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薴一愣,繼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哪裡見過這種場面,拉着梅馥的手邊哭邊道。
“這個荷包,自從那天我們談過話後就丟了,我也一直在找!我不會做這種事的!姐姐你信我!信我!”
梅馥慢慢鎮定下來,她避開夏雪籬的目光,重新拉起面紗,輕輕從香薴手中抽出手。
“我自然信你,乖,別怕。”
她上前一步,逼視段瑩然。
“僅憑一個荷包,就斷定香薴是兇手,會不會太草率了?她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且不說她心性純良重情重義,你看看她這樣子,有沒有那個膽量和能力殺人?”
“但她有這個動機,梅馥,你就是她最好的動機,據我所知,你們是結拜姐妹,正因爲她重情重義,所以她才甘願爲你冒這個險!”
面對段瑩然輕飄飄的語氣,梅馥冷笑。
“動機?整個嵩州都知道,你段瑩然爲了研製出對付疫症的良藥,可謂廢寢忘食,你方纔說你也知道人血可做藥引,那麼你是不是也有這個動機?只不過沒有人拿了你的荷包仍在屍體旁邊罷了!”
這話說得過於露骨,段瑩然固然冷靜,她身邊的丫頭玉指卻忍受不了。
“你胡說!我們家小姐纔不是這種人!”
“你們家小姐不是這種人,我們家香薴難道就是?人人都有一張口,只許你說,不許我說?”
“你!”
段瑩然一擺手,制止了玉指,微微笑了笑。
“梅馥,你果然伶牙俐齒。”
“多謝誇獎!”
她全力和段瑩然據理力爭,心中卻有些發冷,顧少元也就罷了,爲什麼夏雪籬在這個時候,竟如此沉默,任由段瑩然往香薴身上潑髒水,香薴是什麼樣的人,他該知道的,他爲什麼一言不發?爲什麼就那樣垂首旁觀?
是因爲香薴是李玥的心上人?還是因爲……他看到了自己這副半人半鬼的模樣?
她鼓起勇氣求助的看向夏雪籬,夏雪籬也並沒有躲開她的目光,只是依舊靜默無語。
這當口,段瑩然開口了。
“梅馥,你的假設沒錯,我也有嫌疑,現在國舅和顧相都在這裡,請二位將義診堂封鎖起來,徹查一下,香薴這邊也一樣,請把梅馥這幾日喝的藥渣好好查查,人血做藥引,可以製成血竭和別的藥一起煎熬,血竭煮化之後不會留渣,可是會把別的藥渣染紅,對了,梅馥,你難道不覺得最近服用的藥味道有什麼不同嗎?”
梅馥猛然一震,段瑩然見她表情有異,輕輕一笑轉過頭去看夏雪籬和顧少元。
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這便有人前去將梅馥所喝的藥渣尋來。
幾名醫師仔細辨認之後,起身肯定的道。
“啓稟國舅、顧相,這藥渣裡的柴胡呈棕紅色,確實是與血竭相煎所致。”
顧少元緊握拳頭不發一語,夏雪籬卻看向香薴,淡淡道。
“香薴,你還有何話說?”
“不、不是的!那不是血竭,那分明是……”
話欲脫口,卻又止住了。
這一刻,香薴的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不能置信地看着顧少元,企圖在他眼中找到一絲什麼。
顧少元的囑咐彷彿還回蕩在耳邊。
不要讓梅馥知道,有人故意下毒害她。
“爲什麼?顧相,顧相,你知道的,你說句話啊!這不是血竭,這是……”
“押下去聽候發落!”
顧少元雙眉擰起,無情地打斷了她的話,兩個侍衛應聲而至,一左一右扭住香薴手臂,她無助地回頭向梅馥哭道。
“姐姐!我沒殺人!我沒有殺錢婆婆!”
梅馥此時心亂如麻,還停留在方纔段瑩然的話上,聽見香薴哭喊,突然回過神來,毅然攔在她面前。
是啊!她是香薴,無論如何,她都無條件相信她是無辜的!
“夏雪籬!放了她!”
梅馥目光軟下來,乞求地看着他。
“算我求你……”
夏雪籬看她半晌,垂下眼簾溫柔地道。
“梅馥,殺人償命,犯罪伏法,乃是天經地義,這件事你幫不了她,回去好好養病吧!”
梅馥腦子嗡的一聲,眼見香薴被侍衛拖走,腹部又劇烈地疼痛起來,一口腥甜涌上喉嚨,哇地吐出口鮮血後,再次失去了意識……
梅馥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內,熟悉的環境,讓她很快辨認出來,這是她在靖縣縣衙住過的地方。
隔着紗帳,她依稀看見三道人影。
段瑩然背對她坐在牀沿,顧少元和夏雪籬立在一旁,神色各異,段瑩然依舊是縛着面紗的打扮,她對兩人嘆道。
“莫說現下還沒有剋制疫症的良藥,即便有,或者早幾天服下還來得及控制,可是如今,她這症狀拖得實在重了,恕我才疏學淺,無力迴天……”
夏雪籬沉默半晌,方道。
“你是否盡了全力?”
段瑩然蹙眉,縱然脾性再好,也難以接受心上人這樣毫不掩飾的懷疑,但她很快掩下不悅,真誠地道。
“請你相信,窮極所學,毫無保留。”
聽了這話,顧少元一陣暈眩,看了眼梅馥那張死相已現的面容,他無法承受即將失去她的事實,一手捂住額頭,跌跌撞撞踱出屋外。
夏雪籬輕輕嘆了口氣,許久,向牀邊走去。
梅馥下意識閉上眼。
紗帳被撩起,段瑩然搶先一步制止了夏雪籬。
“我知道梅馥對你而言非同一般,可她已是重症末期,你不能過來!”
夏雪籬的聲音有些冷。
“你先出去。”
段瑩然愣了愣,目光有些受傷,她起身輕嘆。
“我不過是以一個大夫的身份提醒你罷了,聽不聽,當然是你自己決定。”
說罷,她與他擦肩而去,夏雪籬也不在意,重新掀起紗帳,他的手剛要落到梅馥手上,緊閉着雙眼的梅馥突然道。
“別碰我。”
剛要相觸的指尖徒然靜止,夏雪籬一怔,皺眉收回了手,梅馥坐起來,用被子裹住自己,縮在角落。
“香薴呢?”
夏雪籬沒有回答,他轉身從桌上取過一碗藥,擡至她面前,柔聲道。
“先把藥喝了,別的事情,你無需操心。”
梅馥一揚手將那碗藥砸在地上,藥汁濺在夏雪籬淺紫色的衣袍下襬上,她忍無可忍地尖叫起來。
“喝藥喝藥!我已經是要死的人了!還有必要喝藥嗎?夏雪籬,你與其在這裡折騰我!不如把香薴放了!我也能瞑目!”
梅馥氣得雙肩亂顫,待她冷靜了一些,夏雪籬方輕描淡寫道。
“香薴,還不能放,你若不想她死,就好好活着,如果你死了,我馬上命人將香薴殺了。”
梅馥噎住,怔怔看着夏雪籬,難以置信地道。
“夏雪籬,你!你!我都已經快要死的人,你不能這樣欺負人……”
夏雪籬微笑,目光柔若暖陽。
“偏要欺負你。”
梅馥一時無語,見識過此人的臉皮,她也無力再與他辯駁,夏雪籬雖然不是什麼信守承諾的君子,但他既要拿香薴威脅自己,定然暫時不會動她。
“肯乖乖喝藥了?”
梅馥哼了聲,冷冷強調。
“讓別人送來,我活着,一天都不想見到你。”
夏雪籬知道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丑陋的病容,沉默片刻,還是笑着點頭。
“好。”
雖答應了夏雪籬,梅馥的情況卻一天壞似一天,顧少元每天都來看她,卻被她摔盆摔碗地拒之門外,半點都近不得她的身,可是到後來,她連摔東西的力氣都沒有了,雙目漸漸不能視物,晝夜不知,時昏時醒。
偶爾,梅馥會聽見顧少元的聲音,他在她牀邊嘆息,說些他們少年時的快樂時光,又哭又笑,直至泣不成聲被人拖走。
餘下的時候,便是段瑩然和別的醫師在討論她的病情,甚至說到了後事。
就連阿九,都出現過一回,惡狠狠地罵她“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你倒是起來啊!”
唯有夏雪籬,從未出現過。
她說不想見到他,他便真的不再出現。
竟然那麼配合,梅馥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因爲病,她總覺得周圍的聲音聒噪心煩,可真的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卻讓她感覺到可怕,她感受着日沉雲海,星辰隕落,還有死神的腳步……絕望中,梅馥竟然聞到了晚飯的炊煙,人間煙火的味道,此刻那麼美好,她想伸手去抓,於是嘗試着翻身坐起來,卻失敗了。
她失望地喘着粗氣倒下去,腰間卻橫過來一隻手臂,將她慢慢扶坐起來。
梅馥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病,一歪頭靠在那人肩上。
人的體溫,真好!
“是……誰?”
梅馥艱難地問。
對方沒有回答,輕輕扶她躺下,然後盤膝坐在牀上,將梅馥整個人包裹在懷中,輕輕地幫她揉着冰冷的手。
這溫柔似春日帶着晨露的玫瑰花瓣拂過臉頰,梅馥恍惚又回到幼時那段被親人寵溺的時光,忍不住提了別的要求。
“我想……洗頭。”
自她再不能下牀,已有四五天了,日常的吃喝拉撒、擦洗身體段瑩然雖安排了丫鬟,卻沒有人想起爲她洗頭。
梅馥雖然是個爽利性子,卻也是好潔的,她不想留下一頭油膩的遺體供夏雪籬他們瞻仰……
那人摸摸她的腦袋,梅馥感覺他離開,但卻許久沒有聽見進門的腳步聲,她不由再次陷入失望,就在意識開始渙散時,那人卻回來了,他在牀上坐下,自脖頸下挽起梅馥的發,隨後輕輕將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腿上……
梅馥感到溫水自額頭滑過,她的一把長髮被浸入盆中,升起氤氳香氣。
那人的手指有些笨拙,手中的胰子還滑落了兩次,他傾身去撿的時候又差點把她也拽下牀……
水盆嘩地一聲被兩人帶倒,潑了一地,梅馥聽見那人清咳一聲,急忙拿過布巾,企圖擦乾她滿是泡沫的頭髮。
“呵……”
梅馥不由被此人的笨手笨腳逗笑了,笑聲雖虛弱,卻由衷開心。
梅馥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再次醒過來的時候,還躺在那人懷中,頭髮已經幹了,他正用一把帶着清香的檀木梳,慢條斯理地 替她梳理着長髮。
梅馥滿足地嘆息道。
“再替我打點胭脂,描描眉吧……我不想死得這麼醜。”
那人身體僵硬了一下,許久沒有動作,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梅馥無力推他,只覺有一滴冰涼的液體滑入她的脖頸,她一個激靈,順手摸上他的臉頰,觸到長而柔軟的睫毛,在手心裡癢癢的。
梅馥一陣心酸,又有些犯迷糊起來,是誰?會爲她流淚的究竟是誰呢?
一定不是夏雪籬,他可是無血無淚的人啊!
“顧少元,是你嗎?”
梅馥不太確定地問。
這些天,就屬此人在她牀頭灑得眼淚最多,聽得她都心煩了。
“唉……你……不必如此,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罷……我也,也沒有力氣報復你了。”
身體裡的力氣正在抽離,梅馥不太確定自己將會再次昏迷……抑或,永遠沉睡,勉力道。
“我、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死以後,你要……設法保住香薴,別讓……別讓夏雪籬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