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擡起頭,指節在文卷封面上輕輕一敲。
“你們做得很好!恪盡職守。
繼續,該審問的繼續審問,該追捕漏網之魚繼續追捕。這案卷放在這裡,朕先看看。”
“謹遵聖旨。”
宋公亮四人被帶離船艙後,朱翊鈞背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祁言。”
“奴婢在。”
“把楊金水請來。”
“遵旨。”
過了兩分鐘,楊金水提着前襟跟着祁言匆匆走了進來。
看到朱翊鈞的臉色陰沉,雙目微閉,不知在想什麼,心裡咯噔一下,上前一步,叉手作揖。
“奴婢拜見皇爺。”
“金水,坐。祁言,把卷宗拿給他看。”
“是。”
楊金水斜着身子,坐下三分之一的屁股,雙手接過祁言遞過來的卷宗,狐疑地慢慢翻看。
看到後面,額頭汗珠不停地滲出,最後看到東海省琉求郡東寧縣(高雄)海防團庫房,丟失滑膛槍,最後被轉賣給蜀山湖亂賊,意圖行刺御駕。
五雷轟頂!
楊金水雙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奴婢死罪,沒看好這些混蛋,這才犯下這逆天大案。奴婢罪該萬死,請皇爺治罪。”
朱翊鈞臉上滿是疲憊,雙目沒有睜開,只是揮揮手。
“祁言,把金水扶起來。”
祁言把渾身顫抖的楊金水扶起來,他額頭上磕破皮,血糊糊一片。
扶着楊金水坐下,祁言連忙取過一方棉巾,沾了點水,把楊金水額頭上擦拭乾淨,又把船板上的血跡擦拭乾淨,然後垂手在一旁站好。
“金水,這些人混賬,不關你的事。是他們膨脹了,自命不凡,暗地裡想要更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管不住他們,朕也管不住他們。”
朱翊鈞慢慢睜開眼睛,裡面佈滿血絲。
“我們三個說些話,關上門私下說的話。”
“奴婢洗耳恭聽。”
“朕從嘉靖四十一年,在皇爺爺的手把手教誨,開始參與軍國事。一直到萬曆新政,所謂改革,都是打翻一羣利益既得羣體。
砸了多少飯碗,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門,血海深仇啊。
多少人對朕是恨之入骨。
要不是朕老早就抓了兵權,又讓你楊金水收攏了財權,朕早就落水,吃紅丸嗝屁了。
又或者出現第二個土木堡之變,朕成爲國朝立朝以來第二個笑話。”
朱翊鈞緩緩地說着,楊金水和祁言恭敬地聽着。
後背心全是汗,心裡又驚又喜。
驚的是這些皇上的心裡話,是自己能聽的嗎?
喜的是皇上把這些心裡話說給自己聽,這是何等的信任!
“倒查庚戌之變,孔府大案,江南三大案。
山西、山東、河南、江南的世家豪強讓朕剪除了七七八八。
然後湖廣秋闈大案,四川盜賣違禁品給土司案,陝西破壞水利案,嶺南走私案,都不算什麼。
舊勢力殺了多少人?朕都不記得了,不記得秋決勾了多少人,十五萬還是二十萬,記不住。
歷史的火車呼嘯向前,一路上碾壓花草螻蟻無數,很正常。
改革的陣痛嘛。
可是殺了舊的,新的才上桌坐了幾天,就覺得整桌菜都應該歸他。
爲什麼不捫心自問,誰讓他坐在餐桌邊上的?
就算坐在餐桌邊上,你怎麼認爲自己是吃飯的,而不是桌子上的菜?”
朱翊鈞站起身來,走到船窗前,推開玻璃窗,一輪明月照在湖面上。
波光粼粼,浩渺無邊。
天地清冷,唯有皓月。
朱翊鈞扶着窗框,舉目看了一會。
“蜀山湖以孔修文爲首的逆賊,得到山東舊勢力餘黨支持,朕能想得通。得到河南、山西乃至江南的舊勢力餘黨支持,朕也能想得通。
孔修文的父輩是山東大儒,跟各地的名士大儒們往來密切。他家的親朋好友,就跟一般名士世家一樣,跟蜘蛛網一般,錯綜複雜。
可是朕想不明白的,那些人怎麼也會在暗地裡支持孔修文?
他們是怎麼知道孔修文的?
難道他們跟江南的舊黨殘餘勢力,暗地裡合流。
又或者這些人雄心壯志,暗地裡收編了那些喪家之犬,網羅爲爪牙,編織爲羽翼,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幹出一番大事來?”
楊金水想了一下,垂手說:“皇爺,要不讓奴婢先行去一趟東南,打着爲皇上巡視前導的旗號,召集各方人士,混着把他們也召集在上海,敲山震虎。”
朱翊鈞揮了揮手,“他們算什麼虎?頂多是一些貪心不足的蛇。”
“皇爺,那讓臣打草驚蛇,詐一詐他們?”朱翊鈞沒有回答,只是站在窗前想了一會,然後說。
“祁言,記下。”
祁言連忙從腰間口袋裡掏出一個帶厚紙板的本子,還有一支鉛筆,展開紙,握住筆,做好準備。
“密電戎政府辦公廳,立即執行朕的密詔。東海巡海都司指揮使、參謀長和炎海都司指揮使、參謀長對調。
瀘州兵備使與山西兵備使對調,江蘇兵備使與湖北兵備使對調,浙江兵備使與廣東兵備使對調,應天府兵備使與灤州兵備使對調。
參謀總局在舟山島舉行一次海陸聯合演習,以海軍陸戰隊王師丘師爲主導,聯合青龍艦隊輪換先遣艦隊,舉行一場登陸作戰。
抽調浙江、江蘇和應天府的海防團和守備團兩萬餘人,爲演練對抗戰鬥單位。
海防團和守備團在舟山島,在象山港一帶防守,王師丘師和先遣艦隊登陸進攻。
矛與盾,好好演練一下,看看我們的軍隊,能不能攻得上去。
也看看我們的軍隊,面對敵人入侵,能不能守得住。
叫蕭文奎爲演練總指揮,李超、胡守仁爲副指揮,立即組成演練指揮司,進駐寧波,按詔令調集各支演練部隊。”
說到這裡,朱翊鈞轉過頭,對着祁言,一字一頓地說:“要是演練的好,朕可能會親臨觀摩。”
“遵旨。”
“順便把這個卷宗,通報給戚繼光、俞大猷和蕭文奎。”
祁言一愣,但是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遵旨。”
祁言離開後,朱翊鈞在楊金水身邊坐下。
“金水,你也不要着急,天塌不下來。
東南有人心比天高,只是一小撮,大部分人還是安分守己。”
楊金水聽到朱翊鈞安慰的話,明白這是皇上在給自己定“調子”,處理這件事的調子。
蜀山湖謀逆案,看樣子皇上要“低調”處理。東南那些涉案的人,由自己出手去悄悄處理掉。
至於大張旗鼓的海陸演練,是一種防範舉措。
皇上擔心東南某些人,這些年對守備部隊、警衛軍乃至陸海軍有所滲透,一旦事敗會狗急跳牆,所以往最壞處做好準備。
東南海巡都司指揮使和參謀長對調,兩省一京一州兵備使對調,就是把可能跟東南那些人勾連的將領們調走。
東南的守備團和海防團被調集在一起,旁邊有海軍陸戰隊和海軍艦隊,就算部分軍隊被煽動作亂,也會被很快平息。
“你這次先去東南,以安撫爲主。”
楊金水小心地說:“皇爺,奴婢擔心,過於優厚,會讓某些人恃寵而驕。”
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呵呵一笑:“他們有什麼好驕的。他們只是一羣被時代風頭吹上青雲的幸運兒,真以爲是他們的本事?
他們以爲自己掌握了新生產力?錯了,真正掌握新生產力的不是他們,是灤州、滬州、東北、天津和太原數百萬產業工人,是農墾局、建設兵團數百萬產業農民。
他們只是被時代浪潮推着向前走。”
朱翊鈞站起身來,在船艙裡慢慢踱步。
“這次南下,朕是要分權,要把代表新生產力的羣體引入朝堂,讓他們成爲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
東南某些人,收到此前朕吹過的那些風,誤以爲他們就是唯一的代表,心急了,心大了。
還有一部分人,反倒覺得朕的放權太慢了,覺得朕給得太少了,於是鋌而走險。朕在他們眼裡,居然成了保守總頭目。
一羣狂妄自大的狗東西,他們知道什麼是工業革命?什麼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什麼是階級的不可調和矛盾?
讀了幾本新學書,賺了幾天自由貿易的錢,就以爲什麼都懂了。”
楊金水在一旁安慰:“皇爺,這樣的人總是不缺的。
以前讀幾本聖賢書,就以爲自己格物致知,把天底下的道理都搞明白了,經邦緯國,自以爲是。
殊不知他們不通實務,百無一用。
現在讀了幾本新學書,就以爲自己是新生產力的代表,以爲自己是站在時代的浪尖上了。看誰都覺得落後,甚至連皇爺都不放在眼裡。
殊不知,新學這些學問,最基本的原理都是皇爺你提出和完善的。
他們就是這樣自命不凡,只不過是換了一種不凡而已。”
朱翊鈞哈哈大笑:“沒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很多人,讀了幾本新學,滿口的生產力新詞,可是腦子裡還是舊理陳儒的那一套。
只有從小接受辯證唯物主義,以及科學世界觀教育出來的人,才能脫胎換骨,纔是新時代真正的主人。
可惜,需要時間,十年育樹百年育人。
不過幸好,時間站在我們這邊,站在大明這邊。”
楊金水恭聲說:“皇爺運籌帷幄,帶着大明億萬百姓,必能開天闢地,創出華夏有史以來最輝煌的時代。”
“開天闢地?金水,這應該是朕來到大明的使命吧。”
朱翊鈞看着窗外的景緻。
清澈的天空,繁星如洗,浩渺如煙。
明月當空照,在湖面上照出一道長練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而今這人世間,也該換了新的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