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輕輕咳嗽了一聲,張居正看了他一眼。
老夥計,知道你擔心我,沒事的。我們皇上什麼脾性,我也很清楚。
張居正轉頭看着朱翊鈞,決定還是坦言。
“皇上在萬曆元年即位後頒佈的大詔裡,暫停招募閹人入禁內。老臣做過皇上幾年老師,知道皇上有心開創新時代,自當也要開創新文明。
以閹人入內,有違天德人倫。皇上宏圖遠志,自當不願再行此陋習。
那時老臣就知道,少府監乃皇上的權宜之策。
老臣知道,皇上看不起內閣那些歪瓜裂棗,覺得他們難以任事,完不成皇上期望的重任。故而專設少府監,以楊金水爲掌印太監,另闢一府,便宜行事,專司興業。
皇上,而今四海晏清,工商大興,皇上所說的新生產力,蓬勃生機,如旭日東昇。苦心培養的新式人才,也逐漸充任各處。
老臣覺得,也該到了合而爲一的時候了。”
看到朱翊鈞還不言語,張居正直言道:“皇上,少府監終究不是正途,容易授人話柄。且少府監、內閣官員,而今都是一學所出、同殿爲臣,何必再分彼此。
潘鳳梧掌吏部,奉詔進行官員交流,這是好的起點。皇上,何不把籌建上海、天津交易所,正式發行股票,籌集鐵路資金也做爲一個起點?”
張居正的話,朱翊鈞覺得不無道理。
此前因爲朝堂上舊式官僚太多了,行事方式、處事思維,跟自己格格不入,確實擔心承擔不起大興工商的任務。
所以纔在輸捐局的基礎上,擴建少府監,另外建立了一套體系和制度。
但是如張居正所言,少府監一套,內閣一套,真的是權宜之策,短時間分開運作可以,但長久下去不是辦法。
繼續分開運作,少府監繼續這樣畸形發展,一定會出現難以預料的後果。
不如採納張師傅的建議,以這次合作爲契機,開始嘗試對少府監進行改制,把部分行政權力還給內閣。
朱翊鈞當機立斷地說道:“張師傅的建議非常好。朕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少府監這樣發展下去,不是長久之計。
未來對少府監如何定位,如何把它侵佔的部分行政權力逐漸歸還內閣,如何對它進行合理改造,朕一直都是在苦思冥想。
這次爲津浦、京漢鐵路籌款,準備成立上海、天津證券交易所,正式發行股票,確實是一次契機。
這樣,成立金融工作委員會,暫時掛在資政局名下,張師傅可以出任主任,楊金水出任副主任。
下設秘書局,內閣抽調部分熟悉金融工作的官員,少府監金融局也抽調部分官員充任其中。
少府監金融局爲骨幹,再從戶部所持的匯金銀行,少府監所持的富國銀行抽調人手,組建大明銀行,履行中央銀行職責。
下設條例局、秘書局、研究局和貨幣政策司、金融管理司、支付結算司、審計司和證券局、金融保衛調查局。
金融工作委員會負責對大明金融工作、貨幣政策進行議事決策、統籌協調、督促落實。
大明銀行則負責執行。
大明銀行下屬的證券局,專事此次證券交易所成立,以及正式發行股票事宜。
張師傅,你看如何?”
張居正早就摸透“好學生”萬曆帝的治政思路。
皇上把決策和執行職責和部門分得很清楚。
比如資政局是皇上設立的大明軍國事最高決策機構,內閣是他設立的大明最高行政機構,在行使行政權時肯定擁有足夠的決策權。
但是它相對於資政局來說,就是執行機構。
現在新設的金融工作委員會,直屬資政局,說明它就是決策機構,是大明金融和貨幣方略大計頂層設計和決策機構。
然後皇上又成立大明銀行,履行中央銀行和金融以及衍生部分的管理職責。
中央銀行,皇上此前多次提及過,張居正也知道了它的主要職責是貨幣發行、爲其它銀行提供最後貸款服務、爲其它銀行之間提供清算服務、爲政府提供金融服務、貨幣政策執行者、金融監管.
此前中央銀行的職責分別由匯金銀行和富國銀行承擔,但職責並不是很清晰。
張居正點點頭:“皇上聖明。隨着大明經濟的發展,工商越發興盛,金融業會更加迅猛地發展。
此前大明非常粗獷的金融管理,必須加以改進。
皇上成立金融工作委員會和大明銀行,把金融管理從決策到執行,全部完善到位。臣是萬分贊同。”
“好,此事少府監金融局牽頭,戶部、匯金銀行、富國銀行配合。”
“遵旨。”
又聊了一會鐵路籌款和後續準備的事,張居正想起一件要緊的事。
“皇上,規劃裡津浦鐵路要在今年動工,四年內完工。一旦完工通車,對漕運的衝擊,遠勝海運。
漕運一落千丈,數十萬漕工和官吏,朝廷要早做準備,妥善安排。”
“張師傅提醒的對。不過漕運被海運打擊過一次,少說有一半漕工和官吏轉業,大部分進工廠,部分分至農墾局,十分順利。
既然經歷過一次,再來一次也不慌,讓它繼續接受市場的衝擊和洗禮。鐵路修通,各地廠礦會更多,需要更多的人手,再多的漕丁也有去處。”
“皇上英明,是臣多慮了。”
張居正敬佩地答道。
他確實佩服朱翊鈞對漕運的處理。
朝野上下都知道,千里運河,數十萬漕工是一個大毒瘤。
南方的糧食運到京師,不僅要耗費上百萬兩銀子的錢糧,定額的四百萬石糧食還會漂沒四五十萬石。
要是哪年風雨大些,可能會漂沒七八十萬石。
瞎子都知道,肯定是上下其手貪墨了。
可你還不能查,一查就有人慫恿漕丁鬧事,一鬧事漕運就停滯。
京師宗室外戚、文武百官和數十萬邊軍,等着糧食救命,一停滯就要命。
所以朝野上下都知道漕運爛,可就是沒人敢查它。
皇上秉政後,大家都等着看他如何對漕運掄刀子。
偏偏皇上派王一鶚出任漕督,修葺關閘設備、疏浚河道、整飭漕丁紀律、打擊鹽梟後,對漕運沒有什麼大動作。
王一鶚奉詔把漕運分成三段,以公司運輸社形式繼續運行,換湯不換藥。
全是小刀子,東一塊西一塊的,根本傷及不到要害,觸及不到靈魂。
再等王一鶚改任湖廣總督後,皇上對漕運基本上是放任自由。
一問就是等治理好黃河,減少它對運河的禍害後再進行改革。
黃河治了上千年都沒治好,那漕運徹底改革就遙遙無期了。
不過那時樑夢龍主持開通海運,糧食、棉布很大一部分上都走了海運,朝廷的命脈不再被漕運卡住。
海運開通時,漕運的生意搶走不少,開始時有人慫恿鬧事,立即被官兵彈壓,殺了一批後表面上老實了,暗地裡卻消極怠工,漕運幾乎停止。
朝廷無所謂,有海運撐着,漕運停一年都沒事。
可是漕運停一年,朝廷受得住,還要養家餬口的漕丁們卻受不住。
暴力抗議,官兵彈壓,會掉腦袋的。
罷工抗議,朝廷不在乎。
兩頭堵,難受的成了漕丁和他們背後的利益集團。
只是這一次,漕運利益集團沒有支持海運的利益集團強大,更沒法靠停運要挾朝廷。
鬥法失敗!
鬧騰三四個月後,許多漕丁實在扛不住,紛紛另謀出路,被東南諸多工廠招走了。
剩下的也扛不住,最後都老實了。
此後海運穩定發展,漕運生意越來越差,出走的漕丁越來越多,剩下的都在苦苦支撐。
漕運的利益集團沒法給自己和漕丁們帶來好處,掙不到錢,說話也硬氣不起來。
張居正相信,隨着津浦鐵路開通,漕運會受到致命打擊。
國朝大毒瘤之一、要挾朝廷兩百年的數十萬漕丁勢力,會自然地煙消雲散。
皇上厲害啊,經濟手段,十年間就把國朝頭痛了兩百年的漕運問題,徹底解決。
君臣倆又聊了一個多小時,張居正告辭。
朱翊鈞站在紫光閣門口,看着馮保送張居正出西苑。
“祁言,鳴泉公他們出海了吧。”
“皇爺,樑公的東征經略司,八月二十日就在大沽港出發了。這會恐怕到了東隅港。”
“東隅港。離開東隅港,他們就要掛帆直抵鬆門灣太平港。”
“是的皇爺。”
“海公和王子薦這會應該入河南了吧。”
祁言想了想,“回皇上的話,海公和王子薦坐馬車,算算行程,應該進了河南境內。”
“對了,朕的小舅舅出京了吧?”
“回皇上的話,小侯爺這會跟着舒友良,應該過了盧溝河了。”
“他身邊的人可靠嗎?”
“回皇上的話,小侯爺和舒友良隨行人員四位,都是宋都使親自挑選的人,本事了得,也非常有經驗。
還有同行的四人,帶頭的叫任博安,鎮撫司的干將。”
“任博安?朕聽過他的名字。
潘鳳梧辦偷逃漏稅大案,總結報告裡有爲他請過功。
他怎麼去了河南?”
“回皇爺的話,任博安是鎮撫使蘇峰的得力干將,也在王部堂任湖廣總督時得用過,平播州時立過功。
王部堂這次去河南整飭警政部門,特意把任博安調了過去。”
“原來是這樣。行,讓朕的這個小娘舅,跟着他們去好好歷練一番。”
此時,舒友良、李瑄、任博安和楊貴安四人,在京師通往涿州的官道上,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尤其是舒友良,只聽到他呼哧呼哧的聲音,就跟一臺百年老風箱。
李瑄轉頭說道:“舒爺,你年紀大,幹嘛非要跟我們一樣。到了前面固節驛站,你還是換乘馬車算了。”
舒友良不服氣道:“那怎麼行!我龍精虎猛着!我是讓着你們”
說完他乾脆直起身子,雙手扶着把手,使出全身的力氣踩腳蹬子,終於超過了楊貴安,緊跟在任博安的屁股後面。
舒友良按動把手上的鈴鐺,叮鈴鈴聲響,格外清脆。
官道兩邊田地耕種的農戶男女們,聽到聲音紛紛直腰擡頭,看着官道上的四人,眼睛裡滿是詫異和羨慕。
沒錯,舒友良、李瑄、任博安、楊貴安四人,正騎着自行車,行駛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