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場面如此尷尬。
袁恕己大爲意外, 待要行禮, 又覺着不是時候,只得無聲地躬身舉手, 低低含混道:“先行告辭了。”
他邁步往外之際,回頭看了一眼阿弦。
阿弦正也因盧夫人的突然出現而無所適從, 靈魂出竅,驀地對上袁恕己的眼神, 彷彿見了救星,忙也順勢低頭往外。
若是在平時,盧夫人定會出聲挽留, 但此刻心神震動精神恍惚, 竟無法開口,只顧怔怔看着。
阿弦無法面對, 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只欠身行了個禮,跟着袁恕己去了。
崔曄走到門口, 轉身看一眼兩人,就被母親攔着。
盧夫人深深呼吸:“你,隨我進來。”
***
且不提夫人攔住崔曄詢問詳細, 只說阿弦隨着袁恕己徑直出了崔府,袁恕己叫隨從分了一匹馬給她,兩人上馬並轡而行。
起初兩人都未開口,過了片刻,因到了鬧市長街, 袁恕己一抖繮繩放慢了馬速,回頭看了眼阿弦,卻見阿弦垂頭似黯然狀。
袁恕己回想方纔的情形,心中懊悔。
終於忍不住,袁恕己道:“我先前所說……並不是有心苛責你,只是、只是你畢竟是女孩兒,我怕你吃了虧卻不知道。”
他不大擅長說這些話,艱難說罷,悶悶低頭。
如果沒有盧夫人忽然出現,倒也罷了,這樣一來,等於是他憑空又捅了個漏子出來。
阿弦仍低着頭不做聲,袁恕己道:“你生我的氣了?”
“我沒有,”阿弦低低道,“我知道少卿不是要罵我。”
袁恕己心頭一動:“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那麼喜歡他?”
阿弦瞥他一眼,沉默片刻輕聲回答:“我是喜歡阿叔,但並不是昨天留宿在崔府的原因。”
袁恕己先前一時惱怒有些失了理智,這會兒認真想想,卻也明白了幾分:“是不是出了事?”
阿弦默默地點了點頭,袁恕己皺眉:“跟在七枝巷發生的命案有關?”
“命案?”阿弦擡頭。
袁恕己見她似一無所知,便把昨日所見現場的情形說了一遍,道:“雖看着像是兩夥人毆鬥至死,但那現場卻像是被人僞造過了的。”
阿弦記得崔曄說過此事交給康伯處置了,但當時她中了迷藥,後面的事並不太清楚,想不到居然真的死了這麼多人。
如果跟袁恕己說明真相,只怕真的牽扯出李賢來,不知道還會不會對康伯有礙,但若不跟他說,他卻仍不免擔心。
阿弦猶豫不決,袁恕己早就看了出來,不禁道:“你現在跟我越來越隔閡生分了,之前在崔府裡一心瞞着我,現在又是這樣,不過……倒也不怪你,不必爲難,既然你不說,想必一定有你的理由,我畢竟又非你的親兄長,何況現在有個你貼心親近的人,當然不必我多事了。”
先前在崔府一時怒意勃發,其中何嘗沒有因爲阿弦不跟自己說明真相的原因在內。 шωш● тт κan● ¢ ○
跟她對崔曄的徹頭徹尾親近信賴相比,他果然什麼都算不上。
袁恕己說罷,打馬往前。
“少卿!”
阿弦忙打馬跟上,幸而長街在側無法放馬急奔,阿弦追上前道:“少卿,你聽我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袁恕己淡淡道。
“那些人的死,的確跟我有關。”阿弦望着他的雙眼,把心一橫。
袁恕己一怔,然後昂首道:“你不願意說,何必勉強。”
阿弦嘆道:“少卿只以爲我是跟你隔閡疏遠,卻不知我的心裡從來都當你是知己兄長,從來都沒有變過。”
袁恕己眉睫一動,這才慢慢轉過頭來。
阿弦道:“但是對我來說,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跟少卿說的,這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原因。如果你一定追問,我也可以告訴。”
目光相對,袁恕己笑了笑:“其實我知道這些,我就只是生氣罷了,大概是生我自己的氣,因爲我無論如何都比不上他。”
“少卿爲什麼要跟別人比?”阿弦蹙眉道,“你就是你,於我而言,是無法取代獨一無二的少卿。”
袁恕己眼中光芒閃爍。
天氣極冷,清晨的空氣尤其冷冽,口中呼出的氣息都變成了白霧。
但雖是清早,長安街頭已經人聲鼎沸,各種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氣息充斥耳畔身遭。
袁恕己的心裡有一種極鮮明的感覺,半酸半甜,半痛半慰。
對她而言,他是無可取代的知己兄長,或許他該覺着高興,但這也正是讓他痛恨的。
他也知道不該跟崔曄比,但……仍是會忍不住。
袁恕己長長地吁了口氣,擡頭看看湛藍的天際,眼神幾度變幻,終於說道:“那些人,是被誰所殺?總不會是崔曄吧?”
阿弦道:“不是,是康伯。是阿叔叫康伯暗中保護我的。”
袁恕己啞然失笑:這點兒上他就比不上崔曄用心了。
忽然心頭凜然,崔曄所派的人,當然不會是個輕易濫殺的,從事後對現場的安排足可見得。
可是數人身死,情形慘烈,那麼問題來了,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會惹得崔曄的人不惜一切大開殺戒?
“那些人爲何要襲擊你?他們……”袁恕己的心懸了起來,看出了事情蹊蹺之處,“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阿弦心頭透冷,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懷疑到這上頭來了:“沒……有驚無險罷了。”
“如果有驚無險,康伯只管將你帶回懷貞坊就是了,怎麼……”袁恕己畢竟深知她的爲人,見她說的輕描淡寫,他卻更加驚心:“怎麼會把你送去崔曄那裡?”
阿弦嚥了口唾沫,說了一個謊言,便要用許多小謊去彌補,阿弦臉上微熱,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怕還有人伏擊,送到阿叔身旁安穩些。”
袁恕己皺眉打量着她,忽然探手過去,將她的袖子掀起來。
卻見手腕上幾道青紫指痕仍未消退。
阿弦一驚,忙把袖子扯下來。
袁恕己卻並未追問,只是深深地看了阿弦一眼,最後道:“我送你回去吧,虞娘子怕也提心吊膽着呢。”
阿弦見他並未再問,略微鬆了口氣:“是……”忽然又道:“我們方纔所說的,少卿別告訴姐姐,免得她擔心。”
袁恕己微笑道:“我知道。”停了停,輕聲道:“先前你不想告訴我,是不是也怕我擔心?”
阿弦道:“有這個原因在內。”
袁恕己笑道:“傻瓜。”
***
將阿弦送回了懷貞坊,袁恕己並未逗留。
他策馬而出,穿街過巷,不多時來到一處宅邸,卻並不是別處,正是桓府。
門人入內稟報,不多時桓彥範快步而出,迎了袁恕己,笑道:“少卿今日勤快,這麼早來總不會是有事吧?”
“找個地方說話。”袁恕己道。
桓彥範見果然似說中了,因請他去了自己的小書房裡,將房門掩起:“怎麼了?”
袁恕己道:“昨兒你看了那現場,神色不對,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這……”桓彥範心頭一凜,驀地問道:“小弦子怎麼了?她不是在崔府麼?”
“她沒事,我只是懷疑那兇殺案子而已。你知道什麼只管告訴我,萬萬不要隱瞞。”
桓彥範看着他隱帶焦灼的眼神,終於忖度着說道:“其實倒也沒什麼,只是……有一處叫人想不通的,當時我看那現場地上有些血色印記,看着倒像是……”
眼前出現那地上沾血的彷彿梅花狀的印痕,遲疑不便說出口。
“像是什麼?”袁恕己問道。
桓彥範道:“你彆着急,也不要先動怒,免得自亂陣腳……我看着那印記,有些像是獸類的腳爪踩出來的……”
“獸類?”袁恕己一驚,心頭生寒,“什麼意思?”
桓彥範苦苦一笑:“你記不記得昨兒在沛王府裡,那隻耍把戲的小猴子?我看那血色印記,跟那猴兒的腳爪倒像是差不許多。”
袁恕己深深吸了一口冷氣,然後屏住呼吸。
他忽然想通了阿弦不肯將事情內詳告訴他的另一個原因。
那就是這件事跟沛王李賢相關。
***
且說阿弦回了家中,應付了虞娘子後,正欲回房洗澡更衣,就見康伯從夾道拐了出來。
阿弦站住腳,見左右無人,便道:“昨天多謝康伯及時相救。”
康伯面上無驚無喜,淡淡道:“很不必。”
他正要走開,阿弦叫了聲:“康伯。”
康伯回頭:“還有何事?”
阿弦小聲問道:“昨日你爲何把我送到崔府?是因爲阿叔能救我嗎?”
康伯盯着她的眼睛,忽地冷笑:“是啊,我覺着他是最適合的人了,誰成想……”
阿弦不懂:“什麼?”
康伯道:“沒什麼,只不過白忙一場而已。”
阿弦疑惑:“怎麼是白忙一場?”
康伯本已經轉身走開數步,聽阿弦追問不休,便索性回過身來,道:“這有什麼可問的,你中了那種藥,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找個男人,除了他,你還想找誰?”
毫無防備聽了這樣赤/裸裸的一句,阿弦滿臉通紅。
康伯卻繼續說道:“何況我也早就看不過去了……沒想到,他竟然……”
“竟然?”
康伯哼了聲,仰頭想了片刻方道:“我想不通他是怎麼想的,明明早已經動情,現成的機會又送到嘴邊,是個男人都會選擇得償所願爲所欲爲,他倒是好,寧肯大費周章的……哼,所謂‘情’這種東西,難道都會讓人變得愚笨不堪麼?”
康伯說罷嫌棄似的瞥了眼阿弦,徑直出門而去。
阿弦卻怔怔地立在原地,靈魂出竅。
耳畔忽然響起一聲聲婉轉的呻/吟,跟潑喇喇地水聲四濺。
她似乎看見自己人在浴桶裡,滿面通紅,竭力掙扎,拼命地想從水桶裡逃出去。
渾身溼透,衣裳**地貼在身上,連頭髮都在掙動間散亂,被水打溼,海草般飄浮亂舞。
一雙有力的手卻牢牢地握住她的手腕。
“放開我……”她哭着叫,“很難受……阿叔,阿叔救我……”
她想要從浴桶裡出去,又像是要爬到他身上去。
冰火兩重,甚是煎熬。
雙手腕仍被緊緊地握住,不許她亂動,亦無法逃脫。
那人的聲音有些暗啞,在耳畔低低道:“阿弦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
崔府。
盧夫人盯着面前的崔曄:“你說實話,你跟……跟女官到底是怎麼樣?”
崔曄垂手,臉色平靜道:“我……的確喜歡阿弦。”
“說明白,”盧夫人竭力平復有些狂亂的心緒,“是哪種喜歡呢?”
原先盧夫人當然也知道崔曄喜歡阿弦,畢竟連她跟老夫人也都十分喜歡。
但本以爲他只是鍾愛“小輩”般的心理,何況阿弦從來都未穿過女裝,身份且特殊,盧夫人再想不到崔曄竟會對她動心。
且還有一件:之前以爲阿弦是男孩兒,錯以爲崔曄有斷袖之癖,等誤會解開後,盧夫人自慚,從此更是不敢隨意猜疑了。
哪想到竟如此冷不防。
崔曄性情內斂,就算是至親之間,也極少放開心懷,且是事關這種兒女之情,更是超乎想象。
畢竟對曾經的他來說,所謂終身大事,無關私情,只是父母之命跟媒妁之言而已。
此時此刻,面對於盧夫人的詢問,崔曄用了一句最爲簡單的話解釋了一切。
他道:“我會娶她,我……會娶阿弦。”
盧夫人覺着自己要胸悶氣短,呼吸困難,將要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