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愉與瑪穆平珠成婚次日,理應按傳統身着朝服,在兩名內務府管領之妻的引領下,前往皇太后、皇帝和皇后面前行朝見禮,再由瑪穆平珠這位新福晉向皇帝、皇后貢獻新衣各九套,以完成“開箱禮”。但因本朝體制,奉旨不必再貢獻,以示抑制浮華、崇尚質樸之意。
他們在行過朝見禮後,便又前往壽安宮,到綿愉的生母如貴太妃面前行禮。當瑪穆平珠行完四肅二跪二拜禮後,如貴太妃命人給這對新婚夫婦賜座,而她坐在正對大門的寶座上,笑看着這一對金童玉女。
新婦拜見婆母,說的無非都是一些噓寒問暖的話。如貴太妃每問一句,瑪穆平珠便恭敬地回答,這畢竟是她第一次正面拜見如貴太妃,對答中難免會有所緊張,聲音也不如平日中氣十足,好在吐字仍然清晰。
談話間,如貴太妃一直保持着和藹的笑容,氣氛逐漸融洽,瑪穆平珠也總算鬆了一口氣,但說到雅善公主的時候,瑪穆平珠的身體卻是突然一僵。
“其實很早的時候,我聽雅善提過你,那時你們都還年幼,在花園裡打賭,雅善輸了,你要了她的鈴鐺,是嗎?”
瑪穆平珠不知這話中含義,但事隔多年,如今再提,怕是有怪罪之意,她連忙跪下,先請如貴太妃免冒犯公主之罪,然後義正嚴辭地答道:“奴才年輕不懂事,當時並不知鈴鐺是娘娘賜予公主,但是願賭服輸,奴才是問過公主之後,才收下的。”
如貴太妃笑道:“我哪裡是要怪罪你!瞧瞧你,趕快起來,如今你已是綿愉的嫡福晉,往後別喊自個兒奴才了,隨綿愉一道喊我額娘吧。”
瑪穆平珠低着頭,慢慢起身回到座位,心裡卻是十分感動,“是,額娘。”
如貴太妃含笑點頭,瑪穆平珠又隨口問道:“對了,今兒怎麼不見公主出來?”
“這丫頭啊,這幾日皇太后讓人教她規矩呢,可總跑沒人影兒,我是管不住她了,這會子怕是在御花園跟宮女們踢毽子吧。”
“許久不見公主,怪想念人的。”說着,她下意識瞧了一眼身旁的丈夫,但見他望着窗外發愣,不覺一驚。
如貴太妃亦是察覺到了綿愉的異常,輕聲朝他喊道:“綿愉,額娘正跟你福晉說話,你的心飛哪兒去了?”
綿愉如夢初醒,定了定神說:“請額娘恕罪,兒子昨夜失眠,至今還覺心神不安。”
如貴太妃輕輕“哦”了一聲,看看他,關切地問他:“怎麼會失眠?昨兒夜裡不是你與福晉的新婚之夜嗎?”說着,又看看瑪穆平珠。
瑪穆平珠粉腮上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低下了頭,綿愉卻說:“昨兒酒喝得多了些,至半夜頭疼得厲害,後來就一直醒着。昨夜吵到了你,對不起。”
他向母親認真陳述,隨後看向自己的妻子,真誠向她道歉。瑪穆平珠驀然擡頭與他四目相對,好像他的眼睛在和她說話,她的心砰砰直跳,又趕緊搖頭:“是我照顧不周。”
這在如貴太妃眼裡,就該是新婚夫婦相互恩愛的畫面,她不禁感到欣慰無比。
此後如貴太妃又對兩個孩子叮嚀了幾句,賞賜了幾件她平日積攢下來的首飾於瑪穆平珠,眼見綿愉疲倦不已,便讓他們兩夫妻先行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後,相顧無言。
綿愉婚後,皇帝已賜予他宅邸,從此以後,他便要與福晉到宮外居住,離母親與雅善更遠了。
他們從御花園經過出神武門,途中並未遇到如貴太妃所說,雅善與宮女在園中踢毽子,綿愉不免有些失落。
自他被指婚以後,成日忙於婚禮籌辦的諸多事宜,許久不見雅善,他的心一天天變得惆悵,直到昨天的婚禮,他在額娘面前行禮時,終於又見到了她,她非常興奮,由衷地祝福他與福晉新婚快樂,可是他並不真正快樂,內心反而充斥着更多的煩悶與莫名的煩躁,甚至有些惱怒。
但他太會掩藏,沒有人發覺他其實很不快樂。
“我想起來有幾樁事沒有向皇上交代,你先回府,馬車就候在宮門外。”他心裡一陣焦躁,匆匆說完,未等瑪穆平珠開口,已轉身往回走。
瑪穆平珠以爲他真有急事需面見皇帝,便也沒多過問就先回去了。
*
綿愉步履匆忙,衣袍在行走間颯颯作響,帶起陣陣勁風,只是他沒有走出御花園,卻見一團淺綠色的物體隱藏在太湖山石下,他驚覺怪異,便走上前,竟讓他看到那裡躲着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是個約莫十二三歲光景的男孩,此刻躲在太湖石疊成的山谷中,衣衫凌亂,手裡攥着一件女裝,身子顫抖不停。
綿愉原先看到熟悉的衣衫,心下一陣驚喜,以爲是雅善看到他刻意躲起來捉弄他,但見那身影抖得更爲厲害,忽然又覺得不對勁,當即警惕地呼喝道:“你是什麼人!爲何拿着公主的衣裳!”
小男孩哪裡經得起這般恫嚇,嚇得五體投地,哭個不停,綿愉見勢,緩了緩語氣,重複問他:“你是誰?公主的衣裳怎麼在你手上?”
小男孩顫顫巍巍地說:“回、回主子話,奴、奴才是南府唱戲的太監,正要去漱芳齋排戲……公主……公主她、她問奴才要、要衣裳……奴才給了……求主子不要告訴大總管!求主子不要告訴大總管!”
小太監聲淚俱下,不停地磕頭求他,他念在他受雅善脅迫,沒有辦法反抗,遂答應了他,等他稍稍平復情緒,綿愉又問:“公主可有交代行蹤?”
小太監搖搖頭,綿愉輕嘆一口氣,叮囑她說:“你先躲在這裡,千萬別讓人發現,否則我也保不了你,我去尋公主回來。”
小太監乖乖點頭。綿愉轉身即走。
他眉頭緊蹙,思索着雅善的去向。自多年前她易服在淳嬪面前受到委屈後,之後多年再無這般念頭,如今扮成太監又是爲何?
他忽然想到這小太監是南府的人,方纔正要去漱芳齋排戲才被雅善攔下,強行換了衣裳……他沒再多想,轉身朝漱芳齋趕去。
漱芳齋位於御花園西北,重華宮東側,原爲乾西五所之頭所,高宗皇帝即位後,改乾西二所爲重華宮,遂將頭所改爲漱芳齋,並建戲臺,作爲重華宮宴集演戲之所。
到漱芳齋後,他沒有向人打聽雅善的行蹤,而是佯裝爲皇帝辦事一樣,四處巡視,因常在內廷行走,所見之人幾乎都認得他,他所到之處,都有太監向他請安,也沒有人敢多問他爲何來此。
再過一月,便是皇后的千秋節,南府的太監都已待命,提早一個月開始排戲,此外還從民間選了幾名優秀的伶人進宮當教習。
綿愉進來時,外學教習正在指揮小太監們排練,他見過那名外學伶人,嘉慶二十二年曾被招進宮做了“供奉”,好像他還有一個師弟,長得十分秀氣,簡直和女孩子一模一樣,雅善當年還將他師弟認作了“姐姐”,只是名字記不得了。
薛雲昆正在專心指揮,未能察覺到綿愉的目光,綿愉亦是沒有多看,繼續尋找雅善的身影。
漱芳齋中大大小小的戲臺並不少,最大的戲臺與漱芳齋前殿相對,也是他剛纔走過的地方。後殿西梢間亦有一座小戲臺,建於乾隆年間,是專爲皇帝和太后吃飯時演出的一刻鐘的小戲而設。戲臺後開小門與西耳房相通。
此時此刻,一身小太監行頭的雅善正在西耳房中與人切磋戲曲之道。
“這韓世勳得知詹大小姐貌醜落荒而逃倒也沒錯,自古以來都是才子配佳人,怎好叫醜婦嫁給俊俏公子!”①
不知何時起,雅善也開始沉迷於戲曲,頗像繼承了她父親的嗜好,聽聞這幾日宮裡請了民間的伶人進宮當教習,便更爲在意,一股腦兒往漱芳齋跑,可是她穿着公主的衣衫多有不便,遂強迫小太監將衣裳脫給了她。
不出她所料,宮裡請的民間伶人正是來自廣興班的薛家兩兄弟!
薛雲昆負責武戲,薛雲笙負責文戲。雲笙雖然年紀輕輕,但技藝出衆,已具備教習資格,何況他師兄竭力舉薦,這才得以進宮教戲。
眼下是休息的工夫,雅善卻一直纏着他說戲。自他在惇親王府與她說過一次戲後,她便深深着迷了。
“公主這是以貌取人,有時候醜婦不見得配不上才子,可能才子還配不上醜婦哩!”一來二往,薛雲笙與公主交談不似往日那般拘謹,二人之間不再刻意顯出尊卑,私下裡,公主仍會喚他“雲笙哥哥”,且要他“不必多禮”。
雅善從來不惱他,反倒因他這番話更加期待下文,她催道:“你一定又有別的故事,快告訴我聽!”
見公主冰雪聰明,猜出他話中別有深意,心底淌過淙淙暖流,眼底滲透出笑意:“戰國時期,齊國無鹽縣有名醜婦,喚作鍾離春,年四十歲未嫁,史書記載她額頭、雙眼均下凹顯得黯淡發乾,而且骨架很大,非常壯碩,像極了男人,鼻子朝天,脖子肥粗,還有喉結,額頭像臼,就是中間下陷的,又沒有幾根頭髮,皮膚黑得像漆。”
“這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雅善驚歎一聲,難以置信。
雲笙點頭,又說:“雖然貌醜,她卻立志要當王后。”
“接着呢?”她雙手撐着下巴,一絲不苟地讓他說下去。
雲笙繼續說:“齊宣王執政初期,朝政腐敗,而且性情暴躁,昏庸無能,鍾離春冒死自請見齊宣王,陳述齊國危機四伏,並指出如再不懸崖勒馬,將會城破國亡。好在齊宣王心有悔改,採納了她的諫議,且散盡後宮,將鍾離春立爲王后,從此國大治。”
“好勇敢的女子!”雅善不禁讚歎。
“所以不該以貌取人,醜婦雖貌似無鹽,卻德才兼備,更能與君王相匹配。”
雅善似終於理解,瞭然地點點頭,雲笙又道:“關於鍾離春的事蹟在元代又被改編成了雜劇《醜齊後無鹽連環》演出,我也曾試着將它編排成崑曲,可惜還沒完成,暫時無法演給公主看。”
“不打緊,不打緊,你慢慢改,以後總有機會看到的,你說了這麼多,渴不渴?”她並不着急等着這齣戲,倒忽然在意起炕桌上的茶壺。
她伸手欲爲他斟茶,卻發現壺裡沒有一滴水,她擠擠眼笑道:“你等着,我去倒壺茶,接着再說。”
其實他早就渴了,只是公主聽得入神,他沒有想到爲自己倒茶,而看茶倒水的粗活本不該由公主來做,他即刻上前阻止,說:“還是讓我來吧。”
雅善恍然吐了吐舌頭,放下了茶壺,纔想起自己從小被人伺候慣了,一時不知道去哪裡倒茶,只能麻煩他。
雲笙提起茶壺就要往外走,開門的剎那,卻與外面的人迎面相撞,一擡頭,他整個人呆若木雞,彷彿失去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