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的天氣,花正發,江草綠,柳絲長。
男子修長的身影背對着暖陽,一動不動站在爬滿野草的墓碑前。他袍服月牙白,外緊內鬆十分合身,髮絲用無暇玉冠起,明朗而偉岸。
冥熙在給他撥開墓碑上的野草,露出碑上斑駁的幾個大字:吾妻烏爾雁杳之墓,夫,斷鴻。只見二十幾個年頭的風吹雨打,那顏色已全然褪去,只剩立碑人用劍尖刻下的痕跡。
白袍男子朝前走幾步,用手指撫了撫烏爾雁杳幾個大字,沉重靜默。烏雁杳是他的生母,在那個磅礴大雨之夜,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挾保住了幼小的他。
所以,他一直以爲母親屍骨無存了,卻沒想到這個化名爲斷鴻的男子爲母親立了墓碑,並自稱吾妻,而他比誰都明白,其實這個男人從未給過母親任何名分。
母親死了,而這個男人還活着。
想到此,他深邃如大海的雙眸閃爍了下,收回心神,轉身面向山巔下的萬丈懸崖。山風靜靜吹拂他的袍擺,翻掀飛舞,攏起他修長的劍眉,他不明白母親爲什麼喜歡京城荒郊的這個地方,爲什麼要這麼死心塌地呆在這個地方。
難道,是因爲對面的那座終南山嗎?他的目光悠遠起來,越過層層疊疊的青松翠柏,盯着那片密林掩映的廟宇,併爲那宏亮的撞鐘聲微微挑眉。
“主公,有人上山來了。”冥熙在旁邊輕語。
“我們迴避一下。”他收回目光,靜靜走進墓碑後的那片小樹林裡,靜觀這個闖入者。這塊地方除了斷鴻和他,並無其他人知曉的,他倒好奇這個來者是否是斷鴻了。
“娘娘,我們到了。”只是走下轎子的人並不是男人,而是一個雍容華貴發戴鳳釵讓婢女摻着的高貴婦人,“娘娘,前面果然有個墓碑。”
烏爾氏納太妃點點頭,示意兩個宮婢上前探個究竟:“去看看墓碑上刻了什麼字。”
“是。”兩個紅衣婢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將土堆上的野草全扯了,而後將墓碑前的路徑整好,恭迎納太妃上前:“娘娘,正是烏雁杳的墓碑,原來她躲在這裡……”
“放肆!”納太妃反倒柳眉一豎,發起怒來,“烏雁杳的名諱是你這等賤婢可以直呼的嗎?”
“奴婢該死!”
而站在樹林裡的凌弈軒,同樣爲之俊臉一沉。
只見得納太妃輕步上前,親自彎身將碑前的雜草除盡,出聲道:“雁杳,不要怪我當初不念及姐妹之情,那種情況下我也是逼不得已。”
雙袖擡平拜了拜,給逝者上上祭果和香燭,“我見到你兒子了,長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可惜太過秀氣,成不了大氣候,呵。雁杳,這些紙錢燒給你做黃泉路上打點官爺的通關費吧,讓他們給你找戶好人家投胎……”
輕輕柔柔說着,卻突如其來的一聲令下,“來啊,開棺暴屍!”
“主公!”見此,冥熙急了,果斷使出滄海銀月彎刀,帶着身後的墨衣暗衛就要出去——
“等一下!”凌弈軒呵住他,側耳聽到數支梅花鏢從四面八方飛射來的呼哧聲,眉一皺:“不要出去,有第三方人馬來了。”
話音一落,果見密密麻麻的數朵梅花從各處飛來,一鏢一個宮人,嚇得納太妃的人直護着她往靜處躲。
“要開棺暴屍,你們問過我這個守墓人了嗎?”只見一灰衣女子足尖輕踏翠柏枝,如一隻輕盈的灰雁棲在樹上,頭上的灰白麪紗在山風中飄動,“太妃娘娘,既然親爲姐妹,這開棺暴屍又是什麼意思?”
“你是什麼人?”納太妃抱頭鼠竄匆匆忙忙坐回轎子裡,“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本宮念你年歲已大,姑且饒你一命,你現在馬上給本宮滾下山去,就當什麼也沒看到!”
“哈哈……”女子卻好笑的仰頭大笑起來,素袖一揮,拋出一支尖銳的梅花鏢朝這邊飛過來:“只可惜老身什麼都看到了,想假裝沒看到也不行!納太妃你可知你現在鑿的是哪家的祖墳?”
“咚!”納太妃讓那支紮在馬車木板上的梅花鏢嚇得臉色大變,倒抽一口氣:“你到底是何人?”
“烏氏國左鷹王二郡主,納加那烏爾雁杳!”灰衣女子這才停住笑,安靜盯着這邊,周身殺氣漸起。
而這一句,讓站在林裡靜觀其變的凌弈軒和坐在轎裡的納太妃同時心頭一跳,只不過後者是被嚇得心驚肉跳:“放肆,大膽妖婦,竟敢冒充本宮!來啊,給本宮將這妖婦抓下!”
“怎麼,你狗急跳牆了嗎?”灰衣女子睨一眼安靜的樹林裡,再次冷笑一聲,輕飄飄從樹上飛下來以玉笛擋住刀光劍影,邊打邊道:“雪沾,你沒想到我還活着吧?今日你來得正好!”
“不可能!你不可能還活着!”納太妃此刻的臉色已經不足以用青白來形容了,她踟躕了片刻,終是心一橫,豁出去了:“本宮不管你是真雁杳還是假雁杳,總之今日不能讓你活着下山!”
“好,有本事你這次讓我再無翻身之日!”
……
這邊纏鬥得激烈,那邊林子裡卻依舊靜得厲害。
“主公,看這女子的身手,不像一個老太婆。”
凌弈軒薄脣緊抿,靜靜看着,利眸漸漸眯起:“她是鳳羽。”
“那……”
不等冥熙將話說完,面前的淺袍男子已經身隨影動,一步躍出三丈遠,氣定神閒追趕正逃遁中的灰衣女子。
“鳳羽,我看你這次能躲到哪裡去!”他幾個起落,輕輕鬆鬆擋在女子的面前,負手而立:“鳳翥宮主不帶一個花使隻身出行,倒是不常見。”
女子捂着胸口,暗暗運氣止血,道:“混小子,我是你娘!”
“呵。”他輕輕笑了聲,轉過身來,看着那頂面紗斗篷:“本少主的生母不會武功,也沒有你這麼‘老態龍鍾’!”
話落,只見那高大身影已如蛟龍竄至女子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女子點住穴位止血,一把抓住她的細腕——
卻大吃一驚,急急掀掉女子面上的斗篷:“你果真是個婆婆!”那臉,那手,那聲音,都是真切扎眼的。他不死心的一把掐住女子長滿皺紋的細頸,撥開她耳後花白的發,“該死!”那耳後沒有痣,沒有屬於年輕女子的白嫩如玉,只有……終是挫敗的重重放開這個女子,盯着那雙滄桑的眼睛:“如果不是鳳羽,爲何要在這裡守墓?又爲何要給雲輕雪解三日寒?”
“因爲雁杳生前對我有恩,因爲我是專以解毒爲樂的花面婆!哈哈。”女子卻是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猖狂尖銳,逼仄扎人,而後腰上玉笛一晃,她整個灰影已躍上樹梢頭消失不見,只留嘶啞的聲線在空中盤旋:“凌少主,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就莫要再白費心機,浪費時間。就算你尋到她又怎麼樣?即便殺了她也難解你心頭之恨,不如敞開心懷,重新開始!”
“你到底是誰?”他望着那灰影消失的方向,沒有再追上去,心頭猛的一陣激盪。
四周寂靜,沒有人回答他,身後的叢林卻陡然一陣騷動,“你!”他連忙回頭,以爲是那灰衣婆婆,卻見冥熙急急朝他奔來,急道:“主公,納太妃的人已經讓暗衛趕下山了,不過山莊裡卻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
*
很大的一片火,鶯鶯燕燕的聲聲悽叫不絕於耳,鳳頭雨燕的雛鳥紛紛撲騰嘶鳴,想要逃生。輕雪只覺胳膊和手完全不聽使喚,機械的往那冒火苗的天然鳥巢裡扔乾柴,再澆上燈油。
這個如詩如畫的燕子塢裡,除了那個天然鳥巢,漫天花海和藤蔓爬滿的涼亭也皆處在一片熊熊大火中,煙火繚繞,火勢越燒越烈……而她,就是那個縱火的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是怎麼了,剛纔跟睿淵聊天還好好的,送走他後,身子突然似被人控制了般來到這個讓她受盡羞辱的地方。
此刻,她想扔掉手裡的火把跑出去,卻無奈手和腳不聽使喚,反倒往那片熊熊大火裡走。而後“噗通”一下,她整個身子如直愣愣的木樁子往火海里撲……
天,她不想燒這裡的,更不想做這種自刎以謝天下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