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以前曾不止一次的承認過:“我喜歡阿叔。”
因爲她的確敬愛這個人, 不管是之前的“英俊”, 還是崔曄, 皆是孺慕敬愛,心無旁騖。
這次崔曄問她的時候,她本該如同以前一樣, 立刻坦然應承。
但奇怪的是, 在那一瞬間, 阿弦心中的感覺,卻不像是之前那樣“單純”了。
她心底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是他們方纔爭執的, 類似“男女之情”的那種喜歡, 所以想也不想就答了個“不是”。
阿弦不知道自己怎會這樣“呆蠢”, 但再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何況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目光更是將她籠罩其中,就彷彿在他面前, 她只是個水晶琉璃人一樣, 種種慌亂心思皆無處遁逃。
而在她眼前, 不知不覺中,崔曄似俯身低頭……漸有靠近之意。
他的手也像是在腰間握的越來越緊。
阿弦甚至能察覺他身上透出的薄熱,清雪冷泉氣息在此刻卻潤物無聲,誘人慾醉。
她的心跳聲彷彿擂鼓,就像是裡頭養了幾千頭小鹿正在破閘而出。
且她也好想隨着那羣鹿撒蹄狂奔,不管去往哪裡,且先逃竄個無影無蹤。
幸而此刻, 玄影因見兩人之間的相處“奇異”,便不甘寂寞地靠近過來,湊在兩人之間,昂首觀望。
阿弦猛然回神,單手微掙,腳尖一點一挪,像是風拂柳動般,從崔曄身前旋開。
她幾乎不敢再看他一眼,轉身便往堂外奔去,因跑的甚急,將出門口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往前搶出幾步,幾乎跌倒。
身後崔曄急道:“慢些!”
倉促中阿弦回頭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微蹙眉頭正望着自己,因見阿弦回頭,他才又放緩了聲調,絮絮善誘道:“你要去哪兒?不好好吃飯,飯就涼了。”
阿弦嚥了口唾沫:“你、你自己吃吧!”卯足勁跑出門去。
玄影見狀,就也撒腿追了上去。
堂下屋外,空空如也,崔曄無奈一笑。
正要出門,卻見虞娘子從門外抄手遊廊上走來,行禮道:“天官。”
崔曄吩咐道:“我有事且去了,若阿弦回來,叫她吃些東西。”
虞娘子稱是,見他要走,面露猶豫之色:“天官……”
崔曄止步:“還有事?”
虞娘子鼓足勇氣,終於說道:“阿弦今日並不是故意的對天官、無禮……她雖然聰明,畢竟並未經事,有些心意雖有,興許她尚且不自知呢……”
崔曄長眉一動,溫聲道:“我知道。”他簡單地說了三字,便邁步出門去了。
虞娘子在後目送他離開,手按在胸口,喃喃道:“嚇死我了。天官的意思……是不怪阿弦麼?”
回頭看一眼桌上各色吃食,又想:“方纔天官對她說了什麼?竟連最愛的東西都顧不得吃,卻跑去哪裡了?”虞娘子想不明白,只得等阿弦回來再行“拷問”。
***
且說阿弦倉皇逃竄,慌不擇路,竟跑出家中,躲在拐角處往門口張望。
玄影不明所以,站在她身前,被阿弦一把抱了過來。
正抱着玄影,鬼鬼祟祟地打量,身後有人道:“他對你做了什麼?”
阿弦幾乎跳起來,色變回頭,卻見賀蘭敏之貼着牆根兒站着,正斜睨着她。
阿弦看看頭頂天色:“青天白日的,你竟不怕?”
敏之道:“本是怕的,但着實好奇的很,我小心些就是了。”
阿弦問:“你好奇什麼?”
敏之道:“我本要恭賀你喬遷之喜,誰知還沒進門,就見那礙眼的人去了……本想等他走了,誰知你又跟中了箭的兔子般竄了出來?臉居然還是這樣紅,怎麼,難道他要把你……”
他用不懷好意地眼神上下打量阿弦,邪笑:“不能夠吧,冰山也有獸/性大發的時候?”
阿弦本不解他說的什麼,聽了最後一句才茅塞頓開:“別胡說!你纔是那種人,阿叔……”
一聲喚出口,心裡又覺着異樣,便說不下去。敏之問道:“怎麼不說了?”
阿弦橫了他一眼:“阿叔纔不像你。”
敏之道:“他再不像我,也是個男人。”
阿弦覺着這句話很刺耳:“男人又怎麼了?”
敏之笑得越發奇異:“你說呢?比如你心愛的陳基,之前在桐縣不還有幾個相好的姘/頭嗎?”
阿弦忽然又很想打他:“阿叔纔不像是、像是你們一樣。”
“你倒是很相信他嘛。”敏之往前探頭。
阿弦跟着回頭,卻見是崔曄從門內走了出來。
他略微站定,環顧四周,似在找人。
阿弦驚得忙縮頭,抱緊玄影,僵直地貼牆而立,不敢動彈。
過了片刻,敏之才道:“他已走了。”
阿弦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見他起轎去了。
阿弦略鬆了口氣,這纔將玄影放下。
擡頭之時,不妨又對上敏之探究的眼神,他疑惑地問:“那他到底對你幹什麼了,你這樣避貓老鼠似的。”
阿弦瞥他一眼,不答,只見崔曄轎子遠去,才又躡手躡腳往家門口去。
正進了門下,敏之閃身而至道:“縱然你不告訴我,我遲早也會知道。”
“你離我遠一點,”阿弦後退一步,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因問道:“之前我在金吾衛的時候,陳基去過嗎?”
敏之道:“呀,你知道了?一定是桓彥範透露的。”
阿弦見他料得這樣準確,倒也佩服:“你怎麼沒跟我說過?”
她先前在牢中的時候,敏之在外,但凡探聽到消息,便會回來告訴她,陳基若去牢中,他自會知道,不知怎地竟一言未發。
見她問,敏之方道:“都是不相干的人了,何必藕斷絲連的,他愛做什麼便做什麼,都跟你不相干了。”
阿弦一怔,繼而道:“並不是藕斷絲連,只是……”嘆了口氣,她問:“他去牢中做什麼呢?”
敏之冷哼了聲:“你不就是想知道,你在牢中待遇那樣‘好’,是否跟他有關麼?我可以告訴你,本來他們也不會爲難你,有沒有陳基的疏通,都是如此。”
阿弦這才確信了陳基的確曾爲了她入獄之事奔走,雖決不至於是什麼“藕斷絲連”,但知道總比矇在鼓裡要好。
***
自此後,在許圉師的推薦之下,府中收納了一名看家上夜的門房,一名走地打雜的小廝,並一個伶俐的小丫頭跟隨虞娘子使喚。
這樣一來,偌大的庭院總算多了幾分人氣。只是開銷未免大出了一筆,幸而除了阿弦的俸祿之外,虞娘子尚有私房,再加上先前所攢的錢,倒也十分夠用。
天氣越發冷,這日北風呼呼,阿弦正在公房之中查閱底下送上來的文書,卻有小吏報說有人來訪。
那人進門,卻是崔升。
阿弦忙起身迎了,相請他在爐子旁邊落座,問道:“外頭風大,二公子怎麼偏今日來了?”
崔升搓着手烤火,道:“又近年關,部裡比平日更加忙,向來也不得閒來見,今日總算抽了個空子。”
阿弦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又拿了兩塊糖糕。
崔升握在手中,喝了口,吃了半片糕,問道:“你近日是不是也忙得很?怎麼一次也不見你去我家裡,太夫人可問了幾次了,前日還叨唸,說天冷了,也不知你會不會挨凍受寒,底下人照顧的好不好。”
阿弦一怔,聽了這幾句,心裡暖暖的。
原本她就不大喜歡去崔府“叨擾”,更加上上次崔曄那件事……自從府中她落荒而逃後,崔曄也再不曾主動來尋她,這幾日都不曾碰面。
阿弦越發有心避退了,又怎會再主動上門。
這時聽了崔升的話,十分感動:“太夫人怎麼還惦記着我?她老人家可還好麼?”
崔升道:“前些日子受了點風寒,幸好沒大礙,現在好的大半兒了。”
阿弦自責道:“我本該去給她老人家請安的。”
“那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就是了。”崔升笑道。
阿弦嚇了一跳,忙道:“不不不……”又怕自己拒絕的太過果斷,便又訕笑道:“今日實在脫不了身。”
崔升奇怪地看着她:“總不會……是我們哪裡得罪了你吧?”
阿弦道:“怎麼會?”
崔升道:“大概是我多心,怎麼總覺着你對我比以前要隔一層了?”
阿弦暗中心虛:“的確是你多心。實在是沒事。”
崔升笑笑,道:“你們這些人,說不對就都不對起來了。讓我無話可說。”
阿弦笑問道:“我們又是哪些人了?”
崔升道:“當然是……我哥哥,還有少卿。”
阿弦聽他說崔曄,心一緊,聽說袁恕己,才又定神問道:“少卿怎麼了?”
崔曄嘆道:“他昨日告了假,要回滄州老家。”
阿弦一驚非淺,跳起來道:“發生什麼事了?”
“別急,”崔升忙道:“是他父親近來病倒了,家裡送了家書過來,聽說……有些不大好,故而十萬火急地要回去探視呢。”
“病了?”阿弦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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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還當他已經跟你說了呢……興許是真的憂心,所以顧不上告訴你,也不知上頭批了不曾,”崔升往外看了看天色,“我心想待會兒去問問呢。”
阿弦抓住他道:“何必再等,咱們一塊兒去就是了。”
崔升見她如此雷厲風行,只得起身:“外頭風大,你多穿些。”
阿弦只在外頭披了一件兜帽披風,吩咐小吏向許圉師告假,便同崔升出門。幸而崔升乘車而來,不至於在凜冽北風裡奔波。
***
大理寺。
阿弦同崔升入內,果然袁恕己正在坐班,阿弦見他雙眼略紅,隱帶血絲,果然是憂心如焚之故。
袁恕己卻也知道他兩人爲何而來,強打精神請了落座,崔升便問起告假之事。
袁恕己道:“方纔已經準了,已定好明日一早便啓程。”
崔升道:“少卿先不必過於擔心,老人家福壽雙全,定然只是一場虛驚而已。”
袁恕己黯然道:“我自參軍,後又外放,再到調任回京,都極少得閒回去探望,實在不孝,若是老父有個三長兩短,我……”
崔升安慰道:“不至於,你不可先自己嚇倒了自己,回去滄州還有一段路要走,若你也憂悶成疾,倒在路上,可怎麼說?”
袁恕己強笑:“放心,我不至有事。”
阿弦在旁,卻不知從何說起。
袁恕己看向她,說道:“這幾日神不守舍,不曾前去相見,向來可好麼?”
阿弦竟有些侷促:“是,很好。”
袁恕己定睛打量着她,心裡卻是有話要說,但一來情勢不對,且崔升又在場,索性將那些言語壓下,只道:“橫豎你自己有主張就是了。反正……我也……”
他笑了笑,低下頭去。
崔升在旁打量,卻看出幾分蹊蹺,便故意道:“方纔吃了茶,我去解個手。”起身出門去了。
室內當即只剩下兩人,袁恕己才又擡頭:“那天,他跟你說了嗎?”
阿弦居然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崔曄來賀喜那天的事,臉上竟又有些發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袁恕己見她如此情態,有幾分明白,停了停,道:“我當然知道他是個最好的,偏偏你又對我無心,所以……在知道他對你動了心思之後,實在是……”
“少卿!”阿弦制止他說下去。
袁恕己苦笑:“罷了,不提就是。”
他看一眼門口,臉上流露幾分遲疑忐忑之色:“不過,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請求你。”
阿弦詫異,不知他怎麼說到“請求”兩個字。
袁恕己道:“家父的病,然我五內俱焚,只不知究竟如何,小弦子你……自有那種本事,所以我想……試一試,你可能不能知道他老人家如何?”
阿弦愣住,自來她所見的過去或者未來發生之事,從不是她自個兒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只是偶然得之。
這會兒聽了此話,心中爲難,可見袁恕己滿面憔悴,竟不忍說些難爲的話,想了想:“我可以試一試。不過……未必會靈驗。”
袁恕己面露喜色:“好,你且試一試。”
阿弦伸出手來,略一猶豫,將手壓在他的手掌之上。
袁恕己一震,繼而滿面希冀地看着阿弦。
阿弦屏息凝神,但就算她似“竭盡全力”……最終卻仍是一無所獲,什麼都看不到。
幾乎無法面對他臉上藏不住的失落之色,阿弦道:“抱歉,少卿。”
袁恕己搖頭一笑:“其實是我強人所難,不必在意。橫豎,不差這一會了。”
不多時崔升回來,三人又略說幾句,崔升跟阿弦告辭。
大理寺外,兩人重又上車,崔升嘆道:“少卿的焦灼可以理解,往滄州去就算急趕也要十天左右,這路上可如何煎熬。”
阿弦不答,心裡竟有種負疚感——怎麼她不想見的,隨時都會浮現,但是想見的,卻往往一無所得。
崔升卻又思忖說道:“不過老人家的病,實在是有些難說,未必真的有事,比如像是我們家的老太太,我暗中常常猜疑,她先前的病,是跟哥哥有關呢。”
阿弦轉頭:“什麼意思?”
雖然車內無人,崔升仍放低聲音道:“這件事我本來不可告訴任何人的,是你倒也無妨,我懷疑老太太的病,是因爲聽人傳說哥哥跟韋江表妹的事。”
阿弦心頭震動:“阿叔……跟韋江姑娘怎麼了?”
崔升卻笑道:“瞧你嚇得這幅模樣,其實沒什麼的,都是下人亂傳,其實當時我也在場,不過是她去給哥哥送粥,正逢生在那時候大叫了聲,她嚇得失足跌在榻上而已,當時還是我過去扶起來的呢。”
那日崔升報完信本是走了,可還未出遠門,忽然覺着不妥,便又折了回來。
正崔曄咳嗽,也未曾留意他走了進來。
崔升進門,正看見韋江卻扶崔曄,此刻逢生不知爲何發了聲極大虎吼,又加上崔升從後喊了聲“哥哥”,嚇得韋江尖叫,不由分說躲到了崔曄懷中,嗚嗚亂顫。
崔曄一怔之下,擰眉回頭看崔升,崔升才反應過來,忙上前將韋江扶扯起來,百般安撫。
不知爲何此事傳到老夫人耳中,老夫人不解究竟,多虧了崔升這當事之人解釋,才化開尷尬。
阿弦目瞪口呆。
***
馬車在崔府門前停下。
崔升先下地,回頭又看車中,卻見人影一晃,是阿弦隨着跳了下來。
天色將暗,風更加大了,兩人不及多說,崔升挽着她的手臂往內進府(看作者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 接2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