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后不自覺的雙手握緊,織錦緞面被抓出深深褶皺,
眼前這張臉,那模樣,那眉眼,跟四十年前她爹幾乎一個模子。
她突然不能呼吸。
記憶裡父親最後一次回頭,是在定遠,夕陽落在他臉上。
此刻坤寧宮的燭光同樣在馬天輪廓上落下,恍惚間,她看到了父親朝着自己走來。
那年,父親把她託付給了好友郭子興,獨自逃命。
之後,再無消息。
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尋找,可半點線索都沒有。
甚至,朱元璋還動用了錦衣衛去尋找,依舊是石沉大海。
「爹?」她失聲喊了一句。
某種超越病痛的戰慄順着脊樑爬上來,她擡了擡手。
海勒懵了,連忙道:「娘娘,這是馬天,是先生給你診病的。」
馬天愣在當場。
沒想到與馬皇后第一次見面,被馬皇后喊了聲「爹」
燒糊塗了吧?
「先生勿怪,娘娘剛剛說夢到了爹,一時失語。」海勒朝着馬天歉意一笑。
「娘娘高熱剛退,意識模糊。」馬天道,「我還碰到過患者叫我兒子的。」
海勒他一眼,輕嘆:「娘娘是想念親人了。」
馬皇后似乎才從震驚中回過神:「本宮失態了。」
她如今是大明皇后,早已歷練的如何把控自己的心緒。
若父親當年未死,如今該七十八了,而眼前人至多三十餘歲,怎麼可能是爹呢。
可這人也姓馬,跟爹還如此相像。
燭光在坤寧宮內搖曳,馬皇后撐着病體微微坐起,目光始終未離開馬天的臉龐。
她輕咳兩聲,聲音帶着久病的沙啞:「先生祖籍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馬天正整理藥箱的手頓了頓,擡頭笑道:「回娘娘,草民祖籍嶺南蒼梧縣,家父馬山是當地郎中,但在我七歲那年,便去世了。今年孃親也過世,如今只剩我一人行醫濟世。」
「馬山。」馬皇后眼底閃過一絲失落。
因爲她的父親,可不叫這個名字。
「原來你父親也是郎中,難怪你醫術如此之高。」馬皇后一笑。
「家父生前說祖輩都在嶺南行醫。」馬天取出脈枕,「我們馬家世代採藥爲生,家父常帶我去羅浮山採靈芝。有次遇到瘴氣,還是他教我用艾草解毒。」
他見馬皇后親切,就多說了幾句。
但是,也沒說父親是逃難到嶺南,只說了些父親採藥治病的事。
馬皇后聽着聽着,眼眶漸漸泛紅。
她想起六歲那年發熱,父親徹夜握着她的手,用艾草薰屋子。
待馬天說完,她突然伸手虛撫他眉骨:「你這眉峰,生得真好。『
海勒端着藥碗的手一抖,從未見過皇后這般失態。
馬天也有些侷促,輕咳道:「娘娘該服藥了。這藥苦,我加了糖。」
「本宮不怕苦。」馬皇后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眉頭都沒皺一下,「比起先生千里迢迢來應天,這點苦算什麼。你救了本宮,以後就是本宮的恩人。」
馬天心頭一暖,取出紗布柔聲道:「娘娘傷口要避開沾水。若覺得癢,可用薄荷油輕按。」
「是這樣嗎?」她學着馬天的動作。
「娘娘學得很快。「馬天取出個瓷瓶,「這是雪蛤膏,睡前塗在痘疝上。」
馬皇后接過,面色真誠:「待本宮病好了,再重謝先生。」
馬天心頭微動,感覺馬皇后太有親和力了,輕聲道:「能照料娘娘,已是草民福分。」
說着,他指着藥箱裡幾個瓷瓶細細交代。
馬皇后笑着打斷:「你再說慢些。」
她取來紙筆,竟親自記錄。
「最要緊的是,娘娘萬不可勞神。」馬天不自覺放柔聲音,像對家中長輩般叮囑,「方纔見案頭奏摺堆積,娘娘平日裡定是耗費心神。」
「聽你的。」皇后破天荒的乖乖點頭,「先生這幾日都在麼?」
「自然在。」馬天攤手一笑,「治不好娘娘,太子殿下可不會讓我走。」
馬皇后會心一笑。
暮色四合時,坤寧宮西側小閣樓亮起暖黃燈火。
馬天夾起一筷子御膳房送來的清炒時蔬,咂摸着嘴道:「都說天子吃龍肝鳳髓,這御膳房的菜也一般啊。」
戴思恭執壺斟滿桂花釀,白鬚隨笑意飄動:「馬老弟有所不知。自娘娘入主中宮,說『百姓啃樹皮時,宮裡吃葷腥要折壽的!』,所以宮中膳食,其實與百姓家差不多,記得洪武三年大旱,娘娘帶着宮妃們日食一餐,省下的糧食裝了三十車送往鳳陽。」
窗外竹影婆娑,馬天聽得入神:「娘娘這般心繫黎民?」
「何止啊!」戴思恭繼續道,「去年陛下要嚴懲戶部貪墨案牽連的五百吏員,娘娘當夜就闖進乾清宮。我親眼見娘娘指着陛下說『重八!你殺盡讀書人,是要讓標兒將來當光桿皇帝嗎?』」
馬天一邊聽戴思恭說馬皇后,一邊吃菜,
他想起史書上對馬皇后的記載。
母儀天下,慈德昭彰。
當年朱元璋被郭子興囚禁斷食,她懷揣剛出爐的餅奔過森嚴守衛,胸前燙出大片傷。多年後朱元璋對羣臣泣告:「此朕之蕪萎豆粥丶濾沱麥飯!」
深宮燭火下,她將兩宋賢后事蹟編成冊子教導妃嬪。史官驚歎明朝皇后多賢良,外戚鮮少亂政,卻不知源頭在她燈下熬紅的雙眼。
她多次救大臣。
因爲牽扯胡惟庸案,皇帝要殺太子的老師宋濂。是她撤去御膳素衣跪諫:「民家尚尊師,況天子乎?」
史書上,最厚重的記載,是馬皇后逝前後。
朱元璋見她不好,遷怒太醫。
馬皇后死前還勸諫:「生死有命,倘服藥不效,罪及醫生,轉增妾過。」
滿殿御醫伏地戰慄。
他們知道,皇后以絕藥明志,實爲斬斷帝王暴怒時可能揮下的屠刀。
皇后最後的遺言,也是:「願陛下求賢納諫,願子孫賢能,臣民安泰。」
出殯那天,史載「百姓傾城而出,彼下泉,悠悠蒼天」的歌謠席捲長街。
帝慟哭,不復立後!
「娘娘這輩子,沒享着福。」他收回思緒。
戴思恭也附和着長嘆一聲:「娘娘不僅操持後宮,還心懷百姓,哪裡受災了,哪裡有瘟疫了,
她都從內帑撥錢。」
馬天聽着,莫名的心疼。
用過晚膳後,馬天去給馬皇后測體溫。
馬皇后已經睡下,他與海勒小聲出來,並肩站在廊下。
馬天倚着廊柱,看海勒將琉璃宮燈輕輕掛在檐角。
「海司言以後有何打算?」他狀似隨意地開口。
海勒整理燈穗的手頓了頓:「相伴娘娘,宮中孤老。」
這話說的不帶絲毫感情,連尾音都帶着涼意。
馬天皺眉望向她絕美側臉:「娘娘是開明之人,你大好年華啊,娘娘必不會耽誤你。」
「出去後,又能去哪?」她轉身,笑容悽苦,「草原的鷹飛不過長城,父王的金帳早被風沙埋了。」
馬天湊近了些,低聲道:「你是齊王的女兒,回到草原,孛兒只斤家也會尊重你吧。」
海勒眼眸垂落:「不一樣了,如今的黃金家族,自身難保。我父王那些年,也得罪了不少草原貴族。」
「也是,那地方沒有王法。」馬天一笑。
「先生。」海勒仰頭,月光落在她白皙的頸間,「你聞過初雪落在旱獺洞口的味道嗎?是腥的,混着草根和凍土氣。我八歲那年偷溜出帳子,差點被狼叼走,父王找到我時,我正蜷在那種氣味裡發抖。」
夜風吹來,吹得她秀髮拂過馬天袖口。
他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沙棗花香,比宮中任何名貴薰香都鮮活。
「戴老頭說應天城的雪是甜的。」馬天攤手,「混着糯米酒和梅子味。他年年用雪水煮茶,有機會給你嚐嚐。」
海勒的眼睛修地亮了,但轉瞬又垂下睫毛:「先生早晚要走的。」
這話輕得幾乎散在風裡。
馬天望着宮牆外隱約的山影,想起自己那個永遠回不去的時代。
「其實,我也回不去我的家鄉了。」他一笑。
兩人正聊着,腳步聲傳來。
太子妃呂氏端着盤子從遊廊轉角走來,盤中的青瓷蓋碗蒸騰着縷縷熱氣。
「參見太子妃。」海勒行禮。
馬天慢了半拍纔跟着微微躬身。
這就是太子妃呂氏啊,朱允灼的母親。
「馬神醫。」呂氏美目落在他身上,「多虧有你,聽說母后醒了,我燉了雞湯,母后今日能否飲些雞湯了?」
她說話時目光始終落在馬天臉上,眼角里藏着幾分探究。
「能喝。」馬天微微一笑。
海勒接過漆盤的動作帶着草原人特有的利落:「娘娘剛睡下,我拿去小廚房溫着。」
她轉身後,看了一眼馬天,朝着殿中走去。
待海勒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後,呂氏向前半步。
「母后有幸,有先生在。」呂氏抿了抿紅脣,「連痘症都被治好了。」
馬天搖了搖頭:「痘症難治,我的藥只是輔助,娘娘能好,主要是她底子好。」
呂氏聽了,面色黯然:「之前若是有先生,雄英也不會走。」
「太子妃說的是皇長孫?他是痘症走的?」馬天大驚。
「先生不知道?」呂氏眼中淚花浮動,「兩月前,皇長孫得了痘症,母后當初親自照顧雄英,
莫不是那時候傳染的。」
馬天若有所思:「或許吧。」
這孫子和奶奶先後得了痘症,太巧了吧痘症就瞄準老朱家了嗎?
呂氏又走近了幾步,暮色將她的影子拉得修長。
「據說,先生來自嶺南?」她問。
馬天對這太子妃也有些好奇,頜首:「是,來自鄉野。」
「嶺南多瘴。」呂氏微微燮眉,「先生既精痘症,想必見過比宮中更兇險的疫病?」
「鄉野鄙術,不過拾人牙慧。」馬天一笑。
「有趣。」呂氏嘴角勾起一抹笑,「太醫院典籍記載,嶺南醫者治痘多用酒。先生卻連藥引子都是來自西洋?」
馬天后擰了擰眉。
太子妃問題似乎有點多。
「曾經跟隨一個西洋師傅,學了西洋醫術。」他一笑道。
「原來如此。」呂氏笑容端莊,「本宮近日讀《西域行記》,說西洋有種藥能讓人傷口不腐。
馬天笑道:「太子妃博聞強識。」
這時,海勒出來。
呂氏目光掃過二人:「母后就拜託二位了,本宮回東宮了。」
海勒跟上去:「我送送太子妃。」
兩人拐過迴廊,呂氏面色瞬間陰沉下來:「海司言,母后爲何會感染痘症?」
「太子妃何必明知故問?」海勒語氣極冷,「太子在暗查,娘娘倒要我來給說法?」
呂氏逼近一步,冷聲道:「雄英的痘症衣物早燒乾淨了,母后宮裡每日用艾草薰三遍。除非有人把疝皮磨成粉,摻進薰香!」
「呵呵。」海勒突然輕笑出聲,「那太子妃這是懷疑有人謀害娘娘?」
呂氏目光如刀:「不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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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爲何害娘娘?」海勒冷冷的看着她,「我還懷疑是你呢,娘娘走了,你就是未來的後宮之主。」
呂氏冷笑:「草原狼崽倒學會栽贓了?」
遠處傳來宮婢的腳步聲,兩人同時沉默。
待腳步聲消失,海勒逼近幾步:「你以爲我爲何能在這宮廷活下來?不是我暗中的那些人,是因爲有娘娘。」
「我更不可能去謀害母后。」呂氏冷道。
更鼓聲傳來,兩人同時後退半步。
海勒又恢復恭謹神態:「娘娘慢走,明日我親自送新配的安神香到東宮。」
呂氏撫平袖口褶皺,又是那個端莊的太子妃:「有勞海司言,記得多放些艾葉。畢竟這宮裡,
髒東西太多了。」
她們轉身走向相反方向,月光將影子拉得細長如刀。
一片枯葉飄落在她們方纔站立的地方,又被風捲起,
起風了!
坤寧宮廊下的馬天,打了個哈欠,朝着過來接班的戴思恭招呼:「老戴,起風了,你也不多帶件衣服。」
「你回吧。」戴思恭揮手,「明日還需要你給娘娘診治,回去多睡會兒。」
馬天朝着閣樓走去,迎面碰到回來的海勒,一笑:「海姑娘,早點歇着吧。」
他心中疑惑。
朱元璋和馬皇后怎麼會把王保保女兒留在宮中。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