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雅善回府以後過了一個多月, 綿愉才真正好全,他並未深究中毒一事,桂良也未因此獲罪, 反而兩人之間來往更爲密切了。
轉眼便到了道光十一年的開春日, 昨日之事也不再煩憂, 城裡城外張燈結綵, 這個正月初一仍是過得熱熱鬧鬧。
一大清早, 僧格林沁便隨着皇帝往堂子行禮去了,雅善也盛裝打扮了一番,進宮過新年。這年過得不輕省, 與往年一樣又忙又累,等能喘口氣了也到正午了, 皇帝在乾清宮設家宴, 入座進饌, 看承應宴戲,到申時二刻方結束。皇帝離開乾清宮步行回養心殿, 其餘人也都跟着散了。雅善本欲與僧格林沁從東華門出,半道卻被全貴妃留住了,拉着她嘮嘮家常。
雅善回來後很少進宮,其實心裡也想念着四公主,便讓僧格林沁先出宮候着, 她隨後再與他會面。
御花園中四季如春, 今年春又到得早, 剛進正月雪就開始融了, 雅善與全貴妃站在一叢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前噓寒問暖, 金黃色的光芒打在兩人身上,全貴妃發間的金釵格外醒目, 與她臉上的氣色相得益彰,她慈眉善目地望着前方不遠處,四公主由小宮女陪着在鞦韆架下玩耍,一串串嬉笑,爲這園景生了不少色。
“我瞧你氣色不好,惠郡王中毒一事,你也沒省下什麼心吧。”雅善隨她一併看着四公主,露出微笑,不妨她突如其來這麼一句,嘴角微微下沉,嘆道:“畢竟是一個孃胎養的,哥哥要有什麼好歹,我哪能睡得香。”
“好在惠郡王福大命大,沒出什麼事兒,如今也算多了個心眼兒,處處提防着,別又着了他人的道。”
“有勞貴妃動問,我代哥哥多謝您了。”雅善頷首稱謝,全貴妃近四個月大的肚子落入她眼中,她覺得心裡一陣欣慰,便問道:“這胎,也有四月大了吧?”
全貴妃“嗯”了一聲,道:“預產在六月初,與祥妃沒差幾天。”
全貴妃與祥妃倒像是說好的,當年初次受孕湊在了一塊兒,結果都生了個公主,只不過祥妃的孩子命薄,沒活幾個月就夭折了,如今兩人又幾乎同時懷孕,預產期不過差了七天,這不,闔宮上下都瞧準了誰能誕下一位皇子,將來好與皇長子奕緯爲伴。
皇帝原先已有三位皇子,可惜皇次子奕綱與皇三子奕繼相繼於道光七年和道光九年夭折,如今只剩下皇長子奕緯。后妃爲皇室綿延子嗣歷來都受人重視,所以這一回前朝與後宮都極爲看重全貴妃與祥妃的肚子,尤其深受皇帝寵愛的全貴妃,倘若這胎爲皇子,必然會一步登天!
“額娘!額娘!您跟姑姑還沒說完話嗎?快來陪如如一塊兒玩吧!”她們正說着話,四公主蹬着兩條小腿踉踉蹌蹌跑了過來,拉着她額孃的手一個勁地撒嬌。
“如如”是四公主的乳名,她從小跟着如貴太妃,與如貴太妃的感情非比尋常,如貴太妃疼愛她,便擅作主張將當初先帝賜給她的封號給四公主冠名,從那以後,長輩們都喚四公主叫“如如”,皇太后也沒反對。
“如如,你額娘懷了身孕,行動不便,姑姑陪你玩好嗎?”雅善瞧了這母女倆一眼,蹲下身對四公主說。
有人陪她玩,四公主自然高興,拉着雅善的手就往鞦韆架下跑,雅善哭笑不得,“如如,跑慢點兒,別摔着了!”
全貴妃含笑看着她們,站久了,腰痠了,便叫身邊侍女攙扶着進了浮碧亭裡坐着,遠遠地還能看着她們一大一小朝她揮手。
“姑姑,高點兒!高點兒!”四公主坐在鞦韆上,一點兒不害怕,她喜歡這種飛翔的感覺。
可是雅善怕她摔着,一直沒敢太用力,只輕輕推着,笑着說:“如如,這鞦韆可不能推太高了,要是摔下來,缺胳膊斷腿的,那得多難看啊!”
雖是玩笑話,小女孩卻當真了,光想想就覺得可怕,忙說:“如如可不想變成醜八怪!姑姑,那您推慢點兒。”
雅善如是做了,然而玩了沒多久,小丫頭又喊停了,像是又有別的主意:“姑姑,咱們玩捉迷藏吧!”
“好啊。”眼見天色不早了,雅善卻不急着回去,心甘情願陪四公主玩耍。
除了雅善和四公主,又叫上了太監宮女,猜拳決定誰來當“鬼”,結果是四公主輸了。決定了做遊戲,可四公主畢竟還小,躲藏的範圍就在這御花園的西邊,全貴妃一直在御花園裡觀望着,確保四公主不出意外。
待到四公主倒數結束後,雅善與太監宮女們也都躲隱蔽了,只不過幾個太監不敢真躲得太深,有的故意露出衣袍一角,有的辮子甩在地上,不一會兒功夫,也都被抓得七七八八,就剩雅善躲得那處稍許隱蔽些。
她原本沒打算與四公主動真格的,不知是童心未泯,還是這處地實在太熟悉,倒數開始時,下意識就往浮碧亭西北方向的堆秀山上躲。
然而,她在假山下就停下了,沒有躲進山上的御景亭,這是帝后重陽登高的地方,她曾與梅妞兒玩捉迷藏時,和哥哥一塊兒躲在這兒,只是那時候她還沒有前世的記憶。
雅善站在堆秀山下,看怪石嶙峋,忽聞連貫的腳步聲從假山上下來,她慌不擇路,在山石下爲自己尋找了一處隱蔽的空間,默默地看着山上的人拾級而下,待看到對方身影時,不禁一愣,原來他也沒有出宮。
“姑姑!姑姑!您躲哪兒啦!——”遠處,四公主已經呼喊着找來了,同時驚動了正在前進的綿愉,他下意識回過頭,看到了假山後的半個身影,沒想到她沒有隨額駙出宮,而留在宮裡陪四公主玩捉迷藏!
雅善眼見躲不住了,便要現身,怎料綿愉飛快走向她,拉住她,就要往假山上跑,雅善一驚:“哥哥!”
綿愉邊走邊道:“躲上面,四公主一定找不着!”
雅善一時哭笑不得:“哥哥什麼時候跟個孩子也較真了?我沒想躲太遠,就怕如如找不着心急了。”
“既然怕她找不着,在浮碧亭四周打打馬虎眼兒,幹嗎非要跑這兒來?”綿愉忽然停下了腳步,在階梯上方俯視她。
雅善被這居高臨下的視角駭住了,一時無言以對,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心十分滾燙,傳遞到她身上,彷彿把心都燒着了,如如的聲音在山下一陣陣傳來,鬼使神差地,她不願被找着了。
她朝綿愉綻放笑顏,眼中露出黠慧的光:“哥哥,咱們躲起來吧!”
望着如此熟悉的笑臉,綿愉一陣失神,再回神時,他們已臨亭俯瞰景山,共賞夕陽美景。
也只有陪着她,他纔會一次次失去理智,做這些瘋狂之事。
“哥哥,瑪穆平珠……她還好嗎?”沉默間,雅善低聲相問。
“還是那樣吧。”他回答得有些疲憊。
雅善看向景山上的積雪,想起那個曾經生命旺盛的女子不禁哀婉連連。今天元旦,瑪穆平珠沒能進宮賀年,聽說她已有數月臥牀不起,想來是不見好了。
在雪地裡跪了兩天,沒想到寒氣攻心,留下了後遺症,偏偏她又染上了鴉片癮,癮頭越來越濃,任憑綿愉再怎麼斥責,她像是置若罔聞,終把自個兒給害了!
“聽人說,那玩意兒害人不淺,但仍有許多人趨之若鶩,即便散盡家財也在所不惜,怕是真能叫人拋開煩惱,快活似神仙吧!”
能讓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沾染鴉片,想必她是真的過得不快樂。
“不管誰去碰,都不該她去碰!”他雖疲憊,但也盡顯斥責。
他披肝瀝膽爲皇帝禁菸,可誰想到,在他自家的院子裡就有人頂風作案,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嫡福晉啊!
然而對外只能聲稱福晉得了重病,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想是早有人在背後說長論短了吧。
自他中毒以後,沒有一日過得順心,朝堂上除了桂良與蘇孟暘,幾乎一夜之間全都倒戈去了莊郡王一邊,他也不動怒,正好藉此機會找出他們的狐狸尾巴。
可是王府裡呢?嫡福晉怕是大限將至,女主人的大權交給了梅妞兒,楊佳氏忙着落井下石,彷彿他的每一樁婚姻都不夠圓滿,而每次看到府裡的女人,他都能想起那天雅善來探望他時的急切眼神。他到底是忘不了她的。
“或許,當年我就不該應下這樁婚事,她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樣。”他忽然仰天嘆氣。
雅善轉過頭看他,悔不當初的神情令人心酸,過去她天真地以爲瑪穆平珠如願嫁給心愛的男子就是幸福的,可當發現她一點點迷失自己,甚至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便醒悟是哥哥沒能給她應有的幸福。
這樁婚姻是皇太后所賜,哥哥並非心甘情願,就如她自己的婚姻,他們都是一樣的,無法得到想要的幸福。
相同的命運令人惺惺相惜,何況他們之間的情愫本就複雜,此時此刻,兩人各懷心思,陷入了靜默,山下四公主的聲音早已跑遠,只餘下山頂無形的風翻卷着兩顆隆隆跳動的心。
有什麼在呼之欲出……
忽然兩廂凝視……
“哥哥……”
一瞬,再次淹沒了彼此的聲音。
正午的家宴,他飲了酒,而她卻是清醒的,彷彿是風的力量,將他們的身軀緊緊纏繞,貼合在了一起,本是同根生,無關乎倫常,她以爲,他們本就該在一起啊!
繼碧雲寺上衝動的行爲後,他又一次失去了理智,帶着她一同躍入慾望的深淵。他感到了她的迴應,頓時拋開了一切,渾身燃燒了起來,無所畏懼……
當年他們實在孩子氣十足,有歡笑,也有鬥氣,可總也形影不離,他發誓一生守護於她,可命運將他們牽連,卻不允許結合,他恨天怨地。可是今天……他甘願以身犯險,不再逃避!
痛苦,於此刻化作了塵埃,隨風湮滅。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面對面看着彼此,他盯着她殷紅的脣,捧住她羞紅的臉,感動得連嗓音都在發抖:“雅善……你……”沒等他說下去,一個急劇的動作,她已撲進他懷中,緊緊摟住了他,聲音是哽咽的:“別說了……都是我願意的!……在很久以前,久到忘了是什麼時候……哥哥……”她忽然仰起臉,卻又欲言又止,綿愉定定地看着她,卻聽她說:“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綿愉苦皺眉頭,搖了搖頭,雅善像個調皮的孩子朝他眨眼:“我想我在前世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你。”她原本打算將前世的事都告訴他,可轉而一想,那實在是太荒誕了,她怕把他嚇跑,那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而綿愉在意的不是“前世今生”,而是她親口說出的“喜歡”二字,他知道這情意並非兄妹親情,而是男女之情,多麼慶幸,他等來了她,多麼可悲,他們無法結爲夫妻!
歡愉與痛苦交織在一起,叫人忘卻了時光,也叫他忘卻了常年藏在心頭的秘密,他該怎麼解釋,他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哎,命運至此,說來也無益,能夠得知她心意也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