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一擡頭就看到一張舉世無雙美人的臉,只覺得像是海上花,花上蝶,然後結結巴巴的道:“禍,禍國,禍國妖孽。枯槁,枯槁……”
便再也說不出來了。
而在旁邊大傘下,文士手中的筆掉了,圍觀的人瞬間恨不得將自己的頭磕在地上。
和重雲的容貌相伴的,還有他的殺人不眨眼。
那書生誒重雲的容色一震,呆了半晌,突然從自己的袖子裡摸出來半截女子的汗巾,帶着“倚紅閣”紅阿姑身上的香氣,他將汗巾往自己的眼睛上一蒙,口中喃喃的唸了一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他念完,將自己的袖子一擼,然後再次大罵起來:“禍國妖孽,枯槁白骨。披得一件美人皮,藏污納垢……”
他一口氣唸完,周圍的人似乎都快將下巴驚掉了。
這人,還真敢啊!
而長妤看着他,忍不住要笑了起來。
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重雲淡淡拂了一下袖子,道:“將他帶到刑獄司。”
一聽到“刑獄司”三個字,所有人臉色再次一變,而那書生一把將自己的汗巾拉了下來,哇哇大叫道:“不能!不能這麼不講理啊!不能!”
但是這又哪是他講理的地方。
——
那書生被大漢提着進入刑獄司的時候,還一臉氣憤的嚷嚷:“君子有道,小人無道。你們這些,這些小人……哇。”
那大漢聽到他又開始絮絮叨叨,於是擡起頭將他的身子一顛,少年書生的胸口就沸騰起來,然後一早上喝的水悉數倒了出來。
太,太小人啦!
少年書生一臉悲憤。
“子曰:君子……哇!”
再顛。
小人!
“你……哇。”
顛。
“哇……”
媽的他話都沒說怎麼還被顛!
等到書生被扔到地上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他過來許久纔回過神來,只覺得半輩子的膽水都被顛了出來,但是一回過神來,他便擡頭,就看見一男一女坐在上位。
他剛開始只注意到重雲,等到目光落到長妤身上的時候,不由一呆,然後又繼續移了開去。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啊。
書生也不拘束,四處一掃,發現沒個椅子給他坐,於是將自己那破爛袖子一甩,交叉着盤腿坐到地上,一臉傲嬌。
長妤看了看重雲,又看了看那書生,接着從上面走了下來。
淺碧色的衣裙在地面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那書生看着裙角那繡着的精緻花紋,突然擡起頭義正言辭的道:“不準用美色誘惑我!哼!”
長妤:……!
這廝腦子有病吧!
長妤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將他帶到行刑部給我呆一天!”
“是。”
那書生剛剛坐好,便被旁邊的大漢拎着提出了門,那書生掙了幾下,怒道:“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你們……哇。”
真的沒辦法再吐了啊。
而書生一出門,重雲便笑了起來:“唔,有本事,將丫頭你都給氣着了呢。”
長妤冷哼一聲道:“那麼便看看那小子能硬到幾時吧。”
她說着走出了房門,到了行刑部。
到了行刑部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聽到那書生“哇哇哇”的聲音,這會兒沒人顛他,他吐得像是條狗一樣,臉色跟個死人一樣,看着面前鮮血淋漓的一幕。
對於沒有見過血腥氣的人來說,眼前的一切實在是太可怕了。
書生彎腰恨不得將自己的胃給吐了出來。
等到行刑部的人將面前的一具屍體拖下去的時候,長妤才從後面轉出來,嘴角帶着一絲笑意。
旁邊的人立馬爲長妤擡上一張椅子,長妤坐下,笑盈盈的看着那書生:“你覺得你能撐多久?”
眼前的少女年紀不大,容顏美麗,看着殊無殺意,但是配合着剛纔的場景,那個書生擡起手有氣無力的指了她一下,然後“哇”的一聲,又吐了出來。
長妤皺了皺眉。
那書生氣息奄奄,像是被妖精吸食了陽氣:“你!你不是人!你!哇!”
他抖的跟個篩子一樣。
長妤冷冷的道:“你再吐就將吐得東西給我吃下去。”
那個書生立馬將快要吐的東西活生生憋了下去,但是這一憋,就讓他氣憤的恢復了些精神:“不人道!你這是,壓抑人性!你們怎麼能這樣?這跟要拉大便卻不讓人拉有什麼區別!”
長妤忍了忍,最終忍無可忍:“你再冒出一個字就將你的嘴縫起來。”
那個書生白了一眼,一臉生無可戀,卻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長妤看着他方纔心情順暢些,她道:“本來讓你看一天也就夠了,但是現在,你惹我不高興了,那麼你就在這裡看到你不吐爲止。”
那書生瞬間瞪大了雙眼。
蛇蠍!馬丹,長那麼漂亮竟然是個蛇蠍!
長妤看都不看他一眼就離開。
而長妤剛回去,重雲那邊的人就將這書生的資料全部呈現了上來,一併呈上來的還有一大堆詩詞歌賦,全部都是罵重雲的,但是唯一奇怪的就是字跡全然不同。
這書生姓何,喚爲以,字足道。不過是西邊的一個小書生罷了。這何家那西邊也算是大戶,但是這和何足道的所在的那個何家,不過是何家那最末的一支,而這何足道本人,更是最末一支裡最卑微的一個,那不爭氣的三房老爺一不小心睡了洗腳婢所生。而後,這洗腳婢就被趕了出去,沒辦法,口糧不足。而趕出去後,這丫環卻頗爲爭氣,竟然就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但是何家卻不給這孩子正位,於是這母子倆就活在何家隔壁的隔壁,靠着何家的接濟過活。按理說有了這樣的身世,按着一般發展那何足道都會奮發圖強將其他姓何的踩在腳下,但是偏偏這何足道卻是一把爛泥巴糊也糊不上牆,三歲偷雞,四歲摸狗,到了五歲就知道掀女孩子的裙,到了六歲,直接將他老孃給氣死了。
於是,這何足道成了孤兒。而後面,何足道在旁人的眼底活得連條狗都不如,卻在自己的眼底活得想條龍。按理說這個小子一生的詭計大概就是他偷東西偷到被人打死爲止,但是他的故事又開始發生逆轉了。逆轉在他十五歲的那一年,他不知怎的開竅了,然後洗心革面開始做人,先是務農,後來經商,十六歲那年,就實現了逆轉,直接入住了正宗的何家,然後將他那最末的何家踩在了腳底。而後來,竟然一路高歌猛進,直接中舉,然後,就跑到這晉城來了。
而現在,這何足道在晉城大罵當今十三皇子的事情已經傳開了,於是那何家恨不得沒認過這個何足道,將那幫何足道寫文章的文人一股腦的供了出來。
長妤看着擺在上面的東西,對着重雲問道:“師傅,你看,這個人怎麼處置?”
殺了吧,竟然有點捨不得。
重雲卻詭異的勾了勾嘴脣:“你還看不出這小子要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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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妤看着他。
重雲卻只是閉上了眼,長妤腦海裡頓時一閃,明白了過來。
接下來的幾天,兩人都在忙着事情,等到將財王和西北的事物交接之後,已經是三天之後,而長妤再次去行刑部的時候,那個何足道已經正盤腿坐在地上,對着那刑架上的屍體滿眼好奇的盯着。
長妤走過去的時候,何足道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像是什麼都沒感覺到一樣,又盯着那屍體看了起來。
屍體有什麼好看的?
他的目光又轉向地下,地下是一張張白紙,上面一些“鬼畫符”,細一看才知道畫的是個人,彷彿還標着穴位?
長妤微笑道:“何先生在幹什麼?”
這“何先生”三個字叫得他滿心歡喜,他像是根本忘了長妤曾經給過他的“酷刑”,而是大爲高興的招搖:“我看了這幾天,發現用刑的時候啊要十分的注意技巧。有些地方你瞧着普通,其實最痛。有些地方要用大件的刑具,而有些地方,用一根針就可以讓人要死不活了。哈哈哈,我真是聰明。”
長妤倒是沒有接觸到這樣的人,但是她知道,這個人並不那麼簡單,從某一方面來看,這個人十分的厲害,因爲不管是重雲還是自己,對大多數的人都十分的討厭,但是對於這個書生,也沒有生出殺他的念頭。
或許聰明,但是表現的卻有些平凡。
長妤想起重雲所說的話。
這個人,可真敢冒險。
何足道被拎了出來,然後被甩在了一間客房裡,他頗爲無趣。
入了夜,他蹲在小院外的一張石桌下弄螞蟻,卻突然聽到了腳步聲。
他一擡頭,就看見那玄色的衣衫像是流雲遍地。
他強忍着擡起頭來。
重雲的那張臉隱藏在黑暗中,但是當他站在那裡,卻像是明月朗朗,照得天地再無其他的顏色可以入目。
他聽過這個人的傳說很多,但是卻從來沒如此直觀的感受過,他的故事被許多人揣測,但是當他站在他面前的這一刻開始,他知道,這個人只能是重雲。
現在的所有人都認爲他的一生已經足夠傳奇,畢竟從一個男寵混成一個手握天下大權的人,這種反差就足夠驚人了。
何足道又開始結結巴巴:“奸邪,奸邪……”
重雲只是一甩手,一大堆紙片便紛紛揚揚的散開。
這是長妤曾經看到的一切。
何足道抱着那堆紙,強辯道:“我能寫不同的字。我才華高着呢!”
重雲開口:“罵給本殿聽聽。”
那何足道頓了一下,然後低着頭罵道:“奸邪小人,慘絕人寰……”
重雲道:“用你自己的話。”
黑暗中那雙眼睛囊括所有的黑暗,他被那雙眼睛看着,像是被攝住了靈魂。
他聲音低了下去:“你殘忍惡毒,殺生無數。最不該奪,想奪帝王之位,陷天下黎民百姓於水火。”
重雲聽完他這句話,嘴脣勾了勾,然後轉身離開。
何足道愣了一下,緊接着一把被人提了起來。
何足道擡頭一看。
媽呀,怎麼又是你啊大哥!
當何足道被放下來的時候,已經頭暈目眩了,但是當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的時候,就暈了一下。
哎呀真大的龍。
黃金巨龍。
大燕的皇宮。
重雲站在龍椅旁邊,而長妤卻悠然的坐在那龍椅上,含笑看着他。
何足道頓時瞪大了雙眼,擼起袖子就開始罵:“你,你,你以爲你是昭華女帝啊!”
長妤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何足道看兩人都沒理會他,於是又怒道:“你們這兩個狼子野心的,男女,嗯!”
哎,對着那兩張臉實在罵不下去那個字啊。
“你們這是忤逆犯上!這是大燕的天下,是夏侯天的天下,那位帝王,纔是大燕真正的王!”
而這個時候,長妤輕輕釦了扣椅子,然後“咔嚓”一聲,大殿旁邊的側門被人推開,然後,一個黑影瞬間就滾了進來。
那個人一看到何足道,像是狗見了骨頭一樣,拼命的爬了過來,然後一把抱住何足道的大腿,聲音嘶啞破碎:“給我,求求你!給我!”
何足道嚇了一大跳,一頭亂髮下,那雙眼睛渾濁不堪,狀若癲狂,着實可怖,他想要將這個人踹開,但是這個人瘦得像是雞爪一樣的手力量卻大得出奇,何足道只好哭喪着臉道:“兄臺,你要什麼,我沒有哇。”
“神仙,粉,國師,給我!”那人雙眼幾乎要冒出血來。
何足道不知道這人是誰,竟然被那大國是給迷了心智,於是一邊俯身將他拉開一邊道:“我不是什麼國師啦,那個國師已經被那兩個人給殺了,你看,是上面那兩個。”
那人轉頭一看,看見重雲和長妤兩個人,突然抖了抖,一把抱住何足道的大腿就開始咬:“給我!我是大燕的皇帝!朕是真命天子!你去死!你怎麼不去死!”
何足道聽到他這麼一說,罵道:“你是皇帝,呵呵,那麼……”
他的話剛剛說完,便頓時呆住了。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他那身發黑的衣服竟然是龍袍!
他“哄”的一聲轉向重雲和長妤。
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
他臉色劇變:“你們!你們!”
手不停的想要舉起,但是抖得擡都擡不起來。
他突然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媽的,來不及啦!這個皇帝,當什麼當!媽的!”
這真是個奇怪的人。
重雲握着長妤的手,將她拽了起來,看也不看那何足道一眼,轉身離開。
“師傅。”長妤微微笑了。
重雲似笑非笑得道:“讓他看看,這是他的帝王。”
何足道看着二人相攜離開的身影,愣了好半晌。
而這個時候,他的呼吸突然被掐住了,何足道轉頭一看,就看見一張猙獰恐怖的臉,不是夏侯天又是誰!
當初扶恆餵給他的“神仙粉”,令他彷彿神仙。但是扶恆一死,便再也沒有人給他,他沒了那東西,簡直是生不如死,這些天被關在皇宮內,不知道抱過多少太監的腿,有時候發瘋的時候還咬死了不少送飯的老太監。見得所有人看着他就躲。
而現在,又正好遇到了何足道。
“陛下!陛下!”何足道哇哇大叫。
“給我!給我!國師!給朕!”夏侯天的眼幾乎都要凸了出來。
他手下的力量越來越大,何足道眼前開始泛白,他不由又開始罵重雲和長妤兩個人,留個瘋子在這裡幹什麼!
他只覺得快死了,拼命的往後縮,慌亂中不知道摸到了什麼東西,想也沒想,抓起來就死命的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響在黑暗中傳來。
然後,那隻手瞬間就鬆了,何足道將他推開然後拼命的咳嗽,等到咳嗽完之後,就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呆了一呆,就看見夏侯天滿頭血的倒在地上,已經沒有了呼吸。
而剛纔自己隨手撿的,不過是擺在角落裡的一個燭臺。
他,竟然殺了大燕的皇帝?!
何足道坐在地下,一動不動。
但是他沒有想到,第二天,聖旨便落了下來。
何足道,封爲左相。
大燕歷史上最年輕的宰相。
而他也不曾知道,他將會以血薦軒轅之心,只爲了這個後代人口中褒貶不一的帝王,他討厭殺戮,但是最終,卻成爲了殺戮之刃。
旁人看得見的血腥,其實哪裡又僅僅是血腥?
其實一開始,他不過就是爲了權勢而已,爲了曾經被踩在腳底的屈辱,爲了活着的,那一點點尊嚴。
低頭或者擡頭,都是爲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