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安堂。
馬皇后端坐在圈椅上,伸手將朱英拉入懷中。
「聽妙雲說,高熾患病的時候,是小郎中你日夜陪着。」馬皇后的聲音柔軟。
朱英能清晰看見她眼角的笑意,那目光如同三月午後的陽光,將他從頭到腳細細熨過。
這皇后,比鄰居嬸嬸還有親和力。
馬皇后伸手拭去他鼻尖沾着的藥漬,動作熟穩得似乎做過千百回。
朱英證住了。
「娘娘,醫者治病,是應該的。」他愣了會兒道。
「好孩子。」馬皇后捏了捏他瘦削的手臂,眉頭微燮:「這手腕細得能摸到骨頭。」
一旁的馬天咳嗽兩聲:「你小小年紀,就自稱醫者?還不快過來。」
朱英這才驚覺失禮,慌忙要從皇后膝頭滑下。
馬皇后卻按住他肩膀多停留了片刻,才依依不捨地鬆手。
「去把你保存的西瓜切一個來。」馬天揮了揮手。
朱英如蒙大赦般拉着朱柏往後院跑,卻在轉角處忍不住回頭。
馬皇后也擡頭看來笑容慈祥。
「這前廳妨礙先生診病,本宮也去後院。」馬皇后起身。
她大步流星的模樣全然不像深宮婦人,倒讓馬天想起田間給佃戶送粥的農婦。
「娘娘,小心門檻。」馬天跟了上去。
馬皇后沒想到,濟安堂的後院別有洞天。
青磚鋪就的小徑兩側,晾曬着各色藥材:當歸丶黃芪丶白芍等。
東南角的葡萄架下襬着石桌,朱英正腳從井裡吊起用麻繩繫着的竹籃,裡面冰鎮着兩個碧紋西瓜,水珠順着籃縫滴在青苔上。
「朱英你看!」朱柏指向牆角,一叢野菊從磚縫裡探出頭。
朱英剛要說話,見馬皇后也進了院子。
「娘娘!」朱英忙行禮,「你先坐。」
馬皇后卻蹲下身,指尖拂過朱英洗得發白衣襟:「這針腳倒是整齊,你自己縫的?」
少年面色微紅:「馬叔說醫者要學會縫針。」
「娘娘,草民這後院雜亂的很。」緊跟而來的馬天面色尷尬,
「本宮就愛看這些活物。」馬皇后徑直走向葡萄架。
石凳邊擺着個未完工的木鳶,翅骨上墨線標註着「肩井」「風門」等穴位。
朱英急忙解釋:「這是給王婆婆孫兒做的,他夜蹄不止。」
馬皇后心頭一顫。
當年雄英也是這樣,七歲時用竹片給弟弟做會搖頭的木馬。
此刻陽光透過葡萄葉,落在少年身上,那抿嘴的神態像極了她的皇長孫。
「切西瓜吧。」馬天喊道。
朱英熟練的拔刀切,寒光閃過,瓜分八瓣如紅蓮綻放。
馬皇后接過最尖的那塊:「多謝小郎中。」
冷風吹過,葡萄架沙沙作響。
朱柏偷偷把瓜子吐到花圃裡,正對上馬皇后促狹的眼神,嚇得把手裡瓜皮藏到背後。這模樣讓皇后想起老四小時候偷吃貢梨的窘態,不禁笑出聲來。
她喜歡這樣的時刻。
自從做了皇后,御花園沒了菜地,她總覺得皇宮失去了生氣。
「馬神醫,在嗎?」前廳傳來聲音。
馬天朝着馬皇后招呼:「娘娘,那你自便,我去看病了。」
「不用管我。」馬皇后朝着朱英招手,「有小郎中在就行。」
馬天給了朱英一個眼色,走去前廳了。
馬皇后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小郎中,來坐這兒。」
朱英規規矩矩地挨着凳子邊沿坐下,雙手平放在膝頭,指節還沾着切西瓜時染上的淡紅汁水。
「學醫苦不苦?」皇后問。
朱英搖了搖頭,輕聲道:「背《傷寒雜病論》時馬叔讓我嚼花椒提神,現在想起來舌頭還發麻。但上月治好了西街張嬸的痹症,她送來的黍米糕特別甜。」
秋風掠過晾曬的藥材,把當歸的香氣送到兩人之間。
馬皇后伸手撫平朱英衣領的褶皺:「長大了想做什麼?」
少年不假思索:「當濟安堂這樣的坐堂大夫,馬叔說藥草和人一樣,只要根扎得深,都能辦好事。」
「你也有幸,被你馬叔撿到。」馬皇后輕嘆。
「馬叔父母都不在了。」朱英認真道,「我以後都會陪着他。」
馬皇后愜了。
她看見少年說這話時,睫毛微顫像極了幼鳥未豐的羽翼。
「真是個好孩子。」她的笑容柔和。
朱英突然湊近,低聲道:「馬叔說他有個失散的姐姐,長大後,我想幫馬叔叔找到他姐姐。」
「他還有個姐姐?」馬皇后驚呼。
「應該是失散了。」朱英皺眉,「馬叔就提過一次,我也不敢問。」
皇后匆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你馬叔還說過姐姐什麼事?」
朱英正要回答,聽見前廳傳來馬天的求救聲:「夫人,我叫人了啊!」
馬皇后提着裙襬疾步而出,朱英和朱柏像兩隻小尾巴緊跟在後。
掀開簾子的剎那,三人齊齊頓住腳步。
只見一位秀髮凌亂的美人正軟綿綿倚在馬天胸前,杏色羅衫半褪,露出雪白的香肩。
馬天高舉的雙手僵在半空,像個木頭人。
「夫丶夫人你站穩。」馬天的聲音發飄。
那美人就是楚玉,她看到後院有人進來,緩緩起身,目光掃過,在馬皇后身上停留了片刻。
「臭男人!」楚玉聲音甜膩,指尖戳向馬天心口,「之前不是還叫人家小甜甜麼?」
這話讓朱柏「噗」地笑出聲,又被朱英捂住嘴。
馬皇后眯起眼睛,面色古怪,
馬天一頭黑線:「夫人,別坑我啊。」
楚玉眼中寒光一閃而逝,轉而嬌笑着抽回手:「罷了,改日再敘。」
她轉身而去,身姿搖曳。
馬皇后走上前,對着馬天含笑:「噴噴噴,原來是個風流郎中啊。」
馬天連連扶額:「娘娘,誤會啊,這夫人是李善長的小夫人,我哪敢啊。」
「李善長的小夫人?」馬皇后聲音陡然拔高。
馬天苦笑着指向門外。
楚玉登上的青帷馬車檐角,赫然懸着韓國公府的金色鈴鐺。
「她怎麼對你—」馬皇后疑惑。
「我哪知道啊。」馬天苦着臉,「據說這夫人以前是花魁,這娘們不像是好人啊,看中了我這個老實人喲。」
馬皇后一個白眼:「我看你也不老實。」
馬皇后坐下,正欲開口詢問馬天祖籍,濟安堂的木門「砰」地被撞開。
朱棣蟒袍下襬沾滿泥漬,顯然是一路策馬狂奔而來。
「母后!」朱棣朝着馬皇后一拜,轉向馬天,「大哥得了風寒,發熱,戴院使說來先生這速取布洛芬!」
馬皇后猛地站起來:「標兒又病了?」
馬天打開急救箱,取出一片布洛芬,交代:「此藥需整顆吞服,一天最多吃兩次。」
「先生可知這藥來歷?戴院使說滿太醫院都沒有。」朱棣看着那古怪的藥問。
「老四!」馬皇后厲聲打斷,「還磨蹭什麼?趕快給你大哥送去啊。」
朱棣頜首:「是。
「本宮即刻回宮。「馬皇后起身。
朱棣急得去扶母親,急急走出大門。
馬天送到門廊下:「若殿下酉時未退熱,可傳我進宮。」
「多謝先生。」朱棣回頭。
馬皇后按住兒子肩膀,對馬天輕輕頜首,
馬車在官街上疾馳。
馬皇后心中擔憂:「老四!直接去乾清宮接你大哥去濟安堂,讓馬先生親自用藥才穩妥。」
窗紗被風掀起一角,方纔在濟安堂的慈愛笑意早已被憂色取代。
朱棣看着母親邊散落的銀絲,聲音放軟:「母后,戴院使說了,大哥只是染了秋寒。原本服兩劑桂枝湯發發汗就好,偏生他—.—」
話到此處突然聲。
馬皇后猛地轉:「偏生他怎樣?」
朱棣硬着頭皮道:「大哥硬要去幫父皇批奏章,累着睡了一覺,醒來又發熱了,還頭疼。戴院使這才讓我來取這布洛芬。」
「什麼?」馬皇后一掌拍在小茶几上,「你父皇是鐵打的心腸嗎?標兒咳血那回太醫怎麼說?
肝鬱氣滯,心血耗損!這些詞你父皇倒背如流,怎麼還讓你大哥病着批奏章?」
車簾外飄來煎藥的苦香,不知是哪戶百姓在熬治風寒的湯劑,這味道刺得她眼眶發熱,
朱棣暗叫不好,這回把父皇坑了。
他輕聲道:「大哥見父皇連日爲黃河水患操勞,奏章又多,都是大事,不能等,這才主動去幫忙的。」
「主動?」馬皇后冷笑打斷,「東宮那些奴婢都是死人?不會來報本宮?當年懷標兒時,本宮在田埂上摔了一跤,你們父皇扔下軍報就往家跑,現在不知道心疼兒子了?」
朱棣連忙道:「風寒也不是大毛病,吃了藥就沒事。」
「一起去乾清宮!」馬皇后哼一聲,「本宮要親自去盯着!他朱重八想幹什麼?把兒子當奴才使?」
朱棣麻了。
人怎麼可以闖這麼大的禍。
父皇啊,你可別怪我。
朱棣偷眼瞧着母親緊帕子的手,知道她擔心大哥。
他故意岔開話題,聲音帶上幾分輕快:「母后今日去濟安堂,可見着那個叫朱英的小郎中了?
馬皇后眼眸低垂,輕嘆一聲:「那孩子太像雄英了,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朱棣看着母親眼中燃起的希冀,試探着問:「若他真是雄英呢?」
「自然是迎回東宮,皇長孫啊。」馬皇后肯定道。
「可母后!」朱棣急道,「馬天來歷成謎,還偏偏是他撿到了朱英,萬一他包藏禍心呢?」
「你敢對馬先生不敬?」馬皇后猛地站起,
「啪!」
一巴掌扇在朱棣後腦勺。
燕王愣愜間,母親已揪住他耳朵:「馬先生救過你兒子,也救過你老母。」
朱棣縮在車廂角落苦笑:「母后爲個外人打親兒子啊?」
「啪!啪!啪!」
馬皇后氣呼呼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朱棣身上。
「母后,兒臣知錯了。」朱棣一臉無奈。
當然不疼,可他發現母后是真動怒了。
馬車直接停在了乾清宮前,馬皇后便掀開車簾一躍而下。
守在殿外的錦衣衛剛要行禮,就見皇后娘娘鳳目含煞,嚇得連忙退開三丈遠。
「都給本宮滾出去!」馬皇后冷喝一聲。
殿內的太監個宮女見了,連忙往外退。
正在批奏章的朱元璋慌了:「別—別走啊。」
可這會兒的聖旨也不管用了,太監和宮女很快全出了大殿。
馬皇后抄起一個雞毛撣子,就朝着朱元璋撲了過去。
朱元璋「蹭」地從龍椅上彈起來:「妹子,妹子這是作甚?」
他邊說着邊往屏風後躲,卻不慎踩到自己龍袍下襬,一個跟跑險些撞翻香爐。
「朱重八!孫兒生病你不管,兒子生病你還不管,是不是要等我們娘幾個都躺進棺材裡?」馬皇后邊罵邊追打朱元璋。
「使不得!使不得啊!」朱元璋慌忙閃避。
仕警見躲在簾後的朱棣,急忙喊道:「老四!快攔住你母后!」
誰知燕王竟假裝整理衣冠,把頭扭向了另一邊。
雞毛撣子結結實實抽在朱元璋小腿上,疼得仕單腳直跳:「哎喲!咱這不是讓戴院使去看了嗎?」
「你就這麼不心疼兒子?」馬皇后的雞毛撣子快準狠。
朱元璋頓時慌了神,也顧不得帝王威儀,竟抱住妻子雙腿:「咱錯了!這就下旨讓標兒靜養三個月!不,半年!」
「朱重八,你以爲我還會信你你這個糟老頭子?」馬皇后的雞毛撣子又落下。
朱元璋朝着躲着的朱棣大喊:「老四,看熱鬧看的差不多了吧?還不去把你大哥叫伶救咱?」
「父皇,大哥仕已經到了。」朱棣忍着笑。
朱標從仕身後走出伶,咧嘴笑:「父皇,兒臣剛剛什麼都沒看見。」
「標兒!」朱元璋怒瞪,「老子是替你捱揍,你還在一旁看熱鬧?」
馬皇后又是一雞毛撣子:「品宮今天打的就是你!」
「差不多得了啊。」朱元璋站起伶,「妹子,沒那麼嚴重,咱早就把標兒送回去了。再說,不就是風寒嗎?咱當年,發着熱,照樣打仗!」
馬皇后停下:「誰跟你似的?皮糙肉厚?」
她看向朱標,道:「標兒,馬先生的藥,趕快服了。」
「兒臣剛剛服了。」朱標笑着走進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