼岸的新航線。
朱翊鈞長舒了一口氣,開口一句話,讓在座的衆人不由地大吃一驚。
“黨爭,黨爭,大家都很避諱這個話題。可是朕說,古今中外,任何一個朝廷都有黨爭。
什麼是黨爭,其實就是各方勢力在爭取利益。
大家所說的制衡,其實就是在化解黨爭的矛盾,平衡好各方勢力的利益分配。
但是這個矛盾解決不好,會出大問題,要亡國的。”
聽到這裡,衆臣們都明白了,皇上又在給大家上課了。
雖然在座的資政局成員們被朱翊鈞上課都上習慣了,但是短短几句話,他們聽出跟往常不一般的東西。
皇上似乎在跟他們講一些底層的東西,也就是他治國理念的核心,以及遵循的原則。
這可是不得了的東西。
衆人紛紛打起精神,更加認真地聽起來。
有志天下的能臣幹吏們,覺得這是能學到屠龍術的好機會;熱衷仕途的官員們,覺得這是徹底摸清皇上脈象的好機會。
對於大家來說,都是學習進步的好機會。
朱翊鈞繼續說道:“此前朕給諸位說過,秦漢唐宋,本質上是亡於朝廷財政崩潰。
爲什麼會崩潰?表面上是因爲黨爭造成朝綱崩壞,實際上是因爲利益分配製度被破壞。
有的勢力享受最大的利益,卻承擔最少的責任。於是矛盾越積越深,無法化解,那就有人要起來掀桌子了。
沒得吃,那大家都不要吃了。
所以合理分配利益是化解矛盾,緩和矛盾最好的辦法之一。
古今以來,中外各國都在探索合理分配利益的法子。
古希臘古羅馬搞出個元老院,貴族們聚在一起,開會討論國事。
英國搞了憲章會議,法蘭西搞了三級會議。
按照他們的搞法,再過幾百年,很有可能要搞全民投票,大行自有民主之道。
其實在朕看來,這些都是平衡利益分配,化解矛盾的手段和機制。
只是隨着時代的發展,這個機制參與的人數越來越多,在朕看來,一是民智開化,要捍衛自己利益的人和羣體越來越多。
二是渾水纔好摸魚,人多了反倒更容易唱大戲。
不過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戲曲唱法,歐羅巴有歐羅巴的唱法,我大明有我大明的唱法。”
朱翊鈞頓了頓,等一臉驚愕的衆人慢慢消化自己的話。
衆人也聽明白朱翊鈞沒有明說出來的意思,資政局和朝議局,是他在探索的,合理分配利益的協商機制。
“朕遍閱中外各國古今的史書,發現沒有什麼最好的國制,適合纔是好的。
適合這個國家和民族,適合時代的發展,能夠合理分配利益,化解矛盾的國制就是好國制。
國朝建立以來,尤其是嘉靖朝以後,大明內憂外患,問題多多。爲什麼?因爲利益分配製度失衡,變得極其不合理。
某些羣體篡取最多的利益,卻只承擔最少的責任。分配失衡,表象就是黨爭激烈,然後是財富集中,也就是土地兼併。
富者越富,窮者越窮。問題積累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然後一一爆發。朝廷財政失控,地方失控,邊防失控.
大家對朝廷的利益分配製度失去信心,都在用各自的手段捍衛自己的利益
肆無忌憚地兼併土地;隱匿人口;勾結海賊,非法海貿;勾結邊軍,走私違禁;偷稅漏稅.
百姓們被分到的利益最少,卻要承擔最多的責任,挑最重的擔子,苦不堪言,最後的結果就是掀桌子,大家都不要吃飯了。
怎麼辦?
面對皇爺爺傳下來的這個爛攤子怎麼辦!”
衆人越聽越精神。
皇上現在講的這些東西,都是十足真金的乾貨啊!
“只能先砸鍋拆竈,另起爐竈,在此過程中注意抓住當下大明最主要的矛盾,建立起重點化解這個矛盾的利益分配機制。
什麼矛盾?
朕覺得,砸鍋拆竈時期最主要的矛盾就是新生產力和舊生產力之間的矛盾。
人類文明,在經過上千年的積累和碰撞之後,終於孕育出新生產力。這個苗頭在西方有,國朝也有。
只是歐羅巴諸國以前就是個爛攤子,負擔輕,可以輕裝上陣,很容易就能踩上了新生產力的浪尖潮頭。
反觀我們國朝,歷史悠久、文明厚重,反倒是一種沉重的負擔,舊生產力的勢力太大,新生產力被壓制住。
不過這幾年,朕帶着諸位臣工,解決了這個問題。現在新生產力在大明茁壯成長,舊生產力已經被拋在腦後。
新生產力的威力,創造財富的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啊!好處多多,大家當然很自然地接受了這個新興事物。
但是主要矛盾是分階段的,舊的去了,新的又冒出來了。
前期的矛盾解決了,那麼當前大明最主要的矛盾是什麼?”
聲音在會場裡迴響,衆人靜寂無語,等待朱翊鈞的下文。
朱翊鈞卻看着他們,等待他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