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臣默然時,一個聲音響起。
“皇上,臣斗膽說一說。”
大家轉頭一看,嗯,太常寺正卿,被人戲稱爲皇上喉舌的蔡茂春?
你一個搞宣傳教化的官員,也敢站出來說政務實操?
在座的有不少能臣,要是你說錯了,被人當場駁斥,下不來臺,你這位皇上喉舌就成了火鍋裡的牛舌了。
迎着各色目光,蔡茂春依然保持着微笑。
朱翊鈞手指頭點了點他,“好,蔡太常,你說一說。”
“皇上,潘府尹剛纔所言,以特種經營稅和彩票局收入,補貼蜂窩煤惠民工程,臣覺得應該是此前皇上給臣等再三提及的財政轉移支付制度。”
財政轉移支付制度?
一聽這詞就是知道萬曆新朝興起的經濟學名詞。
經濟學,是最初少府監專設,後來戶部、太府寺參與進來辦學的金臺學院最先提出來的,講的是國計民生。
現在金臺學院成爲萬曆大學財經學院,經濟學也成了它最要的一門顯學,還主導成立了大明經濟政策研究所,成爲內閣的諮政機構。
你個蔡喉舌又懂了?
“財政轉移支付制度,能說出這個詞,就說明你下了功夫。王右丞,你兼着戶部尚書,給大家解釋下,什麼叫財政轉移支付制度?”
“遵旨!”王國光說道,“財政轉移支付制度,是皇上在萬曆元年大明中央財政會議上提出來的。
財政轉移支付是官府把以稅收形式籌集上來的一部分財政資金,轉移到社會福利和財政補貼等費用的支付上,以便縮小區域內、以及區域之間的經濟發展差距。
在皇上欽定的條例含義裡,財政轉移支付包括縱向和橫向兩條主線。
首先是縱向,自下而上,也就是地方所有的賦稅,必須全部入國庫,由戶部統一入賬、再統一調撥。
順天府的特種經營稅,以及彩票局的博彩稅,都是統一由稅政部門按照嚴格程序徵收,入銀行的國庫賬戶。
再按照比例返還給順天府。
這些稅收錢款一直在銀行裡,戶部和順天府戶曹走的都是賬目往來.”
錢帳分離,這是皇上和張居正推行新財政制度最狠的一招。
錢在銀行手裡,要支付轉匯,認有效單據不認人。
帳在戶部財政系統手裡,帳做的再花,平得再巧妙,你總得把錢弄到手吧,那就避不開從銀行賬戶裡支付和轉匯。
銀行的帳又是另外一本帳,也有自己的制度,光是對公賬戶向對私賬戶轉錢要嚴格審覈這一條,就能讓許多貪官污吏恨得要砸櫃檯。
年中和年終審計賬目時,不僅僅審戶部財政系統的帳,還會把銀行的資金流水賬調出來進行覈對。
這一招就讓貪官污吏以前的種種貪墨手段失效。
皇上在會上說得很直白,貪污很難完全杜絕,總會有制度漏洞,而制度又是人在執行,總有徇私舞弊的機會,所以總會有聰明人發現和創造漏洞。
沒關係,皇上就是要給貪污增加難度,讓不法行爲容易被查出來,再對不法案犯行以嚴刑重典。
你有膽子有腦子貪錢,就看你有沒有命花錢了。
再說了,這年頭你外逃到海外去,那就不是潤,是花錢買苦吃,何必呢!
只要你跑不出去,吃下去的,早晚都得吐出來。
衆臣看着前後坐着的朱翊鈞和張居正,心裡非常複雜。
此前皇上說張居正負責砸鍋,大家都認同。可是皇上你怎麼就不提自個呢?
你是直接拆竈啊!
王國光還在繼續解釋,專業人士,解釋起來講究一個詳盡到位。
“剛纔是縱向這條線,現在說橫向這條線。
潘府尹把戶部返還的特種經營稅和博彩稅,用於貼補蜂窩煤惠民工程,就是一種區域內的橫向轉移支付。
還有一種是區域之間的橫向轉移支付。
比如兩湖西部和雲貴的改土歸流,就是非常典型的案例。
永順郡、恩州郡還有貴州的改土歸流,部分軍費、土司的贖買費用、百姓的安置費用,有一半是戶部把滬州、江蘇、浙江經濟發達地區,繳納的增值稅、交易稅和經營稅,以支邊的形式,調撥給湖南、湖北和貴州布政司。
同時安徽、江西也通過戶部向湖南和貴州轉移支付了一部分,它們的稅收情況相對湖南貴州比較好。
正是得力於財政轉移支付,以及王督的長袖善舞,兩湖西部和貴州的改土歸流取得巨大成效。
不僅如此,湖南還趁着這次財政轉移支付,疏通了和發展沅、澧、湘等河流的河運,還通過安置苗民和移民,進一步開發了洞庭湖和沅、澧、資三水地區”
甘肅巡撫徐渭開口道:“皇上,王右丞說得非常好,臣陳請補充幾句。”
“文長先生請說。”
“皇上,諸位同僚,其實在戶部賬簿裡,西北的陝甘,包括寧夏、榆林延綏地區,是財政轉移支付的大戶。
自隆慶二年開始,戶部每年都會調撥大量資金,支持陝甘的重大項目。
比如莊浪河改道,從大南通山口開挖溝渠,橫穿大松山南部山谷,一直到靖遠匯入黃河。耗時兩年,花費一百三十萬圓終究成功,使得那裡的植被逐漸茂盛,成爲松山草原。
又比如萬曆元年開始的引黃入沙項目,從綏遠城(包頭)上下游一百五十里左右,各修建一條溝渠,直入南部鄂爾多斯地區的沙漠地區。
考慮到日曬蒸發,直接採用鋼筋混凝土的預製管道輸水。三分之二是地下管道,三分之一是明渠,分流至鄂爾多斯戈壁各處,用於植樹鋪草,恢復植被。
四年過去,已經種植和恢復了超過二十萬畝的防沙林和草原,效果顯著。
還有陝西西部、北部,以及寧夏郡的退耕還林、退牧還草項目;以及廣修塘堰溝渠、蓄水澆灌;把不適合居住的苦旱之地的百姓,遷居到兩湖地區
這些功在千秋的項目,都是徐孺東草擬製定,也是他親自主持,帶着人走遍了這幾處地方,勘察地形、制定方案、監督施工,現在都初見成效.西北遍地黃沙,到處可見點點鬱翠。
黃河變清也是指日可待!”
黃河清,聖人出。
真要是黃河變清,那可是天大的祥瑞啊!
徐渭還在繼續:“但是這些項目最重要的錢,是內閣,是戶部大力支持,從灤州、滬州徵收的稅收裡,四年間調撥了二千三百一十萬圓用於這些項目。
在此,徐某代表徐孺東,代表陝甘數百萬百姓,感謝皇上,感謝內閣,感謝戶部!”
朱翊鈞帶頭鼓掌,車廂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甘肅布政使兼西北開發署副主任徐貞明,並不在車廂裡,他還只是朝議大夫,還在京師,等着明天的專列把他拉到灤州去。
但是徐渭剛纔那番話,很明顯是在爲徐貞明表功,也在爲他自己表功。
什麼意思?
在座的的二十八位哪位不是心思機敏之人?
很多人開始在腦子裡打轉。
先是蔡茂春出來說了一通財政轉移支付,顯擺他精通政務。
接着內閣右丞兼戶部尚書王國光出來解釋,“順口”把潘應龍和王一鶚表揚了一番。接着徐渭順着這個話題,把徐貞明和張居正表揚了一番。
現在全明白了。
這幾位是前幾日資政局全體大會上,皇上擬定的百官調整方案裡,要大用的幾位。也是未來三年國政方略執行的主力軍。
百官調整方案,以及更重要的未來三年國政方略,雖然在資政局得到全體成員堅決擁護,但下一步是要在御前朝議大會上討論。
御前朝議大會,類似此前的廷議,列席的都是各方勢力的代表和核心人物。他們認同了,等於朝野各方勢力接受了這兩個的方案。
皇上此前說的很明白,這次調整百官和制定方略,事關重大,他事前先通氣,叫各方勢力內部協商,再一一徵求各方勢力內部統一的意見,權衡利弊後才擬定了這份草案。
肯定不會讓各方勢力人人滿意,卻是皇上權衡後最合適的方案,然後他又私下與資政們一一溝通,讓各方勢力大佬們達成一致,同意方案。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資政們,也就是各方勢力大佬們,抓緊時間去說服朝議大夫中各自的馬仔。
有什麼意見,分組討論時提出來,皇上再根據情況決定是不是微調。
一旦達成一致,大多數人都同意這兩份草案,那就會在朝議大會上公開宣佈,大家一致表示堅決擁護!
皇上爲什麼要搞得這麼複雜?
當時有些資政十分不解。
以前公推重臣擔任要職,商議國是,要麼皇上乾綱獨斷,聖意拍板;要麼羣臣惡狗爭食,咬得一嘴毛後終於達成妥協。
現在皇上玩這一手,搞得他們有些不適應。
朱翊鈞在資政局閉門會議上說得很直白。
這叫統一思想,團結朝野。
無非就是各方勢力把自己的訴求擺出來,多方協商,互相妥協,儘可能地化解各方矛盾,達成一致。
一旦大家都接受了這兩個方案,那就要堅決執行,後面誰要是心懷不滿,在暗地裡搞小動作,就是破壞團結,不僅皇上要錘他,其它各方勢力也會鄙視他。
而破壞分子所屬的那方勢力,也可能被踢出國朝政治舞臺。
連己方成員都管不住,這樣的草臺班子,有什麼資格坐在桌邊?
剛纔蔡茂春、王國光、徐渭等人的相繼發言,暗地裡的互相吹捧,其實也是在給其它勢力吹風。
其一,我們這邊已經溝通好了,會全力支持皇上欽定的那兩個方案。
其次就是調整方案裡的這幾位,都是經得起考驗的,政績卓著。未來三年國政方略,都是深思熟慮、通盤考慮的。
後面幾天裡,你們趕緊說服各自勢力的成員,接受現實。
我們也會說服各自的成員,支持方案裡對你們有利的部分,爭取把幾天後的萬曆五年御前朝議大會,開成皇上所言的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
潘應龍、蔡茂春、王國光、徐渭等人的態度亮出來後,其他人也不能幹坐着。
張四維捋着鬍鬚答道:“聽了幾位的一番話,在下真是學到了不少東西。
皇上,臣一直忙於精神文明建設事宜,地方民政和財政事宜,不瞭解,不過今天鳳梧、秋實、汝觀和文長的一席話,不僅讓臣大開眼界,也明白了皇上精心擬定的百官調整方案,真是費了一番苦心,都是爲了利國利民的大局。”
你這個張玻璃球!
衆臣心裡忍不住嘀咕了了一句!
短暫靜寂後,趙貞吉開口了。
“鳳磐執掌宣文教化之責,政績卓著。老夫執圭憲臬,嚴厲守正,過於剛猛。有鳳磐剛柔相濟,這才雷霆甘霖相輔相成之盛。
鳳磐,你麾下那員干將王元馭(王錫爵),沖和三吳之紛,緩平東南之忿,當爲殊贊啊!”
王錫爵,壬戌科三傑之一的他,這幾年不知爲何與張四維走得非常近。
張四維奉朱翊鈞密旨去江南“刨根”,王錫爵在其幕中出力不少,也成爲張四維“復起”後的新干將。
張四維想推薦他接任蔡茂春,出掌太常寺正卿,被朱翊鈞調整爲廣東布政使,加朝議大夫銜。
張四維想了想,覺得也可以。
出任地方,一步步歷練上來,更有出息,能撐起自己這一系的一片天。
魏學曾點頭道:“王元馭乃嘉靖四十一年榜眼,壬戌科三傑,自然文華橫溢,幹才充盈。三傑另一位的申汝默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身份,專案調查了王一傑舞弊案、田世友貪污案,嚴正執法、剛直不阿。
大洲公,你帶出的好晚輩!”
申時行現在是趙貞吉的干將,被舉薦爲浙江布政使,與汪道昆搭檔治浙。
魏學曾與汪道昆的關係非同一般。
衆人紛紛出言,誇讚着朝廷的能吏幹臣,實則在互捧對方的干將。一時間車廂裡,如春日和熙,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