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濟安堂。
後院的暖房已熄了炭火,朱英和朱柏睡這間。
朱英仰躺在木板牀上,棉袍領口鬆垮地敲着,露出少年人纖細的脖頸。
他睡得極不安穩,眉頭擰成一道深溝,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正緊他的神經。
原來,他進入了一個夢中。
意識沉入黑暗的瞬間,朱英感到一陣劇烈的下墜感,像墜入一口沒有底的古井。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周遭已是一片昏暗。
他發現自己被人橫抱着,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卻文僵硬得如同石刻。
抱着他的是個女子,玄色衣裙的下襬拖在溼漉漉的地面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她的手臂瘦得人,掌心卻異常冰冷。
洞道不知延伸至何方,兩道長長的影子投下。
火光來自女子身側男子手中的火把,女子的影子頭顱低垂,髮絲凌亂如瀑,
隨着步伐晃動。
男子的影子極爲魁梧,沿着洞道籠罩。
「噠丶噠!」
腳步聲特別大,每一次落下都讓朱英的耳膜嗡嗡作響。
洞道似乎在呼吸,石壁上滲出的水跡順着凹凸不平的紋理蜿而下,在火把照不到的角落聚成深黑色的水窪。
「是從這出去吧?」女子的聲音響起。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朱英,髮絲垂落下來,掃過他的臉頰,冰冰涼涼。
可朱英看不清她的臉。
「放心吧。」男子的聲音比女子更沙啞,「我留的路,我能不知道?」
他們繼續向前走,洞道似乎沒有盡頭。
朱英想掙扎,卻發現四肢如同被無形的藤蔓捆縛,肌肉不聽大腦使喚,只能任由身體在女子冰冷的懷抱裡顛簸。
他想喊,喉嚨裡卻像堵着一團浸滿冰水的棉絮,發不出聲音。
「快了!」男子盯着前方拐角,「過了這道彎,就是出口。」
女子卻突然停下腳步:「你聽,後面是誰在走路?」
「噠丶噠丶噠—」」
朱英像被弓弦彈起般猛地坐起身,棉袍領口滑落肩頭,露出的脖頸上佈滿細密的冷汗。
他雙目圓睜,瞳孔裡還殘留着夢境中幽洞的昏暗,胸口劇烈起伏着。
隔壁牀的朱柏被這動靜驚得翻身坐起。
「做噩夢了?」朱柏急問。
朱英的呼吸越來越急,喉嚨裡發出類似溺水者的聲。
朱柏從沒見過他這副驚恐的樣子,嚇得顧不上穿鞋,就往隔壁馬天的房間跑。
「馬叔!馬叔!快醒醒!」朱柏拍門,「朱英出事了!」
片刻後,馬天披着棉袍衝了進來。
只見朱英蜷縮在牀角,雙手緊緊着被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裡還在無意識地念叻着什麼。
「怎麼了?」馬天快步走到牀邊,伸手探向朱英的額頭。
溫度不高,但皮膚涼得像冰。
他連忙從炭盆邊拿起早已晾溫的水壺,倒了杯熱水遞過去:「先喝口水,慢慢說。」
朱英一把接過,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
水流流過乾澀的喉嚨,總算驅散了幾分夢中的室息感。
「又做噩夢了?」馬天坐在牀沿,聲音放得極輕,生怕驚到他。
朱英重重點頭:「太太真了——」」
他閉上眼睛,夢境中洞道的溼冷氣息像是還蒙繞在鼻尖。
而後,他快速把夢境說了一遍。
朱柏蹲在牀邊,聽得瞪大了眼睛:「洞?還有人抱着你?」
馬天聽完朱英斷斷續續的描述,若有所思不會是盜墓吧?
難道從皇長孫陵墓裡將他偷運出來的,是盜墓者?
不對,誰能進皇長孫的墓?
「別多想。」馬天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伸手拍了拍朱英的後背,「夢都是反的,八成是你白天跟劉先生學《史記》,讀到秦始皇陵的記載,腦子裡亂做夢罷了。」
「就是就是!」朱柏立刻接話,「有我在呢,再做噩夢我就拿劍砍那些壞東西。」
朱英看着眼前兩人,漸漸驅散了夢境裡的寒意。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了把臉,眼神卻恢復了幾分少年人的倔強:「馬叔,
我不怕。」
馬天望着朱英強裝鎮定的模樣,點了點頭。
這絕不是普通的噩夢,或許,朱英記憶深處被封存的真相。
翌日,戶部大堂馬天踩着點卯的時間進來。
檐下候着的書吏們齊刷刷擡頭,見是這位掛着主事銜的國舅爺,滿眼羨慕。
「國舅爺早。」尚書曾泰從暖閣裡迎出來,「若有事耽擱,國舅爺你就不必趕這卯正的點。」
馬天呵出一口白氣:「分內的事還是要做的。」
他扯了扯嘴角,目光掃過堂中垂首侍立的官員,眼角餘光臀見東首立柱下,
一箇中年男子正朝他躬身。
曾泰順着他的視線招手:「來,國舅爺,我給你引薦。」
那中年男子聞聲上前,方頭大耳,臉上堆着恰到好處的恭謹。
「這位是戶部侍郎郭桓。」曾泰的手指在兩人之間虛劃一道,「往後你在部裡有任何差遣,或是查帳丶核庫的事,儘可直接吩咐郭侍郎。」
「郭桓?」馬天上下打量。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郭桓案」,就是這斯開啓的啊。
從戶部侍郎到州縣小吏,死者數萬人。
由於此案株連衆多,最終引起了豪強及官僚的不滿。
「下官郭桓,參見國舅爺。國舅爺乃皇親貴胄,又兼濟安堂聖手,往後在部裡,還請多多提點。」郭桓已躬身拜道。
「使不得使不得。」馬天乾笑着往後退了半步,「論品階,馬某不過正六品主事,哪敢當侍郎大人『提點』二字?往後在部裡,還需仰仗郭侍郎照拂纔是。」
曾泰在一旁授着鬍鬚笑:「國舅爺太謙遜了。郭侍郎,國舅爺如今分管南直隸的稅糧覈銷,你把去年的黃冊和漕運帳冊揀出來,回頭送進國舅爺的值房。」
「是,尚書大人。」郭桓應着,擡眼時正碰上馬天的目光。
「那馬某就先謝過尚書大人,謝過郭侍郎了。」馬天笑着拱手。
他心中吐槽,你特麼離我遠點。
郭桓案爆發,多少人頭落地?我這區區一個六品主事,要是被捲進去,恐怕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馬天剛接過書吏遞來的南直隸稅糧黃冊,戶部大堂的木門便被「眶當」踢開只見朱棣裹着一身寒氣闖進來。
曾泰與郭桓見狀,慌忙參拜:「下官參見燕王殿下!」
「起來,與你們無關。」朱棣上前一把拉住馬天,「舅舅,你咋跑這來了?
馬天被拽得一個翅超,瞪圓了眼晴:「我是戶部正六品主事馬天,不來這當差,難不成去御花園餵魚?」
他掙了掙手腕,卻被朱棣得更緊,徑直拉出了戶部大堂。
朱棣才鬆開手,指着他的鼻子直搖頭:「舅舅!你還真把這六品主事當回事了?父皇給你這官銜,不過是圖個名正言順查痘症的案子,誰讓你真來核帳了?」
馬天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哎!瞧我這記性!主要是咱這人吧,幹啥事都講究『敬業」。我跟你說這南直隸的秋糧數目,絕對有問題。」
「打住!」朱棣翻了個白眼,「查帳的事往後再說,先跟我去刑部大牢。」
馬天又憎了:「哎哎哎,去刑部大牢幹啥?不是該去芷羅宮抓翁妃嗎?」
「你忘了?刑部抓了個反賊,說你給他治過傷。」朱棣攤手。
馬天這纔想起來,湊近:「難不成,燕王殿下帶我去殺人滅口?」
朱棣猛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殺人滅口?舅舅,
你腦子裡都裝的啥?刑部抓的那個陳友諒餘黨,供詞裡說你給他治過箭傷,許多人都在懷疑你勾結叛賊。」
「對啊,所以你殺了他,以絕後患啊。」馬天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去了後,你動刀,我可提前說好,我怕血,暈刀子。」
「暈刀子?」朱棣簡直要被氣暈過去,「是去審他!對質!還你清白!」
「開個玩笑嘛,老四,在舅舅面前,怎麼這麼大氣性?」馬天慢悠悠地跟在朱棣身後。
兩人沒走多遠,迎面走來一箇中年男子。
他頭戴烏紗帽,露出的面容削瘦,兩頰深陷,脣角雖掛着笑,眼底卻沒半分暖意。
「參見燕王殿下。」男子拱手一拜,竟帶出一股若有似無的土腥味。
朱棣腳步一頓,眉頭微挑:「崇山侯?你可算回來了。離京數月,鐘山那邊的事,可還順遂?」
男子直起身:「託陛下洪福,臣告假返鄉祭掃祖墳,今日剛回。陛下交代的差事,臣一刻不敢懈怠,見過陛下後,便回鐘山。」
說罷,他又躬身一拜,繞過二人往前走去。
馬天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
「老四。」他湊近朱棣,「這人誰啊?怎麼身上一股子陰氣。」
朱棣警了他一眼:「有陰氣就對了。李新,陵衛指揮事,受封崇山侯,專門主持鐘山陵墓的營建。」
孝陵就是他主持修建?
馬皇后尚在,如今那陵墓自然還不叫「孝陵」。
「陛下選他,就是因爲他夠陰?」馬天笑問。
朱棣望着遠處鐘山峰巒的方向,眼神複雜:「當初父皇欽點他督建陵寢,說他「行事縝密,能守皇陵陰」。」
「還真是啊。」馬天扶額。
朱棣望着鐘山,聲音帶着一絲悵然:「若不是他告假離京,陵衛疏於防範,
雄英的陵墓,或許也不會被人摸進去,鬧出屍體被盜的事。」
馬天心中一凜,若有所思。
刑部大牢前。
馬天剛跟着朱棣下了馬車,便見兩個身影立在獄門前。
左邊那人身着簇新的緋色官袍,腰間玉帶亮,正是刑部尚書開濟;右邊的武將披着玄色大擎,帽檐壓得極低,正是吉安侯陸仲亨。
「參見燕王殿下!見過國舅爺!」兩人齊刷刷躬身。
馬天的目光在陸仲亨臉上轉了圈,低笑出聲:「喲,侯爺這張臉,還跟發麪饅頭似的?去濟安堂啊,給你開副消腫散瘀的方子。」
陸仲亨眼中冷意浮動。
「吉安侯,舅舅見過了。」朱棣指向開濟,「這位是刑部尚書開濟,開大人開濟立刻堆起笑容,朝馬天拱手:「國舅爺,下官以後少不得要去濟安堂「好說。」馬天一笑。
「王爺,國舅爺,裡面請。」開濟見狀,側身領路。
朱棣跟着走了兩步,轉頭問陸仲亨:「吉安侯不在五軍都督府當差,怎麼有空來刑部?」
陸仲亨盯着馬天的背影,語氣陰側側:「開大人向陛下請旨,說近來反賊猖獗,調末將過來協查。」
他特意加重了「反賊」二字,看向馬天。
馬天腳步一頓,剛想回頭嗆他,卻被朱棣用眼神制止了。
一行人穿過三道鐵門,越往深處走,光線越發昏暗。
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牢房前,開濟停下腳步,朝獄卒使了個眼色。
牢門「眶當」拉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只見角落裡縮着個青年,身上的囚服破爛不堪,裸露的皮膚上佈滿鞭痕,右肩的傷口還在滲血。
他聽到動靜猛地擡頭,看到馬天時,連滾帶爬地撲到牢門前,「噗通」一聲跪下:「馬郎中!救我!我是張太尉魔下的兵啊!你忘了嗎?你還給我治過箭傷!」
陸仲亨見狀,立刻上前一步,冷笑着看向馬天:「國舅爺,這反賊認得你,
你怎麼解釋?」
「啪!」
馬天的巴掌已經甩在了陸仲亨臉上。
那力道大得驚人,陸仲亨被扇得一個翅超,半邊臉瞬間浮起五道指印。
「老子跟你解釋?」馬天甩了甩手,「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問老子的事?」
開濟看着眼前這一幕,徹底麻了。
朱棣站在一旁,默默捂臉。
他就知道帶這舅舅來準沒好事,舅舅啊,合着這巴掌是扇上癮了?
人家畢竟吉安侯啊,不要面子的?
「想要我救你?」馬天已經走到那青年面前,「告訴我,張太尉在哪?」
青年連連磕頭:「只知道張太尉帶人躲進了鐘山,具體在哪,我真不知道啊。」
鐘山?
馬天心中一驚,嘴上卻冷哼一聲:「你什麼都不知道,要你何用?來人,拿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