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早膳已備齊。”王府裡管膳食的太監向站在窗櫺前對着院子發愣的雅善跪稟,雅善終於回過神來,由她的親隨侍女梅妞兒攙扶着回到暖閣。一人用的膳桌上已經擺好四個瓷質的七寸盤和四個瓷質的中碗, 以及兩個瓷質的小碟。在她入座後, 負責擺膳的太監便把菜碗菜盤上的銀蓋一一打開, 請公主過目。其實都是她平日喜歡的膳食, 倒也不必多看。葷菜不多, 四個盤中三個便是素拌菜,另一盤則是熟食——醬肉。中碗裡一道雞絲燴豌豆綠白相間,賞心悅目, 其餘三碗也有湯菜,另外還有小米粥與餑餑一類的主食, 小碟裡裝的則是醬鹹菜。
菜品雖然豐盛, 雅善卻只吃了幾口便沒了食慾, 旁邊站了許久的一太監隔開擺膳的太監,乖巧地走過來, 笑道:“公主在外奔波了好些日子,定是吃了不少好東西,這些個常設的菜怕是入不了您的眼了,不過總不能餓着,怎麼也得進點膳。”太監看着滿桌的菜, 點着數說:“公主您瞧瞧, 這一盤拍黃瓜, 清脆爽口;醬肉是秘製醬做成的;再有這雞絲燴豌豆, 瞧着沒什麼特別, 可公主您可知道,這雞肉都打哪兒來的嗎?”
“打哪兒來的?”這太監滿嘴油腔滑調, 像極了酒樓裡跑堂的夥計,她聽着忽然來了興致。
太監嘻嘻一笑,有板有眼兒地說:“這雞肉自然是打雞身上來的。”
雅善愣了一下,薄怒道:“好你個奴才,敢戲弄我!”
太監趕緊跪下叩頭:“奴才哪敢戲弄公主,求公主聽奴才把話說完!”
雅善盯着他點了點頭,看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太監於是娓娓道來:“上個月王爺隨萬歲爺到南苑打圍,捕了許多松雞回來,一直圈着,餵養着,王爺特地吩咐了專人給那些個松雞捏胸脯,捏得緊實了撕成雞絲纔有嚼勁兒。”
雅善終於明白過來,他是在爲僧格林沁說好話呢,她愛吃雞肉,尤其是雞胸脯,而且極其講究,僧格林沁費盡一番心思無非想哄她開心。
這次回來,一切事物看似沒有變化,實則全都變了。就拿她的陪嫁丫鬟蘭妞兒來說,她已經被趕出了王府,只因與僧格林沁決裂的那一夜的始作俑者原來是她,她在酒裡動了手腳,導致僧格林沁那晚的失態以及噩夢的降臨。事件查清之後,蘭妞兒供認不諱,然而僧格林沁念及舊情,只將她趕出了王府,以後便任由她自生自滅。
那一晚事情發生得突然,她一下失去了理智,差點傷害了彼此,後來回頭再仔細斟酌,確實也感到蹊蹺,只是找不到眉目,如今一切都說得通了,僧格林沁並非誠心對她無禮。
“既然這雞絲肉這麼特別,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起來佈菜!”
那太監連“嗻”了幾聲,起身往身上擦了擦手,往她面前的碗裡夾了幾口雞絲,又將象牙包銀筷遞給她。雅善吃了幾口,倒也邪乎,聽他說了一番,便食慾大開了。
見她有了胃口,太監總算鬆了一口氣。
待吃得差不多時,她放下了筷子,太監們又忙着撤膳,端着碗盤退出去前,雅善叫住了剛纔油嘴滑舌的太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之前我怎麼沒見過你?”
“回公主,奴才賤名林德壽,當初隨公主您陪嫁來的,可能是奴才不起眼兒,公主不記得也是人之常情。”林德壽道。
雅善“哦”了一聲,她的確不記得自己的陪嫁隨從裡有這樣一號人物,當初她一心急着離開皇宮,所有的婚嫁事宜皆由皇太后與禮部操辦,而皇帝和內務府那邊給她賜了多少包衣、隨從她根本無心一一對賬,唯一記着的也就只有兩個貼身侍女和一個精奇媽媽了。
“小德子,往後我這屋裡的膳食就交由你打點了。”
雅善對小德子如此器重倒叫他受寵若驚,連忙朝着她跪下磕了好幾個頭。
此後雅善不再說什麼便讓他退了出去,連着其餘侍女一併打發了出去,她想安靜地獨處一會兒,然而沒多久,宮裡派人來傳話:皇太后召見。
這該來的總會來的,原以爲能在王府裡安靜地歇上一天,沒想到皇太后她老人家還是等不及把她召去了。
她早做好了準備,馬車在門外恭候,東華門外她下了車,徒步走進了皇城。
闊別數月的紫禁城,依然巍峨壯麗,望之令人崇敬,又叫人望而卻步,她生長在這裡,根就在這裡,即便藤蔓蔓延到了宮牆之外,也無法徹底逃離。
她拒絕乘坐宮人事先爲她安排好的便攆,一步一步穿過一道道高牆,壽康宮的宮門是最後一道牆,她邁出艱難的腳步勇敢地闖了過去。
這裡曾那麼熟悉,雖不是她親額孃的所居地,可每日晨昏定省總不可避免。紫禁城多重宮殿,她常來壽康宮卻從來談不上喜歡,在這住着的多半是先帝的妃嬪,說得難聽,就是一座寡婦院,建得再怎麼富麗堂皇,也掩蓋不了滿院子的悽清。
過了壽康門即見正殿壽康宮,這裡便是皇太后的寢殿,月臺上常設四季花卉,這會兒正擺着一盆盆盛開的萬壽菊,花朵盎然飽滿,絲毫沒有凋謝之意。
雅善不喜菊花,雖然被稱作“花中四君子”,清寒傲雪,可那層層疊疊的花瓣像是一隻手,張牙舞爪,就彷彿是權力至上的人掌握着他人的命運。
她“欣賞”着月臺上的萬壽菊,等待着壽康宮的宮人前去通傳,好在沒等太久,太后便傳喚她進去。在太監的指引下,她進了東暖閣,這是皇太后尋常禮佛之地。
線香已燃了大半,蓮花墊子中間陷下去的部分正在慢慢回到原先的模樣,香案上鋪開的《妙法蓮華經》安安靜靜歸在木魚旁,沒有收起。
雅善進了暖閣,沒有行尋常的請安禮,而是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她自知犯下大錯,任由皇太后處置。
太后剛禮佛完畢,心底沉靜,面如菩薩,和藹慈祥地看着她說:“起來吧,到我身邊來坐着說話。”
雅善對這過於平靜的態度反而感到害怕,並不依言行事,而道:“雅善做錯了事,請太后責罰!”
“你真知錯了嗎?”太后面不改色,語氣卻略顯嚴厲。
她心頭還是顫了一下,道:“雅善知錯!”
“你可敢對着菩薩發誓,你之前所做的所有荒唐事全都做錯了嗎?”太后抿了一口侍女奉上的參茶,垂眼道。
“雅善對天發誓,誠心悔過,任憑太后交由宗人府處置!”她低頭懺悔,卻是不卑不亢。
“你擡起頭來看着我再說一遍!”
她擡起了頭,與太后對視,卻不是嚴厲逼仄的目光,而是許多的無可奈何,雅善不明白,過了一會兒,聽太后她老人家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可知,這段日子宮裡頭髮生了多少事兒?我原以爲把你指婚給僧格林沁,心底的這樁心事兒就完了,可你竟然膽大包天給我和你皇帝哥哥都使了障眼法兒,把咱們幾個當猴兒耍,還做出這般丟盡皇家顏面的事兒!這事兒真交給了宗人府,你這後半生就全都完了,你說你怎麼對得起你大行的阿瑪!怎麼對得起日夜跪在宮門前爲你求饒的額駙啊!”
前大段話她都能聽得明白,可是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抓你回來是你五哥的意思,他倒是爲大局着想,捨得大義滅親,可是僧格林沁,你的額駙,他是真心實意待你,在皇帝面前求了幾天幾夜,甚至願意拿自個兒的爵位作擔保,不惜性命,又去求宗人府那些人放過你……”
皇太后長篇大論說了很多,雅善卻無法再聽下去,原來哥哥不遠萬里抓她回來卻是爲了把她交給宗人府治罪,真正爲她求情的竟是僧格林沁嗎?爲什麼?難道哥哥真的不顧念多年的兄妹之情,痛恨她做出丟盡愛新覺羅家顏面的無恥之事嗎?難道在他心裡,她真的不及愛新覺羅家的顏面重要嗎?
心口抽緊着,很痛,痛到難以呼吸。
“這回召你進宮,倒不是爲了再譴責你,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再要治你的罪,又不知會折騰出什麼事兒來,罷了罷了,你既然知錯了,往後便與額駙好好過日子,別再讓你額娘操心,這些日子,她也不好過,每天擔驚受怕,來了我這兒好幾回,也都是爲了你,你去瞧瞧她吧,也好讓她放寬心。”
雅善心又一陣痠痛,再三叩拜,這才從壽康宮退了出去,轉而再去壽安宮拜見母妃。
再見到她的母妃,雅善簡直無言以對,額娘憔悴了許多,卸去了粉黛,容光黯淡。她懊悔極了,是她傷害了一個又一個她深愛的人,哥哥如是,額娘亦如是。
“額娘,雅善回來了!雅善讓額娘受累了!”她抱着如貴太妃痛哭流涕,好似在宣泄積壓了許久的情緒,又像是真心懺悔。
如貴太妃同樣顫抖着,一雙手撫摸着她的頭,淚光盈盈地說:“傻孩子,真是傻孩子,額駙到底哪裡是對不起你,你非要跟着戲子流落在外,讓額娘看看,是不是在外頭受苦了?”她捧着女兒的臉,左右端看。
雅善搖頭道:“額駙沒有對不起我,是我……額娘,雅善知錯了,我回來贖罪了。”
“好好好,好在你還知道回頭,不至於沒得補救,你可知道額駙爲了你,差點兒在御前丟了性命!”
雅善並不知道她離開之後宮裡發生了這麼多事兒,僧格林沁一再爲她赴湯蹈火,她卻不懂知恩圖報,甚至都沒聽王府裡的人提起一丁半點兒。
“額駙……確實是我對不起他……”
“好了好了,既然回來了,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這回要不是額駙爲你多番求情,真不知萬歲爺和太后會怎麼治你的罪,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額娘也不想活了!”
“額娘……”
“不過額娘總算放心了,你也別再想那個戲子了,就當是那戲子蠱惑了你,你也是被迫才犯下了錯事。”
“額娘,這不關雲笙的事兒!”
“事到如今,你難道還想着那個戲子嗎!”如貴太妃一聲怒喝,嚇得雅善把話憋了回去,她從未見過額娘對她發怒。
“也怪我從前太過縱容你,纔會讓你鑄成這樣的大錯。”她緩了緩語氣,將責任推到自己身上。
雅善垂了眼,心中百般滋味。
這宮裡的人選擇放過她,卻不會原諒她了,她所做的一切終將成爲此後一生的詬病。
與額娘似乎不再如從前一般親密,她想要的並不能如願得到,連額娘也不能真的明白。
或許,她早該在十二歲時就徹底結束生命,不應再對世間有所留戀,如今再活一次,生命並沒有太大不同。
黃昏時,她從壽安宮出來,滿腹心事,在她臉上彷彿再也見不到明亮純真的笑顏,她所守望的不過都是過眼雲煙,而云煙迷了她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