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愉平時用度並不鋪張, 然而於福晉的葬禮則辦得極爲隆重,從裝殮入棺到入土安葬,歷時四個月, 送殯當日, 更有幾家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公、輔國公等及其子孫一路搭棚路祭, 喪儀之浩蕩, 甚至比活着的時候更能體現出皇親貴族的超凡身份。隨福晉的入葬的明器以及各類珍寶數量驚人, 據擡棺的人後來回憶:他們從來沒擡過有哪一位親王福晉的比惠王福晉還要重的棺柩!而在居喪期間,綿愉一切從簡,直到服滿後, 才褪下素色衣服。
距瑪穆平珠過世已過去兩個多月,誰家悲喜都不再與百姓相關。這兩個月來, 綿愉表面未曾流過一滴淚, 倒不是他真的無情, 他欠了瑪穆平珠許多,或許沒有資格爲她落淚了。
很快就到了夏日, 夜短日長,綿愉留在養心殿陪伴皇帝下棋議事的時間愈發長了。這天綿愉依舊奉命在養心殿與皇帝對弈,棋局緊張,綿愉卻依然平靜如常,靜聽皇帝說話:“我登基十一年, 總算後繼有人, 這幾天我估摸着立皇太子, 也好定定民心, 按着規矩, 應立嫡立長,可是皇后陪伴我多年, 未曾生下皇子,皇長子又在前不久沒了,好在全貴妃與祥妃相繼產子,老天爺也不是真要亡我大清!”
綿愉收起手中的白子,看向皇帝,進言道:“立儲一事,還望皇上三思,且不說當年世宗皇帝立下的規矩,皇上正當壯年,後宮的妃嬪娘娘們也正青春,定能再爲皇上綿延子嗣,等到子息旺盛時,您再從中擇優,定下大事也爲時不晚。”
皇帝無奈地笑了笑:“你說的話也有道理,暫且不說立皇儲的事兒,那咱們說說別的,我打算晉貴妃的位份,你覺得呢?”
綿愉答道:“貴妃娘娘侍奉皇上多年,誕下皇子於社稷有功,理應晉。”
皇帝笑了:“好,明兒個就讓人擬好詔書,擇吉日晉升全貴妃爲皇貴妃!”
全貴妃進宮以來,聖眷優渥,從未失寵,位份也是逐年累進,照此下去,怕是要與皇后比肩了,也正因這幾年風頭過旺,全貴妃多招人嫉妒,好在經皇太后的勸說,皇帝也懂得收斂了,只是現在貴妃誕下皇子,晉封皇貴妃也是遲早的事兒。
“皇上定了皇貴妃,是否晉祥妃娘娘爲貴妃?”綿愉趁皇帝龍顏大悅時又補充,怎知皇帝笑意一斂,道:“祥妃雖然也生下了皇子,不過見於近些年的德行,還不夠格做貴妃。”
祥妃與全貴妃幾乎在同一時間懷孕,待遇卻不及全貴妃,一方面皇帝對祥妃向來不及全貴妃那般喜愛,另一方面祥妃是用了不正當的手段才致有孕,自然令皇帝心生不滿。
“皇上聖裁。”既然皇帝心意已決,綿愉再無話可說,或許本就不該多此一問。
“皇兄我已經圓滿了,你呢?你的福晉走了有些日子了,現在府上還好嗎?”
綿愉說:“託皇上鴻福,府上一切安好。”
“現在這兒沒人,你我兄弟也不必拘禮了,我知道現在跟你說這些不合適,不過你府上總需要女主人,前兒皇額娘與我商量了些法兒,爲你甄選繼福晉,你看好嗎?”
綿愉心裡早有準備,嫡福晉一旦過世,就意味着王府失去女主人,楊佳氏與李佳氏的家世尚不夠資格成爲繼福晉,所以皇太后與皇上必然還是會爲他另選他人的。
“但憑太后與皇上做主。”綿愉仍是一副寡淡的模樣,皇帝看了也無可奈何,五弟的性子向來溫和,順應天命,無論是當年初婚,或到現在甄選繼福晉,他似乎從來沒有反對過,這倒是和雅善執拗的性格極爲不同。
“甄選還需要一年的準備,或是你可有中意的八旗女子?”
綿愉思忖了一陣,忽然撩開錦袍跪地,神情嚴肅道:“實不相瞞,福晉臨終前,曾將其族妹靈珠託付於奴才,待一年後服喪期滿,望皇上成全將靈珠指配於奴才!”既然雅善註定成不了他的妻子,他亦無法逃脫娶別人的命運,那麼,他希望這個“別人”不再是別的無辜者。
靈珠,於現在的形勢而言,是最佳的人選。
皇帝深看綿愉一眼,道:“你還真與桂良他們家結下了緣,就連繼福晉都要選瓜爾佳氏,罷了罷了,既然是你瞧上的,我和皇額娘也不去費心思爲你選人了。今兒就先聊到這兒吧,你出宮去吧。”
綿愉叩謝皇恩後便走出了養心殿,此時天際已漆黑一片,卻絲毫感覺不到太陽下山後的陰涼,反而低壓壓的,悶熱非常,恐怕是要下一場暴雨了吧。
*
夜半驟雨降臨,雨點劇烈的聲響像是下了雹子,樹葉、窗戶、屋頂,全都遭了秧,持續不斷的雷聲,響得人都睡不安穩,有的從夢中驚醒,突如其來的霹靂驚得幾個膽小的侍女互相摟作一團。
雅善一直熱得沒睡着,這會兒外頭鬧得厲害,她索性就爬了起來,叫人把寢宮的燈全掌起。因爲下雨,她寢宮的窗戶全都緊閉,難怪異常悶熱,她叫人開窗,卻說外頭風大,雨水打進來就遭殃了。
她想起月臺上的那些花盆,徑自下牀,走到明間,把小德子叫了進來,問:“小德子,月臺上的花盆都叫人收拾了嗎?”
“回公主,下雨前就叫人給挪走了,您儘管放心。”
雅善鬆了一口氣,那都是她親手培植的花卉,雖然並不都是名貴的品種,卻全都是她的心思,有幾盆晚香玉還是從城外移植過來的。
“這雨聲怎麼像豆子撒了一地?該不會是下冰雹了吧?”她豎起耳朵,忽然聽到一片雜亂聲,略顯焦慮地問。
小德子趕緊出門去瞧,不一會兒就捏着幾顆綠豆大小的冰粒兒跑回來。
雅善一看,心裡又一陣着急:“這冰粒兒應該不會再大了吧?可別把疏影軒那邊荷塘的荷葉給打穿了!”
小德子連忙安慰:“公主放心,只是小小的冰粒兒,傷不到荷葉,您先睡吧,有什麼事兒奴才們都給照看着。”
正說着,忽然“轟隆”一聲,風更大了,雨也更大了,彷彿能把屋頂掀開來,此時又有太監跑來,手裡捏着的也不再是綠豆大小的冰粒兒,而是拳頭大小的冰雹,據說冰雹已經打壞了耳房屋頂的幾片磚瓦。
這消息把雅善嚇壞了:“這下真壞了!”
“奴才這就着人去荷塘看看!”
“等等!”雅善忽然叫住他,說:“下這麼大的冰雹,都別往外走了,太危險了。”
“可是荷塘……”
雖然有遺憾,可天要降雨,要下冰雹,他們哪有能力去阻擋,違背天命的後果就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甚至危及性命。
“別去管了,大不了明年提前做好準備,今年就隨它吧。”
小德子不再說話,退了出去。
可是不一會兒,小德子又進來了,急急忙忙地說:“公主,額駙爺那兒來人了!”
雅善驚道:“大風大雨,還下着冰雹,是不是額駙出什麼事兒了?”
“額駙爺叫了一羣人往後花園去了,說是怕荷塘的荷花遭殃,搬了幾捆油布去遮擋了!”
“他好歹是個王爺,怎麼這樣不知分寸!快叫人去攔住他,別去管荷塘了!”
小德子領了差趕緊傳話去了。雅善原本已經準備睡了,這下不僅沒了睡意,心裡還愈發不安,在屋內不斷來回踱步,希望僧格林沁不會被冰雹傷到,大家都能平安無事。
啞丫頭在旁邊看着也不表態,雅善似乎也忽略了她的存在,忽然一個響雷,雅善嚇了一跳,彷彿再也忍不住,朝門口走去,啞丫頭似乎看出她要做什麼,趕忙上去攔住,對她搖頭,又示意她外面的惡劣天氣。
雅善無可奈何,望着外頭的暴雨和冰雹只能乾着急,也都怪她,說什麼“今年荷花要是開得好,就請大家一塊兒去看”,他一定是放在心上了,纔會不顧一切去守護那些生命。
不知怎麼,她心裡竟感到難受,僧格林沁總把她的感受放在心上,她卻從來沒給過他任何回報,他若再有個什麼好歹,她的心,恐怕此生都不得安生了。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冰雹終於不再下了,雨漸漸小了,小德子終於帶着好消息回來了:“公主,荷花荷葉沒事兒,都拿油布遮擋好了。”
“額駙呢?沒人受傷吧?”這時候,雅善似乎不再關心荷花荷葉的好壞了。
小德子回報道:“都打着油布傘,可結實了,全都好好兒的。”
雅善總算鬆了一口氣,卻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小德子和啞丫頭頓時不知所措,又是安慰,又是磕頭的,她抹了一把淚,想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說:“好了好了,總算太平了,我也該歇息了,你們都去外頭候着吧!”
這幾年,她表面堅強,內心卻在逐漸脆弱,彷彿再也受不了任何刺激,像今天這樣莫名其妙的哭泣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
第二天,雨已經停了,一夜暴雨將悶熱的天氣沖刷走了,天還沒亮透,雅善就醒了,迫不及待去了後花園,去看看荷塘怎麼樣了。
連接疏影軒的那片荷塘果然安然無恙,身穿朝服的僧格林沁正立身在荷塘邊,滿懷欣慰地笑着。雅善慢慢走了過去,僧格林沁很快察覺到她的到來,轉過身,雅善看着他笑道:“昨晚要不是你,今天看到的恐怕是狼藉一片了。”
僧格林沁笑了笑,仍像是當初那個陽光少年:“好端端的花兒,我也捨不得看着被老天爺給糟蹋了。”
雅善不再說荷花了,見他穿戴整齊的朝服、朝靴,便說:“天馬上就要亮了,你趕緊上朝去吧。”
僧格林沁點了點頭,走了幾步,又對她說:“這兒已經沒事了,公主不必再擔心,天還早,再回去睡會子吧。”
雅善“嗯”了一聲,目送他離開,但在走的過程中,她忽然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好像他的身影突然晃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時,又恢復如常了。
雅善以爲是昨晚沒睡好,精神還恍惚,沒細想就回到了自己的寢宮歇息。
僧格林沁出了王府,上了馬車。平時他都騎馬去午門,今天突然換了馬車,只因昨夜一場暴雨,他左臂的舊傷又犯了,又經昨夜的一番折騰,再經不住疼痛。
他看上去像是剛醒來前去上朝,其實他一整宿沒睡,在疏影軒坐到了凌晨。
可是在她面前,他什麼都不說,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在她面前,他什麼都不說,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在她面前,他什麼都不說,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都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