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起身,因人生地不熟,他們花錢僱了客棧的一名夥計幫忙帶路,並詢問了當地私宅的價錢,說來也巧,這夥計在城中認識房牙子,當即替他們尋了門路購置田宅。
在江南水鄉之地,多是傍水的河房,房牙子領他們看了幾處,雅善多不滿意。這江南景色雖美,她卻不習水性,何況她看慣了四合院,這建在河旁的房子總叫她心生不安。
估摸着雅善的心思,房牙子又領他們往城郊瞧了幾處園林別墅,這下中了她的下懷。她自小住皇家內院,御花園景緻別具風格,還有諸多如暢春園、避暑山莊一類的皇家園林,據聞當初聖祖皇帝命人建造之時便是取這蘇州園林的內秀風範。
瞧見熟悉的景緻,她二話不說便下定決心買下這座私家園林——園中山石爲主景,綠竹猗猗,山下又鑿有水池,山水之間以一條曲折的復廊相連,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像極了她在京師花重金購置的竹園!
只是在談到價錢時,從頭到尾在旁默不作聲的薛雲笙不禁驚呼一聲:“還是再瞧瞧別處吧!”
雅善卻一意孤行:“可我就瞧中了這兒,你不喜歡嗎?”
他搖頭:“倒不是,只不過……”
“既然喜歡,那就買了吧!”她出手闊綽,就如當年毫不猶豫地買下竹園一樣。
薛雲笙哭笑不得,房牙子眉開眼笑,對着眼前的貴主點頭哈腰:“好嘞!夫人是北方人,果然爽快,我這就去取來房契,好趕快把這宅子交到兩位手上!”
房牙子跟着他們一路都喊雲笙“老爺”,喊雅善“夫人”,起初兩人都不好意思,但礙於眼下的情境,只能默認,久而久之,也就甘之如飴了。
不需多時,與房牙子達成交易,光這一天,她便花了一萬兩的銀票。
畢竟是逃亡在外,日後的生計問題尚未解決,他們身邊的錢財已失去大半,他可以體諒公主身爲金枝玉葉,不懂民生疾苦、金銀來之不易,可長此以往,該要如何是好。
房牙子收了銀子,交了宅子,雲笙得以私下與她交談:“咱們出門匆忙,雖有惇王爺相助,但往長久來看,眼下大可不必買這樣好的宅子。”
雅善拉着他的手,輕輕地按了按,說道:“我知道你的顧慮,可這宅子我真心喜歡,就好像咱們還在竹園裡,過着咱倆的日子,你放心,除了這宅子,其餘的銀兩都會好好揣在懷裡,不到萬不得已,我可捨不得亂花!”
手中的觸感柔軟,一股溫熱傳到他的心底,也跟着軟了下來,他不再說什麼,遇上她,他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任由她去。
就這樣,他們在蘇州安頓了下來。住在偌大的園子裡,身邊缺少人服侍,沒過多久,她又在“奴隸市場”買來了幾個伶俐的丫鬟與幾名小廝,還僱傭了管家和廚子,乍一看,一座鄉紳的府邸初具規模。
她憑藉着一己之力,在他外出將自己的畫作寄至城中附庸風雅的貴族子弟常去的書齋時,大刀闊斧地“招兵買馬”,等他回來後,除了瞠目結舌 、無語凝噎,再無別的話可說。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自己的畫作毫無伯樂欣賞,被丟棄在偏隅,終於灰敗着一張臉向她進言:“公主答應過我,不再招人進府,況且我並不需要人服侍。”
雅善聽他灰落落的語氣,倒是少見,還有他復又稱她“公主”,才恍然忘了前不久的承諾,她咕噥着說:“我瞧他們可憐,在外頭受人欺壓倒不如收進園子裡……”
他看着她委屈的模樣,暗想自己的失態,換了輕聲軟語:“心腸好固然好,只是這世間可憐的人比比皆是,這兒成不了大善堂,留一個像啞丫頭那樣的人在身邊侍候就夠了……再說,這動靜一旦大了,難免要招惹麻煩。”
他最後的話提醒了她,她一直沉浸在與雲笙逍遙快活的日子裡,險些忘了那些隨時隨地可能追來的危險,今時不同往日,她早該聽他的話,不應該得意忘形。
“好,我都聽元竹的!”
看她無比認真答應,他仍是不放心,這時她伸手倒了一杯清茶,請他入座,又遞茶給他,手臂枕在他肩上,說:“我瞧你今兒個神情不一樣,出什麼事兒了嗎?”
他輕輕呷了一口茶,將今日外出的情況向她說明。
聽後她一頓莫名惱怒:“這些個不長眼兒的門外漢!你的畫哪兒不好啦!我瞧着都是頂好的呀!”
看着她鼓起的腮幫子,頓覺輕鬆不少,“吳地文士諸多,要說門外漢,咱們纔是,我的畫在京師能賣幾兩銀子,可到了這兒,着實難了點。”
“真有這麼難嗎?”她皺皺眉頭,似乎不大相信。
他點點頭,又伸手推了推她的眉心,說:“吳門四才子,對蘇州文人的遺響頗深,並不稀缺上乘的畫作,我的畫承南宗,到了這兒就更不稀奇了。”
雅善若有所思道:“既然畫作無人問津,不如做教書先生,改明兒咱們就開一間私塾!”
“我雖然脫了籍,成了平民,始終沒正經讀過書,任塾師也未必有學子願意上門來,不過,我想若有大戶人家需要伴讀,倒是可以考慮。”
“這怎麼行!你去大戶人家伴讀,豈不成了家奴!”雅善急得跳起來,萬不能答應他以此謀生。
“我只是有此提議,也不是非要這樣做,若真的無路可走,我還有一技之長,大不了重操舊業……”
她忽然伸手掩住他的雙脣,道:“你已脫了籍,何苦再說這樣的話,總不需要你一人來挑這擔子,一條路行不通,再尋一條,天無絕人之路。咱們身邊還有錢財,也可以學人做買賣,總是有法子的。”
她天真善良,心態又極爲樂觀,縱然明白她無法理會民間生存的艱辛,依然將一切想得理所應當,他也沒有向她道明,順着她的意思點頭附和。
他們不再談生計問題,相□□了兩齣戲與對方切磋。
*
雅善言出必行,第二天就將園子裡的下人遣散了,只留了一個叫銀香的丫頭服侍,這無非又花了一筆錢財。
至於薛雲笙,他仍舊不死心,想着外出尋活爲將來謀一條出路,只是畫作仍無人問津,他灰頭土臉地被書齋的掌事趕出門,又遭到一陣奚落:“去去去!別再來啦!你這畫值不了幾個錢!假使真想謀生,見你這白麪孔,不妨扮了粉面賺大錢去!”
他並不與掌事的一般見識,灰心喪氣地掉身就走,失魂落魄也沒了眼睛,悶頭就撞上了人,他正要道歉,擡頭卻見一張再不能熟悉的面孔:“大師兄!……”須臾間,嗓音起了哽咽,眼眶跟着發熱,分不清是久別重逢後的激動,還是絕處逢生的喜悅。
“雲笙?”在他對面的人同樣一陣驚訝與激動,薛雲昆哪裡想過會在這裡碰上闊別兩年的師弟!
“兩年不見了,師兄可好?”雲笙收斂了情緒,將雲昆請到路邊敘話。
“我好,你呢?你不是在京師,怎麼跑江南來了?”雲昆打量了他一番,又望了望身後專賣文人士子字畫的書齋,反問道。
雲笙淺淺一笑,意味十分複雜。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不至於,在師兄面前他又不想隱瞞什麼,便直言道:“師兄,我已經脫了伶籍,再不投身梨園了。”
“什麼?這到底怎麼一回事?”雲昆驚道。
雲笙心頭一酸,移開目光,輕聲道:“師兄還記得公主嗎?”
“你是說嘉慶爺的九公主?”雲昆惴惴不安地反問。
雲笙輕輕點頭,道:“公主與我一道來了蘇州,已有了一段時日,近日忙於生計,一直忘了拜訪師兄……”
“你……”雲昆瞪圓了眼睛,顧左右將他拉進了附近的巷子,繼而追問:“若沒記錯,公主早已有所婚配,又怎會隨你下江南?難道你們……”
雲昆緊盯着雲笙略發蒼白的臉,心中已有不安,而當得到他肯定的答覆時,只覺得整個人都站不穩了,氣急敗壞道:“你可知這是殺頭的死罪啊!”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他早已不計生死,只是聽從小疼愛他的師兄這樣指責他,心裡難免感到痛苦,但只一剎那,他又擺出視死如歸的表情說:“我與公主兩情相悅,何況她與他丈夫過得並不快樂,她被傷透了心,在她被徹底毀滅之前,我必須帶她離開!”
“可你是否想過後果?她是公主,千金之軀,跟着你一日是新鮮,今後呢?她不會後悔嗎?即便她心甘情願,可她的親人能答應嗎?過着這種亡命天涯的日子,還真是出息了!你不爲自己想想,難道也不爲九泉下的師傅想想?你要出了什麼事,你叫師傅他老人家怎麼在地底下安心!”
“師兄,不會的,我們會小心……”說出的話分明底氣不足。
“師弟,師傅不在了,你怎就如此糊塗!”
雲昆言語上略帶激進,雲笙知道這都是過分關切所致,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師兄,即便沒有偶遇,既然到了他們的家鄉,遲早一日也要上門拜訪的。
“師兄,套句戲本里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與公主兩情相悅,縱然他日我會因此喪命,也死而無憾。我只願今日就此與師兄話別,也莫要再連累你與嫂子。”他語意決然,說罷緊緊地咬住了嘴脣。
雲昆盯了他片刻,最終一陣嘆息:“也罷,以你的倔脾氣,我多說也無益,只求你往後好自爲之,也別再說什麼連累我的鬼話,我既是你的師兄,我們就是一家人。”
雲笙感激涕零,後退一步,然後雙膝跪地,雲昆見狀又是一驚:“你這又是做什麼!”
“大恩不言謝,唯有磕頭感激師兄今日的成全!”
說着他就要叩頭,被雲昆一胳膊狠狠拽了起來:“起來起來!不要你謝什麼,你給我好好活着,知道嗎!”
“是!我一定活得好好的,將來報答師兄!”他滴下了眼淚,雲昆又氣道:“哭哭啼啼真像個姑娘!既然不唱戲了,就別再做出梨園裡的那套,收收神,好好過日子!”
他果然收住了眼淚,像個坦蕩的男子漢,點頭應是。
久別重逢的師兄弟少不了相互噓寒問暖,後來他們又上了一間茶樓細談,薛雲昆已經娶妻生子,仍以唱戲爲生,自立了門戶,做了班主。
雲笙也將近況全數告訴了師兄,師兄爲他出謀劃策,說是有幸在出臺的時候結識了幾位地方鄉紳,家中正要請教書先生,以他的才學或許可以一試。
有了門路,雲笙自然不再擔心,與師兄叨嘮幾句後便匆匆趕回園子,將今日的一切告訴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