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
太子朱標負手立於城門箭樓下,身後是隊列整齊的羽林衛。
「殿下,燕王儀仗馬上到。」親軍統領低聲稟報,朱標眼底泛起笑意。
今日,三個弟弟回京。
他昨夜特意命御膳房備好酒菜,就等着給三個弟弟接風。
陣陣馬蹄聲傳來,遠處官道上騰起滾滾煙塵。
但見一隊玄甲騎兵如黑雲壓境,當先一騎通體烏黑戰馬四蹄生風,馬背上男子身披山文甲,猩紅披風在身後獵獵作響。
那身影在晨霧中疾馳,宛如戰神臨世。
待得近了,才見燕王朱棣劍眉入鬢,雙眼含威,英挺面龐上還帶着北疆風霜。
他左手控繮,右手按着腰間長劍,鎧甲上未及擦拭的血跡昭示着這位藩王是剛從北疆星夜馳歸距城門尚有百步,朱棣勒馬。
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震天長嘶,他卻如黏在馬背上般紋絲不動。
未等戰馬前蹄落地,這位威震漠北的王爺已翻身下馬,衝到朱標面前單膝跪地。
他擡頭時,素來剛毅的眉眼竟微微發紅。
「大哥!」朱棣聲音沙啞得厲害,「母后如何了?臣弟憂心母后,一路疾行,這是我從居庸關採的百年老參,最是補氣。」
朱標急忙扶起弟弟,觸手只覺他雙臂肌肉仍在微微顫抖。
「四弟放心。」他一笑,「馬先生用的西洋奇藥有神效,母后今晨已能進半碗粟米粥了。」
朱棣聞言渾身一震。
這個在戰場上身中三箭都不皺眉的漢子,此刻竟跟跑幾步。
「蒼天有眼啊!」他仰頭閉目,「我在北疆接到急報,說母后患的也是痘症,可急死我了。」
他長舒一口氣,兩顆淚珠落在青石板上。
朱標上下打量朱棣,伸手落在他肩膀上,不由眉頭一皺:「老四,你瘦了。」
話未說完便硬住,掌心下的鎧甲竟比三年前離京時空蕩了許多。
是的,他這個太子,也是三年未見這個弟弟了。
按照朱元璋定的組訓,親王三年進京一次,無詔不得入朝。
「凡親王朝覲,不許一時同至,務要一王來朝,還國無虞,信報別王,方許來朝。諸王不拘歲月,自長至幼,以嫡先至;嫡者朝畢,方及庶者,亦分長幼而至,周而復始,毋得失序。」
這次若不是皇后病危,要見自己的兒子,是不可能有三個親王同時進京的。
「大哥莫憂,臣弟這是精壯了。」朱棣聞言咧嘴一笑。
朱標一把住弟弟手腕:「聽說每次大戰,你還是親冒矢石?」
「大哥,臣弟是個武王爺,要帶兵,自己肯定得拼命。」朱棣凝視朱標眼下的青黑,「大哥,
臣弟能保護自己,倒是你,奉天殿的燈油,怕是被您熬幹了好幾缸吧。」
朱標瞪一眼:「孤坐在大殿裡,哪有你戰場兇險?」
「塞王馬革裹屍,那是福氣。」朱棣盯着大哥,「大哥總教我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父皇也常說『朱家的天下,需要朱家自己人』,我們朱家人不拼命,誰拼命?」
朱標嘴角含笑:「老四,你現在嘴皮子也利索,孤說不過你。」
這時,又有陣陣馬蹄聲傳來,
朱標擡頭一看,上前幾步:「應該是老三到了。」
朱棣疾步追上,伸手爲兄長扶正玉冠,仍如十幾年前那個總愛腳給大哥整理衣領的稚童。
一匹駿馬如流火般奔來,馬背上魁梧男子身披銀甲,威武不凡,正是大明晉王。
晉王朱在城門口勒馬,碗口大的馬蹄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
「臣弟參見太子殿下!」這位鎮守太原的塞王滾鞍下馬,急急衝到朱標面前,「母后她怎樣了?」
「老三,母后已能進膳了。」朱棣上前挑眉。
朱眼晴瞪得更大:「好你個朱老四!本王星夜兼程,竟還是落在你後面。」
「兵貴神速。」朱棣漫不經心地轉着馬鞭,「不管是打仗,還是騎馬,我都比你強。」
朱抽出腰間長刀:「現在比劃比劃?讓大哥看看誰纔是最強塞王。」
「胡鬧!」朱標大吼一聲。
兩位藩王頓時像做錯事的孩童般縮手,卻仍用眼神隔空廝殺。
太子無奈嘆氣:「一個統領九邊重鎮,一個坐鎮燕雲要衝,見面怎麼還像小時候似的,要爭個強弱?」
「大哥教訓的是。」朱從鞍囊取出個油紙包,「臣弟這次帶了太原府的醍醐餅。某人怕是連母后愛吃什麼都不記得了?」
朱棣冷笑一聲,解下腰間皮囊拍在城磚上:「馬奶酒配醍醐餅纔是正理。老三你在山西待久了,人都軟了吧。」
「都給我住口!」朱標奪過酒囊餅包,在弟弟們錯愣的目光中仰頭豪飲。
這位素來溫雅的太子抹嘴大笑:「等老二到了,今日咱們不醉不歸!你們兄弟待會兒拼酒,如何?」
這時,第三道煙塵在官道盡頭升起,朱棣突然眯起眼晴:「這蹄聲,是二哥的青海?」
朱已笑出聲:「老四你耳朵被北風吹壞了?這分明是馬車。」
晨霧中,四匹雪白駿馬拖着的車駕滾滾而來。
轉眼間,馬車到了三人面前。
秦王朱跳下馬車,下拜動作行雲流水:「臣弟參見太子殿下。」
「老二你這回來的也快。「朱標伸手虛扶,
朱棣湊近秦王頸側輕嗅:「二哥換薰香了?是急着見秦王妃吧?難怪連鎧甲都不穿!」
「就是就是。」朱附和,「二哥最愛媳婦,我們都知道。」
秦王耳根瞬間通紅,卻強撐着板起臉:「本王憂心的是母后。「
朱與朱棣突然一左一右勾住他肩膀:「母后沒事了!就等二哥你來喝酒!」
朱標望着三個弟弟,恍看見十幾年前在御花園追逐打鬧的孩童,
「走,先去拜見父皇和母后。」他揮手,「再去東宮,孤已經備好酒菜,今日不醉不歸。」
坤寧宮。
朱標領着三個弟弟進來,馬皇后正倚着繡鳳引枕喝參湯。
見四個兒子齊刷刷跪下,病容頓時泛起紅光:「快起來讓娘看看!」
她伸手去掀錦被,卻被朱元璋一把按住。
「急什麼?」皇帝鷹目掃過風塵僕僕的兒子們,「老四,上月軍報說北元殘部襲擾開平衛,你斬首幾何?」
朱棣鎧甲未卸便挺直脊背:「回父皇,兒臣親率輕騎截擊,斬首七百三十八級。」
馬皇后一個白眼,想阻止:「重八!孩子們鞍馬勞頓——」
朱元璋卻打斷了她,朝着朱樓問:「老二,你秦王府的屯田賦稅爲何比去年少了?」
朱額頭沁汗,忽見母后狠狠瞪一眼父皇:「標兒昨夜就備了接風宴,你這時候問什麼政務?
「父皇,你改日再問也不遲,弟弟們還未用膳呢。」朱標道。
「都滾去喝酒吧!」朱元璋揮袖,卻見四個兒子齊刷刷望向馬皇后。
待獲准後剛要告退,皇帝猛地起身:「慢着!」
他從龍案下提出個黑陶壇,泥封上還沾着鳳陽的黃土:「三十年陳釀,便宜你們這羣兔崽子了。」
「多謝父皇。」四兄弟齊拜。
朱棣伸手去接酒,卻被朱元璋揪住耳朵:「臭小子!敢灌醉你大哥,朕抽你三十軍棍!」
「父皇,你這點兒酒,也不夠灌的。」朱棣一把拿過來。
四兄弟再拜,急匆匆走了。
望着兒子們遠去的背影,馬皇后輕嘆:「重八,其實你比我更想他們吧?」
朱元璋眼神幽幽。
誰願意把兒子趕去邊疆,三年才得見一次?
這一切,都是爲了大明天下啊。
東宮偏殿。
八仙桌上,四色攢盒裡盛着金陵鹽水鴨丶鳳陽釀豆腐丶蘇州松鼠魚和炙羊肉。
朱標爲弟弟們佈菜,朱棣碗裡的炙羊肉堆成小山,朱面前的釀豆腐顫巍巍疊了三層,連吃的最少的朱碗中也着半條松鼠魚。
「大哥這是要撐死我們?」朱棣用匕首扎着羊肉笑問。
朱標拍開他握刀的手:「北疆待久了,連筷子都不會使了?」
說着卻親自爲他捲起荷葉餅,就像二十年前喂三歲幼弟吃糕。
三十年陳釀拍開泥封,幾杯酒下肚,四兄弟就不講規矩了。
朱棣酒罈斟滿海碗:「當年偷喝父皇菊花釀,就屬二哥吐得最兇!」
秦王臉紅,三兄弟大笑。
酒過三巡,朱棣正色問:
:「聽說治好母后的馬先生,不是太醫?」
「人家不願意做太醫。」朱標道,「但是,他的醫術超過戴思恭。」
朱放下酒杯:「改日得去拜訪下這位馬先生,感謝他救了母后。」
「是該去。」朱樓一笑,「你們先去,我先陪王妃兩天,再去。」
其他三人,同時給他一個百眼。
一個時辰後。
朱悄悄將醒酒湯推給朱棣,這位千杯不醉的燕王,此刻正伏案嘟「大哥別搶我弓」。
朱標解下蟠龍擎衣蓋在弟弟身上,轉頭見朱在窗前擺弄算籌:「三弟算什麼呢?」
「算下次,我們兄弟,何時能聚。」晉王的聲音越來越低。
夜幕低垂,奉天殿內燭火通明。
朱標進門,見朱元璋伏案批閱奏章的身影,那影子比三年前又僂了幾分。
「兒臣參見父皇。」朱標行禮時帶着微的酒氣。
朱元璋擱下筆,上下打量:「標兒竟沒醉?那三個混帳轉性了?」
「弟弟們體恤兒臣要理政務。」朱標接過太監奉上的醒酒湯,「老四原要拼酒,倒是老三攔住了。」
朱元璋哼一聲,指着案頭奏章:「你且看看晉王遞來的摺子。」
朱標展開絹本,但見朱將太原府屯田改制寫得條理分明,末了卻畫着個醍醐餅的塗鴉。
「老三還是這般頑童本性。」太子失笑。
「這混球!」朱元璋嘴上罵,眼中卻含讚許。「但他把山西軍戶制改得漂亮。只是太過剛烈。
上月爲個貪污的知縣,他竟親自動刑抽了三十鞭。」
「三弟脾氣是暴了點,兒子會提醒他的。」朱標一笑。
朱元璋扔下奏章,靠向龍椅,「標兒,你說老二如何?」
「二弟嘛。」朱標一笑,「他治陝九年,秦王府庫還算充盈。只是似乎過於沉溺閨閣之樂。」
「他遞的請安摺子,十封有八封是秦王妃代筆!」朱元璋冷笑,忽又嘆氣,「不過那孩子心善。去年西安地震,他開私庫賑災,連王妃嫁妝都變賣了。」
夜風吹來,吹動北疆軍報「老四呢?」朱元璋皺眉,「這小子每份摺子都帶着血腥氣。」
「四弟太過拼命。」朱標頗爲無奈,「上月他又帶着輕騎就敢衝擊北元中軍。」
「朕要他守國門,不是送命!」老皇帝看着太子,沉聲道,「他們可以犯錯,可以荒唐,但必須活着!」
朱標認真一拜:「父皇放心,兒子會護着弟弟們。」
朱元璋起身走向朱標,在青磚上拖出長長的陰影。
「標兒。」皇帝聲音壓得極低,「你母后感染痘症,這事你還在查吧?」
朱標頜首:「是,但目前沒有線索。」
「交給老四去查。」朱元璋眸光森寒,「他執掌過錦衣衛,三個月就挖出了七十八個探馬軍司,他比你更懂怎麼讓人開口。」
太子想起朱亮祖案。
當時朱棣提着十二顆人頭進宮覆命。
「兒臣擔心!」朱標眉頭緊皺,「四弟若動用錦衣衛舊部,恐怕會牽連甚廣。」
朱元璋冷喝:「那也得查!你母后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是。」朱標拜道。
朱元璋望着窗外黑夜喃喃自語:「標兒,你可知爲父爲何定要老四去查?」
「四弟聰明果決。」朱標道。
皇帝搖了搖頭:「因爲只有他敢對勳貴皇親舉起屠刀。你母后的病,若是陰謀,那幕後之人,
肯定不是普通人。」
朱標面色劇變。
他擔心他的父皇,要用母后之染病,掀起一場新的屠殺。
「標兒,查案的事,不要告訴你母后。」朱元璋輕嘆,「她太仁慈了,定然不會同意的。」
「父皇,母后她是不希望父皇你造殺孽。」朱標低聲道。
朱元璋聲音陡冷:「標兒!你記住了,帝王一怒,伏屍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