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燕王府後巷的青石板上還凝着夜露。
臨時搭建的醫棚裡,馬天歪在木椅上打盹,身上蓋着的麻布單子滑落半邊。
他眼下浮着兩片青黑,指縫裡殘留着昨夜給患者清創時沾到的藥漬。
昨夜救人持續到三更天,實在是太累了。
“馬叔,醒醒。”朱英捧着粗陶碗的手被燙得發紅,卻把粥碗護得極穩。
少年單膝跪在椅子旁,像捧着什麼珍寶似的將粥舉到大人鼻尖前:“喝完粥,南城送來的患者就該到了。”
馬天猛地驚醒時差點掀翻粥碗,被朱英敏捷地托住手腕纔沒釀成慘劇。
“你小子!”他揉着痠痛的脖頸苦笑,“倒比報曉雞還精神。”
“我睡得沉嘛。”朱英把粥碗塞進馬天手裡。
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摸出個竹筒杯,裡面涼茶還浮着碎冰,“戴太醫說你肝火旺,得配着涼茶喝。”
馬天灌粥的架勢像在喝救命藥,咕嘟咕嘟,眼睛卻盯着朱英的耳後,那裡有根口罩繫帶鬆了。
他伸手一勾,沾着粥漬的拇指在孩子耳後輕輕一蹭,把繫帶勒進那道還沒消退的壓痕裡:“說過多少次,口罩要戴嚴實了。”
朱英笑着仰着臉任他調整,乖巧得像只被順毛的貓崽。
“馬叔的手有生薑味。”少年皺鼻子的模樣讓馬天愣住。
原來昨夜用姜膏給患者搓背退燒時,那氣味早滲進了掌紋。
他正想打趣兩句,卻見朱英已經蹲下來幫他系散開的靴帶,發頂旋兒對着他,後頸曬出的那道黑白分界線格外扎眼,那是昨日揹着藥簍在烈日下奔波留下的印記。
巷口傳來車軲轆聲時,馬天剛好嚥下最後一口粥。
朱英立刻彈起來要收碗,被他按住肩膀:“今日你負責記錄症狀。“
少年不情願的撇了撇嘴,他還想着給人治病。
……
突然,咣噹一聲,燕王府後門開了。
徐妙雲提着裙裾急急奔出,素白紗裙隨風翻飛。
雖戴着輕紗遮面,卻掩不住那雙含着晨露般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目裡盛滿驚慌。
她發間只簪一支素銀步搖,幾縷青絲被汗水黏在雪白的頸側,反倒襯得整個人如雨中白荷般清麗脫俗。
“戴院使在嗎?戴院使!”她聲音很急,明明帶着哭腔卻依然字字清脆。
馬天正給朱英系藥箱帶子,聞聲擡頭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這不是之前來濟安堂給孩子看病的商賈夫人?怎麼會從燕王府出來?
他揹着急救箱,叫上朱英,快步上前:“夫人,怎麼是你?”
“先生?是你?太好了。”徐妙雲撲過來抓住他的胳膊。
她指尖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拽着他就往府裡跑,“我兒高熾像是發病了。”
身上幽蘭香撲面而來,卻讓馬天更驚。
能在這燕王府後院自由行走,兒子又叫朱高熾,那她就是燕王妃了。
難怪,她之前說她姓徐,原來她就是徐妙雲。
那之前她的幼妹,定然是徐妙錦了。
這兩姐妹,看病還隱瞞身份。
他踉蹌着被拽進暖閣,滿室藥香裡,看見錦緞堆中躺着個面色潮紅的胖娃娃。
這貨,肯定就是朱高熾了。
哪是什麼商賈之子,分明是燕王朱棣的嫡長子,未來的仁宗皇帝。
馬天深吸一口氣按住孩子腕脈。
觸手滾燙的皮膚下,他能感覺到徐妙雲灼灼的目光正烙在自己身上。
“王妃安心,王子是被感染了,但發現的早。”馬天柔聲安慰。
一旁的朱英,已經打開了急救箱,取出了藥。
……
朱高熾的呼吸漸漸平穩,小臉也褪去了潮紅。
徐妙雲輕移蓮步,帶着馬天和朱英來到廊下。
微風掠過庭院,吹動她素白的裙裾,宛如一朵盛開的玉蘭。
她擡手取下輕紗,露出那張令滿園春色都黯然失色的容顏。
肌膚如新雪般瑩白,脣若點朱,眉似遠山含黛。當她欠身行禮時,發間那支素銀步搖紋絲不動,唯有耳畔的明月璫輕輕搖曳。
“先前隱瞞身份,還望先生見諒。”她的聲音如清泉擊石,每個字都帶着與生俱來的優雅。
行禮時纖腰微折的弧度,恰如院中那株垂絲海棠的枝條,既顯恭敬又不失皇家氣度。
馬天恍惚間想起民間傳言,魏國公徐達之女,自幼習《女誡》而通醫術,果然是“端麗冠絕”。
馬天連忙擺手:“王妃言重了。”
他目光掠過她雲鬢間若隱若現的鳳紋金簪,那是唯有親王正妃才能佩戴的飾物。
徐妙雲抿了抿紅脣:“高熾他,當真無礙?”
問這話時,她長睫低垂,方纔在病榻前強撐的鎮定此刻全化作了眼底的漣漪。
“世子雖然感染了,但在初期,用了藥,應該無礙。”馬天柔聲道。
他發現徐妙雲左手腕內側有道淺淺的牙印,想必是孩子高熱驚厥時咬的。
他心頭微顫,原來金枝玉葉的王妃,也會像尋常母親般把孩子緊摟在懷。
徐妙雲聞言長舒一口氣。
“若是熾兒有個閃失。”她望向正殿方向的目光變得幽深,“燕王在北疆征戰,皇上又最疼這個皇孫……”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轉而鄭重其事地又行一禮:“先生大恩,燕王府沒齒難忘。”
“治病救人本是醫者本分。”馬天笑着還禮。
風過迴廊,送來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混着藥漬的苦澀,莫名讓人想起雨打殘荷的畫面。
徐妙雲忽以袖掩脣輕咳兩聲,再擡頭時,眼底已浮起幾分赧然:“先生也知道,妙錦也染病,如今兩人隔離,我實在是頭疼。”
她妙手無意識的握緊,這個泄露焦慮的小動作,倒顯出幾分少女情態。
馬天注意到她眼下淡青的倦色,想必是同時照顧兩個病人所致。
他看出燕王妃的意思,想他留下來照顧病人。
“南城今天有患者送來。”馬天爲難一笑,將朱英往前輕輕一推:“但這小子最近跟着我,知道怎麼應對疫病,留下來幫王妃。”
少年猝不及防被推到王妃面前,臉瞬間紅了。
徐妙雲眸光流轉,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有小郎中坐鎮,我便安心了。”她展顏一笑,恍若春風拂過冰湖,連帶着整個迴廊都明亮起來。
馬天呆了片刻,看向朱英道:“你留下幫幫王妃?”
朱英緩緩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