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萬壽節, 雅善與僧格林沁一同進宮賀壽,皇帝是個節儉的主兒,大宴沒擺, 在正大光明殿受了文武各官、蒙古王公、外藩使臣等慶賀禮就都散了, 雅善許久不進宮, 得了皇帝恩准, 在壽安宮多呆了幾個時辰。
母女倆也有大段日子沒見面了, 嘮嗑總少不了。南窗下一鋪長炕,鋪着金黃色緞褥子,如貴太妃端坐着, 左邊站着她最愛的小女兒雅善,此刻正在爲她輕輕捶肩, 後邊的一張雕花烏木椅子上坐着四公主的生母全皇貴妃。鈕祜祿氏因產子有功, 奉太后慈詔, 於上月冊封爲皇貴妃,即便身份更尊貴了, 也未改初衷——自道光元年進宮以來,仰承鴻恩,謙恭順孝,每日壽康、壽安兩宮的晨昏定省,除了懷孕後三個月和產後月子, 無一日懈怠, 今天萬壽節也不例外。
到底是長了雅善三歲, 又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無論外貌品相, 還是言行舉止,和雅善一比, 終究成熟許多,雅善仍像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不過也就和四公主玩在一起的時候天真爛漫,安靜下來後,倒也和前幾年大有不同了,顯出了成婚後的持家穩重。
如貴太妃吃着皇貴妃親手做的蘇造糕,簡直愛不釋手,她已經吃好多塊,可因牙不好,雅善再不讓她多吃了,如貴太妃朝皇貴妃笑說:“你瞧她,一進宮就管着我,如今連一塊糕餅兒都不許我吃了。”
皇貴妃溫和笑道:“您愛吃妾妃做的點心,妾妃心裡頭高興得很,可到底是甜的東西,壞了牙,就再也吃不得了,公主也是關心您呢!”
如貴太妃指着兩個孩子,無奈笑道:“你們啊,現在也學會一個鼻孔出氣啦!罷了罷了,我不吃,統統讓給四公主還不成嗎!”
雅善朝皇貴妃使了個得逞的眼色,兩人相視而笑,如貴太妃並不糊塗,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但也不說明,只覺得這兩孩子倒真像是自己的兩個女兒,心意相通,她的大女兒若沒有夭折,也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吧。
“昨兒我差素英到鍾粹宮瞧了四阿哥,說是長得跟你像,將來也是個聰明伶俐的。”如貴太妃忽然想起皇貴妃六月初九剛分娩結束,可是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抱去了別處,與生母分離,如今正養在鍾粹宮皇后身邊。
這宮裡能有她如貴太妃把兒女養在身邊的后妃屈指可數,皇貴妃雖然寵冠後宮,到底還是要守後宮的規矩,皇太后不允許破例,就算是萬歲主子也不好發話,好在皇貴妃是個明事理的,從頭到尾沒半點怨言。
不過這會兒提及四阿哥,皇貴妃謙恭頷首,也不說話了,兩個多月了,她還沒能正眼瞧過自己的孩子啊!到底是當額孃的,孩子給別人養,自己嘴上不抱怨,心裡總歸不好受。
“很想四阿哥吧?”如貴太妃是過來人,總能瞧出點端倪。
皇貴妃不否認,雅善忽然說:“我剛進宮,倒也沒見過四阿哥,不如咱們一塊兒去瞅瞅?”
皇貴妃眼裡露出了驚喜的光,雅善朝她眨了眨眼,又去問如貴太妃的意見,如貴太妃沒有說話,就隨她們去了。
往鍾粹宮的路上,皇貴妃顯得激動又忐忑,雅善見她是太過思念幼子,才與平時穩重的她稍顯不同。
由於見子心切,從壽安宮到鍾粹宮的這段路走得很快,宮門的總管太監一見兩位稀罕的主子來了,忙打千行禮,隨後又進去通傳。不消一會兒,太監來傳話:“回兩位主子的話,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這會子不便見您二位。”
皇貴妃略顯失望,雅善也無奈,只好笑道:“有勞公公,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奴才替娘娘謝二位主子,奴才恭送二位……”
雅善與皇貴妃不得已只好折返,也沒再聽那太監多說,回去的時候,雅善瞧見皇貴妃心不在焉,安慰道:“今兒個見不成,過些日子總還能見到,別皺着眉了,得長多少皺紋啊!”
皇貴妃精神不濟,搖頭,欲言又止,雅善察言觀色,又問:“你不會還沒見過四阿哥吧?”
皇貴妃看向她,無奈地點了點頭,雅善驚歎:“怎麼會呢?就算前一個月你在自個兒宮裡坐月子,那上個月呢?你也沒能見到四阿哥嗎?”
“其實皇后稱病快一個多月了,我都沒能見上她一面,何況是四阿哥呢……”皇貴妃一雙彎眉微蹙,雅善問:“皇上知道嗎?以你在後宮的地位,難道連見自己的孩子一面都那麼難嗎?”
“皇上知道又怎麼樣呢,皇后有恙,誰都不能打擾她靜養,罷了,我是孩子親孃,現在見不着面頂多我心裡難受,難不成還怕他將來不認我這個額娘嗎?”皇貴妃強笑說。
雅善看着她,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後宮的這些規矩,她向來不喜歡,因爲實在太不近人情。
可是生在帝王家,誰能擺脫如此不公的命運呢?
她們又說了幾句,隨後分道揚鑣,雅善回到壽安宮,把所見所聞一一告知如貴太妃,如貴太妃嘆氣道:“昨兒差素英去的時候,皇后看來已見好,怎麼病又犯了?也可憐了皇貴妃這孩子,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四阿哥。”
“我現在真的很慶幸,阿瑪可以把我留在額娘身邊,要是我不在額娘身邊長大,額娘也一定會傷心難過的吧。”
如貴太妃把雅善摟到身邊坐下,握着她的手,向她說了一個秘密:“其實啊,當初額娘差點兒就沒能留你在身邊,要不是我拿你已經過世的姐姐哭天喊地,你阿瑪實在看不下去,恐怕你就要去太后身邊了。”
“啊?”雅善一驚,又順了一口氣,道:“額娘,您膽兒可真大,阿瑪就這樣答應了?”
“對啊,誰叫你額娘我那會兒受寵,你一離了我就會哭,吵得沒法兒讓人睡覺,這宮裡的人都沒轍兒,也就不管了。”
聽她額娘講述這段她不知道的事蹟,雅善發笑道:“想來我也使了性子,阿瑪纔拿咱們沒轍兒。”
“你這性子隨我,也是個拗脾氣,額駙沒少在你那兒受氣吧?”
雅善沒想到額娘會把話扯到僧格林沁身上,她心裡雖有介懷,嘴上卻說:“我可是金枝玉葉,能在我這兒受氣那是他的福氣!”說着,偷眼看了看她額娘,滿臉堆笑,雅善鬆口氣,又隨口笑道:“我性子隨額娘,哥哥隨阿瑪,豈不正好?”
誰料她看到如貴太妃面色稍有變化,但很快恢復笑意:“要都隨了我,我也頭疼。”
“我給額娘揉揉,就不疼了。”雅善突然起身,伸手捧住瞭如貴太妃兩邊太陽穴,如貴太妃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好了好了,改日再給額娘揉,今兒時候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雅善望向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遮住了半張臉,連帶着這份母女談笑的和樂景緻也一併遮去了,她失落地嘟囔:“一到秋天,夜色總來得這麼快,我可不想那麼早就歇息了。”
如貴太妃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又吩咐素英拿了一件披風過來,爲她繫上絛帶:“入秋了,早晚涼,怎麼來的時候也不帶件披風,你從小身子弱,別又着了風寒。”
披風還沒披上,她心已經暖了,沒有什麼比母親的關懷更能暖心,心一暖,身也不怕涼了。
從東華門出宮,馬車早已在宮門口等候,僧格林沁也在,他手中捧着她的披風,是專程來接她回去的。
可是在看到她身上的披風時,他又默默地收起了手上的,笑着請她上馬車,她猶豫着還是沒能搭上他的手,僧格林沁自然是失望的,但他從不絕望。
*
第二天,僧格林沁早朝歸來,照例去雅善寢宮請安,雅善人卻在疏影軒,於是他又轉了方向。
一路桂花飄香,將他引進了桃源仙境,其中夾雜着絲竹之音,僧格林沁仔細聆聽,不像是開戲的音樂,而他又聽不出是什麼,只一路尋着樂聲往前。
樂聲是從疏影軒中堂發出,斷斷續續,起初曲不成調,漸漸三兩聲婉轉動聽,待走得近了,纔看清中堂坐着兩名女子,手中抱着琵琶,低頭淺笑,其中一人正是他的妻子!
受人打擾,雅善很快察覺,一見是僧格林沁,便笑說:“你什麼時候來的?哦,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我新聘的琵琶樂師,她叫柔荑。”
柔荑年紀不大,粉面柔和,看上去頂多雙十出頭,一雙手宛如柔荑,見了僧格林沁欠身行禮:“見過僧王爺。”
僧格林沁朝她點點頭,又看向雅善:“我剛回來,聽見琵琶聲就尋來了,沒想到是公主在這兒學琵琶。”
“你找我有事嗎?”雅善回頭示意柔荑下去休息,晚點再學。
柔荑離開後,兩人就陷入了一瞬的沉默,雅善也怕尷尬,就說:“我剛學的琵琶,就當是消遣,彈得不好,你想聽嗎?”
僧格林沁驚喜擡頭,自然連聲應好。
雅善請他入座,她也一併坐在他對面,調整姿勢,轉軸撥絃,倒也有些模樣,但畢竟是初學者,彈得確實不好,有幾個音拿捏不準,在外人面前是要鬧笑話的,可雅善很認真,不怕被笑,努力找準調子,一曲下來,已是滿頭大汗。
她赧笑道:“我彈得一點兒不好,剛纔應該把柔荑留下的,她還能指導我幾個音。”
僧格林沁是個武人,對音律不怎麼熟諳,但還沉浸在剛纔她彈琵琶的情境裡,當然不是由於琵琶的音律,而是她彈琵琶時的專注,低頭思索的側顏剎那攫住了他的心神,所以她後來說的什麼,他早忘乎所以。
“我打算留柔荑在府中,便於我把琵琶學好,你覺得呢?……僧格林沁?”見他出神,雅善又喊了他一聲,僧格林沁如夢初醒,道:“哦,我剛纔失態了,請公主恕罪,公主說什麼?”
“我想留柔荑在府裡教我彈琵琶。”
僧格林沁幾乎想也沒想就應下了,只要她高興就好。
往後的幾天,柔荑就住在了僧王府西跨院,每日早晚一經公主傳喚便會去疏影軒教授琵琶,僧格林沁偶爾也會在散朝回來後往疏影軒見證公主的進步。
雅善天資聰穎,才半年,對於琵琶的彈奏已能趕超苦練十年有餘的柔荑。
道光十二年三月初十,雅善爲莫格德慶生,欲將這半年來所學成果於這天展露,僧格林沁也答應了這天散朝後,便會回來爲莫格德慶生,順便聆聽她的琵琶曲。
然而直到這天晌午,他們都沒能見僧格林沁散朝歸來,雅善連忙託人到宮門口打聽,回來告訴她,說是王爺散朝後就去了火器營。
雅善覺得奇怪,雖然皇上早年命僧格林沁掌管火器營事宜,但凡有事都會事前通知,這些年都不曾出差錯,昨天也沒聽他說散朝後還會去火器營,難道臨時有事必須解決?
雅善心有不妥,又叫人前去打聽,半個時辰後,傳來消息:今年火器營所制一批槍藥出現問題,需要王爺前往察看,誰知察看過程中,槍藥不慎走火,死傷數十人,王爺也受了傷,所幸傷勢不重,此刻正回宮負荊請罪。
聞此惡訊,正印證雅善心頭不祥預感,火器營爲朝廷軍事重地,此次出現紕漏,矛頭必定指向僧格林沁,可是僧格林沁辦事向來謹慎細心,絕不會輕易犯下這等大錯,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