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燈籠在秋風中搖曳。
徐妙雲立在寢殿前,秀眉微,親衛說燕王已經進宮,怎的這時辰還不見回來?
「王妃!」侍女跌跌撞撞衝進來,「王爺回府了。」
遠處已傳來鎧甲碰撞的鏗鏘聲。
徐妙雲拎起裙襬疾步而出,在穿堂的月光下看見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
「臣妾參見王爺。」她剛要行禮,就被帶着酒氣的臂膀攬入懷中。
北疆的風霜混着梨花白的醇香撲面而來。
「妙雲。」朱棣的下巴抵在她肩窩,「本王在草原,夜夜夢見你。」
徐妙雲掙開些距離,就着廊下燈火細看丈夫。
劍眉下那雙令北元人膽寒的鷹目此刻霧濛濛的,右頰新添的一道淺淺的箭疤。
「竈上溫着葛花醒酒湯。」她故意板起臉,「你又跟晉王拼酒了是不是?」
朱棣低笑着將酒囊拋給親衛,一把橫抱起王妃。
徐妙雲驚呼聲中,他大步流星跨過門檻:「老三哪是對手!本王喝趴他,二哥還在找解酒丸呢「放我下來。」徐妙雲面色微紅。
到了寢殿,朱棣才放下她。
寢殿裡銀缸高照,朱棣就着妻子的手飲盡醒酒湯。
「在漠北。」他握着妻子的手,「夜裡凍得睡不着,就看你送來的家書。」
徐妙雲紅了眼眶嗔道:「臭烘烘的也不怕薰着人!」
朱棣將人摟得更緊:「這麼多年夫妻了,還嫌本王?」
「先去洗洗。」徐妙雲掙出懷抱,「熱水給你備好了。」
徐妙雲給他寬衣。
這個在萬軍陣前都不變色的戰神,此刻竟手足無措起來。
當最後一層中衣落下,徐妙雲倒吸口氣。
丈夫背上交錯的新舊傷疤像張擰的網。
「這就是你說的『擦破點皮」?」她聲音哽咽。
朱棣轉身,帶着水汽的手掌捧住她的臉:「看見這些疤,才能想起王妃上藥的滋味。」
徐妙雲眼中淚花浮動,狠狠擰乾帕子,在氮盒的熱氣中聽見丈夫哼起年輕時哄她睡覺的鳳陽花鼓調。
燭影搖紅的寢殿內,蒸騰的水汽尚未散盡。
朱棣披着一件袍子坐在椅子上,髮梢還滴着水珠。
徐妙雲捧着一碗醒酒湯過來:「殿下再飲些,方纔那碗被酒氣沖淡了藥性。」
朱棣接過,一飲而盡,溫熱的湯藥入喉,他眉間緊繃的紋路終於舒展:「母后這次能轉危爲安,本王心中大石總算落下。」
燭光在他眼底跳動,映出幾分後怕,「太醫院那羣庸醫!」
「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徐妙雲取來幹帕子,「她病的時候,馬先生這個神醫正好在京城。」
「馬天?」朱棣有些不敢相信,「痘症乃十死無生的惡疾,他竟真能治好。」
徐妙雲點頭:「高熾兩次大病,也是他治好的,馬先生在秦淮河畔開了個醫館。」
「那本王得登門拜謝。」朱棣道。
徐妙雲忽然狡點一笑,「你明日若去道謝,可得做好吃驚的準備。」
「爲啥?」朱棣好奇。
「他有個侄子,會嚇你一跳。」徐妙雲笑道。
「你信中說的那個像皇長孫的孩子?」朱標大驚,「他在馬天處?」
徐妙雲點頭:「那孩子叫朱英,約莫八歲,與皇長孫一模一樣,眉宇間那顆痣都一樣。我好多次都以爲,他就是雄英。」
「不可能,人死不能復生。」朱棣搖頭。
「馬先生說他是在鐘山下撿到的孩子。」徐妙雲若有所思,「殿下你不覺得蹊蹺嗎?」
朱棣眼中精光閃過:「明日本王先去見見那孩子。」
秦王府。
朱樓也剛沐浴完,披着杏黃寢衣,髮梢還滴着水珠。
秦王妃端着醒酒湯過來:「殿下用些湯藥,這方子加了安神的茯苓。」
秦王接過瓷碗一飲而盡,握住妻子皓腕:「愛妃在應天這兩月,本王在西安連鞠都提不起勁。」
「殿下若再不來接,臣妾明日就啓程回西安了。」秦王妃一笑。
「本王來了,自然要等母后徹底恢復。」朱道。
秦王妃忽然眉:「有件事需要跟殿下說,你現在執掌宗人府,皇室的家事,你得管。」
「何事?」秦王擡眼問。
秦王妃壓低聲音道:「馬天的侄子,叫朱英,跟病逝的皇長孫雄英一模一樣。」
「什麼?」朱大驚。
「我甚至都懷疑,朱英就是皇長孫。」秦王妃道。
朱樓搖頭:「荒唐!人都埋了,還能復生?」
「你改日去見了,便會知道。」秦王妃道。
朱一頓,眼晴瞪得極大:「愛妃是說,有人偷樑換柱?
秦王妃卻不正面回答,笑道:「殿下你是諸王之長,又是宗人令,查清此事,是你該做的。」
朱樓重重點頭:「明日就去會會那馬天。」
翌日,朱棣剛出王府大門,就被傳進了宮。
朱標領着他,走在御花園中。
「記得嗎?」朱標駐足,指着假山旁那株歪脖子棗樹,「你九歲那年,非要學我爬樹摘棗。結果卡在樹權間哭得震天響,害得我被父皇罰抄《孝經》。」
朱棣肩頭微微一震,此刻心頭涌上暖流,
「臣弟記得。」朱棣一笑,「大哥當時邊抄書邊教我《孫子兵法》,說「爲將者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後來臣弟在漠北中伏,就是念着這句話纔沒墮了大哥威名。」
「胡鬧!」太子瞪眼,「孤教你沉着冷靜,沒讓你率孤軍入大漠冒險。」
朱棣嘿嘿笑起來,岔開話題:「大哥可還記得?跟父皇巡邊,臣弟偷鑽進儀仗隊,被你發現時正啃着半塊硬餅。」
「怎會不記得?」朱標無語的表情,「那餅還是我偷偷塞給你的,後來父皇罰你跪三個時辰。」
「大哥當時爲我求情。」朱棣接話,「你說「要罰就罰我,是我沒教好弟弟」。」
朱標朗聲一笑:「當年給你雕的木刀,怕早朽了吧?」
「還在燕王府,臣弟現在躍馬殺敵,用的是真刀。」朱棣自豪道,
朱標看着他,滿意點頭:「當年的跟屁蟲,已經是大明的塞王了。」
「大哥!」朱棣重重一拜,「臣弟在漠北每殺一個北元蠻子,就想着又多護了大哥一寸江山。
朱元璋大笑:「好好好!」
秋日的御花園深處,金菊怒放。
朱標在一處涼亭停下腳步。
「老四。」太子面色變得嚴肅,「今日找你來,有件事要交給你。」
朱棣拱手:「大哥吩附便是。」
「母后這次痘症來得蹊蹺。」朱標皺眉,「父皇懷疑是人爲。」
燕王的臉色瞬間變得比身上玄甲還黑。他猛地住佩刀:「有人要謀害母后?」
朱標一把按住弟弟青筋暴起的手腕:「只是猜測。」
「查!」朱棣眼中殺機閃過,「尚藥局的奴才丶採買的太監丶送藥的宮女,臣弟會查個水落石出。」
「老四!」朱標輕嘆一聲,「上月又有人牽連胡惟庸案,這些年,死了太多人了。此次是暗查,你不要牽連無辜。」
朱棣猶豫了下,頜首:「是。」
「我要真相,不要血海。」朱標沉聲道。
涼風吹過,朱棣起身時帶着凌厲的殺氣:「若真是有人下毒,臣弟將他碎屍萬段。」
「那就讓他嚐嚐北疆的「雪埋」。」朱標的眼神此刻比冬日的冰雪還冷,「但要記住,雪化之後,我們要讓天下人看見的是冰層下的石頭,而不是血紅的冰碴。」
朱棣深深吸氣:「臣弟領命。」
濟安堂。
馬天和朱英正在整理藥櫃,腳步聲傳來。
秦王朱攜秦王妃走了進來。
馬天在燕王府見過秦王妃,連忙上前:「拜見王妃。」
「先生免禮。」秦王妃指了指朱,「這是秦王殿下。」
馬天朝着朱樓微微躬身:「參見殿下。」
「先生救了母后,本王登門拜謝。」朱樓擡手。
馬天引領他們入座。
朱的目光落在診櫃後的朱英身上,眼中驚一閃而過:「這位便是小郎中吧?」
「拜見殿下。」朱英十分有禮,
朱樓差點脫口而出「雄英」。
眼前的孩子,果真和皇長孫一模一樣。
這太不可思議了,世上竟然會有如此相像的人。
「好個靈秀的小郎中。」秦王妃微微含笑,「聽燕王妃說小郎中醫術也靈的很,能爲我診脈麼?」
朱英示意她入坐:「好啊。」
馬天本是要去阻止,畢竟是王妃,怕朱英搞砸。
「先生且坐。」朱一把住了他,「跟本王講講我母后的情況,本王依舊是不放心啊。」
馬天只好跟他說馬皇后目前的狀態。
正聊着,朱棣掀簾而入。
「馬先生在嗎......」他話音戛然而止,因爲看到了秦王和秦王妃。
「老四?」朱的驚呼。
馬天暗暗心驚。
這特麼走來的是朱棣?未來的永樂大帝?
的確英武,霸氣外露。
「參見燕王殿下。」馬天上前一拜。
「先生不必多禮。」朱棣擡手,「你救了母后,本王登門拜謝。」
馬天心中吐槽,你們老朱家登門拜謝,都是空手嗎?
「二哥,二嫂也在啊。」朱棣招呼。
「我也是來拜謝馬先生的。」朱招手,「先生正跟我說母后情況呢,不能掉以輕心啊,你也聽聽。」
朱棣笑着上前,餘光卻掃到藥櫃前的孩子身影。
他心中驚濤駭浪!
這絕對就是雄英啊,世上哪有這麼相像的人?
但是,他心中又一慟。
如果是雄英,那孩子會跑過來仰頭喚他「四叔」。
當年,雄英騎馬,就是他教的,那時候雄英總跟在他後頭。
「小郎中。」秦王妃一笑,「給燕王殿下上一杯涼茶,他喜歡涼的。」
朱英端着一壺茶過去,朱樓和朱棣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多謝小郎中。」朱棣接過茶。
「殿下,這是我自制的藥茶。」朱英道,「清涼解毒。」
朱棣微微一笑:「聽小郎中口音,也是應天人?」
朱英抿了抿嘴,搖頭:「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先生!」朱看向馬天道,「你醫術高明,不能讓小郎中恢復記憶嗎?」
馬天苦笑:「他應該是腦部某個位置受損,我可不敢動。」
朱英又搖了搖頭,朝着兩位王爺道:「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可能是之前的父母不要我了。我跟着馬叔挺好。馬叔纔是我的親人。」
朱樓和朱棣對視一眼,面色古怪。
也不知道大哥聽到這話,會做何感想。
不對,他應該不是雄英。
「小郎中,我家高熾總唸叨你,有空去燕王府,可好?」朱棣問。
「近來不行。」朱英認真道,「我得幫馬叔,我走了,醫館就他一個人,太辛苦了。」
朱棣聽了,拍了拍腦門:「我就應該把高熾送到這裡來,省的他在家裡就知道吃。」
「老四,高熾纔多大?你把他扔到這,父皇不扒你的皮?」朱大笑。
馬天看着這兄弟二人。
朱家兄弟似乎跟其他王朝不一樣,挺兄友弟恭的啊。
半個時辰後。
燕王,秦王夫婦一起離開。
三位天潢貴胃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街角,朱英拽了拽馬天的衣袖:「馬叔,他們空手上門就算了,燕王殿下還順走了咱們兩包安神香!」
馬天扶額:「哎,老朱家的人都特麼摳門啊。」
「呢,我覺得燕王妃很爽快的。」朱英道,「皇后娘娘應該也不小氣,我沒去宮中,都讓你帶了禮給我。」
馬天沒好氣:「你這是吃人嘴短啊。」
「這位燕王殿下,看着面兇。」朱英皺眉。
「跟着他,那纔有前途啊。」馬天感慨一聲。
特麼,未來的永樂大帝嘛。
按說,我應該和朱棣一家子搞好關係。
「秦王妃也不錯。」朱英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她給了這個。說是西安府帶來的,讓我嚐嚐鮮。「
展開,裡面是芙蓉糕。
「你倒是敢接!「馬天瞪一眼。
朱英嘿嘿笑:「晚膳後,我們當點心吃,馬叔,晚上吃啥?」
「就想着吃。」馬天打個哈欠,「我特麼都神醫了,怎麼病人越來越少了?」
朱英完全不在意:「我們又不缺吃的,世上病人少些,總歸是好事。」
他收起芙蓉糕,目光時不時看向對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