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街道,落葉紛紛。
青石板路上,燕王朱棣與秦王朱並肩而行,秦王妃落後半步跟着,繡鞋踏在丈夫的影子上。
「朱英這孩子。」秦王妃輕嘆一聲,「若是皇長孫就好了。」
朱棣按在劍柄上的手猛地收緊,沉聲道:「不管他是不是,都不能是雄英了。」
他眼中複雜神色涌動,深若寒潭。
「對!」朱樓斬釘截鐵地應和。
秦王妃卻快走兩步攔在朱棣面前:「四弟,我記得雄英以前總掛在你腿上討要糖漬梅子,你是他最喜歡的叔叔啊。那年春獵,還是你親手把他抱上小馬駒,教會他騎馬。」
「二嫂慎言!」朱棣眼底似有寒星炸裂:「皇家血脈,容不得一絲存疑。」
他目光如刀,似乎要將溫暖的回憶齊齊斬斷,
朱樓握着妻子的手:「在天下人心裡,雄英已經葬在鐘山了。」
「就算」朱棣咂了咂嘴,「就算朱英真是雄英,給他個富貴閒人的人生便是仁慈。但宗室玉,絕無可能。」
「老四!」朱眼中跳動着異樣的火光,「我贊同你,人豈能死而復生?真如此,誰知道朱英現在是個什麼怪物?」
朱棣望向皇宮方向皺起眉頭:「二哥,我看大哥和父皇對這孩子,都頗爲看重,寄予了某種期待。」
「糊塗!」朱哼一聲,「大哥的兒子,關係到大明的江山,豈能兒戲?若是個親王之子,認便認了。」
朱棣朝着朱抱拳:「我與二哥,一般想法。天家!沒有死而復生的奇蹟。」
三人在街口分別。
朱棣策馬而去,秦王夫婦上了一輛馬車。
朱樓一直沉着臉:「大哥還有允蚊丶允熥兩個兒子。若實在思念雄英認朱英爲義子都行,其它就絕無可能。」
「殿下。」秦王妃湊近,聲音壓得極低,「將來,這兩個侄子,殿下支持誰?」
「自然是允。」朱樓攤手,「這孩子仁孝,給父皇奉藥時,跪着試了三次水溫。何況呂氏已是太子妃,將來允就是皇太孫。」
「可允纔是常姐姐所出。」秦王妃皺眉,「論嫡庶,允纔是嫡子。」
「不可能是允的。」朱低聲道,「允背後是開平王一家,他舅公是藍玉,父皇最忌外戚!」
秦王妃眼底驚閃過,嘴上卻是佩服的笑:「還是殿下看得透。」
朱自嘲一笑:「這些話,我也就和你說說。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是個沒有才能的親王。」
「父皇還是看重殿下的,你是諸王之長,現在還是宗人令。」王妃扶住丈夫手臂,「將來的事,不管是父皇還是太子,都會問你的態度。」
「本王態度很明白。」朱樓沉聲道,「雄英已葬鐘山,大哥如今,只有允丶允熥兩個兒子。」
秦王妃緩緩點頭,將丈夫散落的鬢髮別回金冠。
燕王府。
朱棣回來,面色陰沉的可怕徐妙雲迎上來,卻見丈夫眉間懸着三尺寒冰:「殿下可見到朱英了?」
「豈止見到。」朱棣解下佩劍,「那孩子笑起來左頰也有個梨渦,實在是一個模子,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
「朱英可能就是雄英,馬天在鐘山下救的他。」徐妙雲道。
「他不是!」朱棣冷喝。
徐妙雲驚退半步,看見丈夫眼中翻涌着比漠北風雪更可怕的東西:「大哥的兒子關係社稷,不能有一絲存疑,所以他絕不能是。」
徐妙雲輕撫丈夫後背:「殿下說得在理。」
朱棣近乎嘶啞的低語:「妙雲,不管大哥和父皇怎麼想,在我心裡,雄英早已葬在鐘山。」
徐妙雲眉,低聲問:「殿下,你現在是大明最強的塞王,將來,我是假設啊。允灼和允熥兩個侄子,你支持誰?」
「自然是允!」朱棣肯定道,「雄英既去,常嫂子所出的允就是唯一嫡子。」
徐妙雲若有所思:「可允的背後有常氏,有藍玉啊。」
「他背後還有本王這個四叔。」朱棣冷哼一聲,「當年父皇能帶着二十四騎渡江,難道我朱棣的刀,斬不斷幾條捆龍索?」
徐妙雲微微含笑:「殿下你纔是大明未來的靠山。」
東宮。
朱允端坐在案前,手裡捧着《論語·爲政篇》。
「允,可知『道之以政』與『道之以德」之別?」呂本授着花白鬍須問。
他是皇孫的師傅,每日都來授課。
當初,爲了給皇孫找師傅,朱元璋頗爲頭疼,後來確定了呂本。
因爲呂本是大儒,還是太子妃呂氏的父親,出入東宮也方便。
「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外孫以爲,這說的便是父親想廢除酷刑的深意。」朱允回答。
呂本眼底閃過驚異,他沒想到這孩子竟能將經義與當朝政令貫通。
當講到「視其所以」章時,朱允擡頭:「外公,這『人焉虔哉」三問,倒讓外孫想起昨日刑部奏報若審案時也觀其行丶察其由丶究所安,豈會冤枉那個被誣偷牛的佃戶?」
呂本大悅,這樣的悟性,在他數十載教學生涯中實屬罕見。
更何況,這個學生還是自己的外孫。
隔着一道垂簾,院子裡卻是另一番景象。
朱允熥正跌跌撞撞追着幾隻飛舞的蟲子。
呂氏提着月華裙疾走幾步:「熥兒慢些!」
那孩子卻咯咯笑着撲進菊花叢,證着小短腿。
「母妃看!」朱允舉起肉乎乎的小手,手中抓着一隻蟲子。
呂氏急忙用帕子包住他手指:「這蟲子傷了你可怎麼好?」
「母妃陪我抓蟲子。」朱允熥抓住她的裙襬。
呂氏說着掏出個鈴鐺:「昨兒尚功局新制的,兒要不要聽響?」
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掛着鈴鐺在假山間奔跑,清脆的聲響驚得池魚四散。
半個時辰後,呂氏蹲下身給幼子系斗篷帶子,發現他鞋尖沾着泥點。
「採菱,快去取那雙新做的虎頭鞋來。」她掏出汗巾,仔細擦拭孩子額角的細汗,「我們熥兒今日走了好幾百步呢。」
這時,朱標領着朱棣進到園子。
朱棣落後半步,目光掠過假山旁追逐蟲子的朱允熥,那孩子腰間玉佩在跑動。
「四弟看什麼這般入神?」朱標回頭。
朱棣指了指朱允熥,輕嘆:「允熥跑起來的樣子,倒讓我想起雄英第一次學射箭的模樣。」
「你是去過濟安堂了吧。」朱標眼中閃過沉痛。
朱棣拍了拍自己:「不該在大哥面前提起。」
偏殿方向傳來清朗的誦書聲,朱允正在讀「君子不器」章。
朱棣轉身按住亭柱:「大哥,允該開蒙了吧?我在北平訪得位致仕的翰林,最擅幼童啓蒙。」
朱標笑着搖頭:「允才四歲,不過明年是該開蒙了,他和允一起,都跟着岳丈讀書。」
「允和允一起跟着呂先生讀書?」朱棣一驚。
朱標點頭:「是啊,岳丈是老先生了,父皇都贊他。說皇孫交給他,才放心。」」
朱棣緩緩點頭,若有所思。
「老四,他們比我們小時候好,我們那時候哪有先生?你就是我教的。」朱標大笑,「記得你七歲背《出師表》,背到『親賢臣」那段總是卡殼,後來我在你掌心寫了十遍。」
朱棣十分感慨:「大哥就是最好的先生,那年大哥染風寒,還強撐着教我《孟子》。」
「你小子還記得。」朱標瞪一眼。
朱棣轉頭望向花叢裡打滾的朱允:「臣弟只是覺得,孩子該有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先生。允他也跟不上允啊。」
遠處傳來呂氏喚朱允熥用膳的柔聲。
朱標轉頭朝着朱棣問:「四弟,你在擔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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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只是。」朱棣望着被乳母抱走的幼童,「常家嫂子以前讓臣弟帶雄英,還說讓臣弟以後也帶允呢,哎,臣弟現在就藩,帶不了允。」
朱標輕嘆一聲:「放心,都是孤的兒子,孤還能厚此薄彼了?」
朱標話音未落,廊下腳步聲傳來。
朱樓和朱稠聯袂而來。
「你們今天是約好的嗎?」朱標笑問。
「大哥這話說的。」朱攤手,「不過啊,今天我們是來看侄子的。」
朱樓朝着朱棣瞪眼:「老四,你又搶先來了?」
「我也是來看侄子的。」朱棣聳聳肩。
朱標沒好氣:「好好好,都不是來看我這個大哥的。」
他令人把朱允和朱允叫來。
兩個孩子到了三個叔叔面前,行禮的姿勢截然不同:朱允灼的揖禮讓腰間玉組佩紋絲不動,朱允熥卻把腰間的金累絲香囊晃得飛起。
「侄兒給二叔丶三叔,四叔請安。」兩個孩子聲音都很清亮。
朱棣蹲下身平視朱允,從袖中掏出個布老虎:「上次說想要的。」
孩子眼睛頓時亮了,卻先回頭望呂氏。得到頜首後才雙手接過,軟軟道:「謝四叔。」
燕王指尖掠過孩子後頸,皺眉:「怎的這般涼?」
說着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風裹住侄兒。
呂氏忙解釋:「方纔追蟲子出了汗,才換了衣裳。」
朱樓和朱櫚卻圍在朱允身邊,
朱從袖中取出描紅本,指着「天地玄黃」四字:「昨日臨了幾遍?」
朱允伸出五指,又急忙蜷回兩根:「外公讓寫三遍,但孩兒多寫了兩遍。」
朱大笑,極爲滿意。
朱樓將十根紅木算籌排開:「二叔給你八顆糖,吃掉三顆,還剩幾顆?」
他剛說完,朱允已擺出五根算籌,忽又搖頭:「不對!若是父親給的,要留三顆給熥弟。」
「哈哈哈,你還真疼你弟弟。」朱大笑。
「若此刻皇爺爺賜你蜜餞。」朱將杏脯舉高,「該如何?
孩子立刻端正跪坐,雙手虛託作接物狀:「孫兒即謝天恩。」
「接『白毛浮綠水』。」朱繼續考校朱允已脫口而出:「紅掌撥清波!」
「二叔,那鵝掌真是紅的嗎?」一旁朱允熥聲音傳來,「上回在太液池,我看不是紅色啊。」
衆人聽了,大笑。
朱棣牽着允看向朱允蚊問:「允蚊覺得,弟弟該不該與你同席讀書?」
「先丶先生說—」朱允茫然眨眼,聽到一聲咳嗽後,忙道,「孩兒喜歡和弟一起背書。」
半個時辰後,朱棣離開東宮,走在御道上。
錦衣衛指揮使毛驟跟了上來,左右環視了以下。
「臣參見殿下。」毛驟一拜,刻意落後半步。
朱棣聲音冷冷:「查到什麼了?」
「尚服局上月進的蘇繡百子圖。」毛驤從袖中抖出半幅殘片,「經手宮女說料子摸着發澀,娘娘卻愛不釋手。」
「來源。」朱棣聲音更冷。
毛驟立馬躬身,聲音壓得更低:「不知道,經手太監劉安墜井了,撈上來時,已經斷氣。」
「這麼巧?」朱棣眼中殺機閃過,
「看上去的確不是人爲。」毛驟拜道,「卑職還在查。」
朱棣哼一聲:「錦衣衛現在大不如從前啊。」
「殿下,自然比不得你在的時候。」毛驟苦笑,「你走後,諸多千戶和百戶也跟着你入了燕山衛。」
朱棣挑眉:「你這是怪本王?」
「卑職不敢。」毛驟連忙道,「這是宮裡,錦衣衛也一樣寸步難行啊。」
朱棣緩緩點頭:「也對,後宮也不讓錦衣衛出沒。」
「謝王爺理解。」毛驤躬身。
朱棣沉思了一會兒:「你懷疑哪幾處,本王幫你。」
「卑職查清了,再來找殿下幫忙。」毛驤皺眉,「如今纔是開始,卑職怕打草驚蛇,引得那人投鼠忌器,這是宮裡,傷及貴人,卑職就罪大了。」
「你還是謹慎的,很好。」朱棣道,「本王給你時間。」
他心中是驚濤孩浪。
如果後宮有人要謀害母后,那母后現在也不安全啊。
不僅僅是母后,那些娘娘們,甚至還有父皇,都會有危險。
「父皇那邊,你們錦衣衛得保護好了。」他冷聲道。
「殿下放心,卑職做了層層保護。」毛驟拱手。
朱棣揮手:「去吧,本王要去面見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