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是誰將這兩個字輕輕的喊出。
只是,現在的女子,再非當初無憂無慮的純真少女,微微偏着頭嬌憨的看着他,微微憤怒的對着他喊:“你是屬狗的麼?逮着我姐姐的腳就咬?”
而他,也再非當初在黑暗中求生的少年,陰鬱而執拗的看着她,一字字的對她說:“我只要她。”
那個時候不知世事,總以爲一往無前便能保護,卻不知道,到頭來,卻親眼看着那個人在他們面前消失成灰。
兩人四目相對,一瞬間,有多少時光悄然蹁躚?
蓮花看着他,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滾滾滑過,但是到了最後,凝在眼角的,卻只有那一片空空蕩蕩。
“雲,雲曄。”她的舌尖輕輕的翻轉,但是卻因爲艱澀,便是連話都說不清。
蓮花。雲曄。
兩個名字無聲的碾過,一時之間,兩個人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語。
雲曄走過來,和她並肩,看着這眼前的山川在夜裡起伏,冰冷的白色閃着令人懼怕的光。
過了良久,蓮花方纔道:“我幾乎,都認不出你了。”
雲曄勾了勾嘴脣:“你不也再也不是當初的蓮花了?”
蓮花垂眸,夢囈一般的道:“是啊,我覺得我一睜開眼,又回到當初的那片吊腳竹樓裡,姐姐坐在烏竹上,撥弄着那張七絃琴。朱雀在每日的清晨從極北之地飛起來,喚醒每一日的朝霞。那個時候,沒有什麼《度亡經》,沒有什麼天下事,甚至,也沒有你。只有我在這裡。”
雲曄笑了笑:“你還記得如此清楚。”
蓮花道:“誰又能忘得了呢?”
那些被風吹起來的歲月,如此綿長,當時以爲是天長地久的下去,但是最後才發現,那些當時細水長流的平凡,纔是這一生最珍貴的東西。
她說完,又擡起頭看了一眼前面的靈軍,道:“當年,姐姐爲了保護我,留給我這個東西,這些靈軍,曾經是戰場上的英雄,平了這天下,使天下重新歸於寧靜,但是現在,他們卻成爲殺戮的根源。”
雲曄道:“一旦力量開始失衡,不管曾經是英雄,還有聖人,最後的結果,都將成爲所有人的公敵。蓮花,我們,已經沒有更多的辦法了。”
蓮花看向雲曄,擡眼看着他,只見眼前那被時光山水濃墨重彩勾勒的男子,有些恍惚:“當時,我想不明白爲什麼姐姐要救你,這人世翻轉,每日死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像姐姐那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出手的。但是,她走過去的時候,我便知道,我阻止不了。後來,我才知道,因爲你的眼底,有太多的兇狠,更明確的說,是黑暗中那種頑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可以毀滅一切,也可以守護一切。而且,冥冥之中,她知道,你會是這個天下最後的守護者,所以,纔會收你爲徒弟。”
雲曄勾了勾嘴脣,擡眼看着這千年的歲月,閉上了眼睛。
那時候青竹吊橋風中鈴鐺,她告訴他:“曄者,日之華也。從此以後,你便叫雲曄吧。”於是,這個名字便隨了他一生。當時他以爲這是一場救贖,是她攜着漫天的雪花將他從赤血中拉出來,卻不料,這是一場宿命的相逢,註定在經年之後,被時光釀造,最後握在手裡的,不過是酒醒月落後那一抹淡淡的桃花色。
誰能想得到,身爲徒弟的他,竟然喜歡上了自己的師傅呢?
可是,她是這世間高高在上的女子,享有這十三國最大的尊榮,而他,卻不過是一個破了國的的孩子,在亂世中彷彿螻蟻,他小心翼翼的掩蓋着這份喜歡,每日最大的心願,卻不過是看到她的衣角拂過那山野,她的目光曾流盼在他的身上,那臂間挽着的碧海月茶輕輕的掠過,在那七絃琴上勾起溫和的流光。
他以爲,他這一生,都能在那個小小的角落仰望着她,然後將這份喜歡全部的掩蓋下去,可是,他忘了,她的身份。
她可以長長久久的活下去,而他,卻只能如最尋常的人一樣,註定要和她天人永隔。
然而,便是就這麼老去,只要能遠遠地注視着她,這一生,又有什麼遺憾?
那是最卑微的他,曾經有過的最大的夢想。
管什麼國仇家恨,管什麼天下紛爭,管什麼顛肺流離人世轉換,這一生,她不知道自己曾站在暗處的仰望,那便好了。
可是,誰又能知道,那個世間,連這最微末的夢也不曾讓他做完?
一部《度亡經》,天下俱成枯。
他不過是一個小人,可是這命運的車輪,卻終於將他推上了那個慘烈的地步。
《度亡經》的神秘力量引得天下紛爭,曾經信奉她的,操起了長刀,她曾經保護的,全部倒戈相向。他們將她逼迫到那個地步,然而,這一生的職責,卻讓她沒有絲毫的辦法,那個時候,他看見滿身傷痕的她,卻近乎瘋狂的將她抱着,在那個夜裡,他終於做出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山洞外風雪連城,呼嘯而來的寂寞裡,她冷淡的說出:“從此以後,你再非我的徒弟,我將你,逐出師門。”
那個時候自己想的是什麼呢?
這十多年的相處,她便是連絲毫的感情也不顧嗎?是啊,像她那樣的人,活了那麼久,這十幾年也不過彈指一瞬而已,又怎麼會懂得,這份感情的珍貴呢?小的時候,自他一出生,整個天邊的雲霞燃燒了三日不滅,因爲容色和異象,便被他們奉爲妖,說是覆國者,於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看到自己的母親爲了她被燒成了灰燼,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姐妹,也在很小的時候,被成爲所謂的“貢品”,被那些權貴凌辱。於是,他小心翼翼的縮在那裡,看着所有人詭異和嘲諷的目光,那種嫌棄,那種厭惡,從他睜眼的那一剎那,就死死的印在他的腦海裡。誰都知道,他是怪物。
直到她攜着漫野茶花,對着他道:“你跟着我吧。”
跟着她吧,那個時候他不知道,她低頭的一眼,就已經讓他將所有傾覆。
所以,在她冷冷的對他說“你若跟着我,魑魅魍魎隨身,魔障鬼剎於心,並血肉爲煎,魂魄爲熬。而前方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是九幽煉獄,你可還願意?”的時候,他纔會毫不猶豫的跪下,回答——你若爲魔,我便是地獄。
這句承諾,或許在那個時候的長妤耳中,並不值得一提,可又有誰知道,他爲了這句話,經過無數的黑暗?
可是,他又哪裡想得到,終於到了這一天,便是連她,也要捨棄他?
命他拿來有什麼用?
如果沒有她,自己也不過一具行屍走肉。
她看着那冰冷的眼神,終於明白了那個剎那間驚破自己的想法。
爲何每天都會想見到她呢?爲何會爲了她輾轉反側呢?爲何會因爲她的一個微笑便神魂顛倒?
但是,他知道,當她說出這句話之後,誰也沒有辦法能夠改變她的決定。
她說過不要他,便再也不會了。
在憤怒和絕望中,他像是獅子一樣衝上去,然後發狂似的吻她。
那些最隱秘的夢裡,他曾作爲荒謬的夢,然後徹夜難眠,爲此羞愧而自卑,卻又癡迷而深陷。
但是她哪裡料到,當初撿回來那個瘦小的孩子,早就變成這樣的男子,是冰中的一抔火,在那般冷傲陰鬱的外表下,是可以焚燒一切的執念。
然而那時候的雲曄,只從她的目光看出驚愕,而後,又有更多的複雜的東西從她的眼角里閃過。
直到她手中的冷劍穿過他的胸膛。
痛嗎?可是能有那樣一顆心更痛?
他簡直不敢想象她眼中會是什麼神色,是不是和其他人一樣,是嫌棄和厭惡。
他都爲自己這剎那的心思而感到羞恥,但是這份感覺裡,卻又有一份絕望的熾熱。
好了,終於好了。
那便是最後他的念頭。
如果能死在她的手裡,豈非也是一件幸事?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終究是太過年輕,不知道有一種保護,便是將人推得更遠。
等到他終於明白之後,才發現,那個時候的自己,不過是一個孩子,對於自己喜歡的,一味的以爲只要用盡一切,就能守護住。
但是,他最終沒有料到,最後的最後,竟然是那樣一個慘烈的結果。
那個時候他恨她,恨她如此殘忍了給了他這樣一個結局,卻最終連一點回憶的東西都不給他。
後來的後來,他才明白。
何謂長生?
那便是求生老病死而不可得。
那便是,想和一個人白頭而不可得。
於他是,於她,也是。
……
回憶到了這裡成爲一個缺口,後面的事,他卻再也沒有任何的能力回憶下去,便是隔得這麼久,他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種痛,便是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萬一。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記憶裡,蓮花擡起手,看着自己手間的那朵蓮花,輕輕的問道。
“雲曄,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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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寫點過去~後面,嗯,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