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王李賢跟狄仁傑才進門, 就見到這駭人一幕, 雖不似賈昱般暈厥,卻也趔趄止步, 恍若身墜噩夢。
狄仁傑從旁將李賢扶住, 兩人驚駭地看着空中的厲鬼現行,繼而又看向阿弦。
李賢叫道:“小心!”狄仁傑也道:“女官留神!”
陳基距離阿弦近些, 先前因不防備, 被這鬼的惡形惡相驚的踉蹌, 此刻醒過神來,便道:“弦子!”
阿弦知道這三人都在擔憂自己,她看一眼那浮在眼前的惑心之鬼,又看看自己的手掌,這會兒才察覺出鑽心之痛。
面上仍是泰然自若般道:“放心,沒事。”
厲鬼嚎叫着,就像是人中了刀傷一樣痛苦不堪,但明明世俗的武器是傷不了它的。
“你!”厲鬼一邊痛呼,一邊瞪向阿弦:“你爲什麼能夠……”
“是這個對麼,”阿弦舉手道:“我的血!”
受傷的掌心,血色刺眼, 厲鬼扭動着, 彷彿深惡痛絕:“十八子!”
阿弦走前一步, 那鬼似逃命般扭動挪後, 卻又不甘如此一樣, 扭頭看向身旁的陳基, 似乎還有一線希冀。
“不要再妄想了。”阿弦笑,也看一眼陳基,“你真當大哥會中了你的蠱惑?”
陳基見她氣定神閒,絲毫也不怕這惡鬼,便也不知不覺地定神。
聞言便將目光從阿弦面上轉開,也看向那厲鬼,冷笑道:“哼,你這妖物,錯估了人了。”
***
原來,白日陳基在侍衛房被那惑心之鬼誘惑之後,阿弦同李賢來到。
陳基趁着李賢跟大夫說話之時,悄然跟阿弦道:“我有話想問你。”
阿弦道:“什麼?”
陳基低低道:“你細看看,這會兒那‘東西’在不在?”
阿弦轉頭仔細打量了一番,搖頭:“不在。”
陳基點了點頭,向她一招手。
阿弦略微遲疑,旋即俯身過來,陳基便在她耳畔說道:“方纔我聽到那聲音就在耳邊,跟我說話。”
阿弦吃了一驚,陡然色變:“它盯上了你?!”
陳基道:“不錯,大概是趙道生已死,殿下又不受它的蠱惑了,它便盯上了我。”
兩人目光相對,阿弦想到先前李賢中了蠱惑後的所作所爲,心有餘悸:“它跟你說了什麼?想……讓大哥幹什麼?”
陳基聽她又叫自己“大哥”,一笑道:“你放心,我雖然不是崔天官那樣品高德直之人,但如果它想要唆使我害你,我是死也不會上當的。”
阿弦聽了這話,心頭感動,然而目光掃過自己受傷的手,阿弦道:“等等,我有一個主意。”
阿弦正不知這惑心之鬼去了何處,就似她跟狄仁傑所說,天下之大,倘若它又去禍害其他的人,自然無處可尋它的蹤跡,更有不知多少人被它所害,如今知道它竟然未曾離開,倒是一個機會。
因此阿弦跟陳基商議,讓他假裝被那惑心之鬼蠱惑,隨着它所說行事,將此鬼誘到她的跟前。
陳基卻擔心反受其害,因問:“我可以照做,但是……你可有法子制它?”
阿弦道:“我有一個想法,正好可以趁機驗證驗證。”
陳基本來仍有些憂慮,阿弦又道:“你放心,這法子我已經試過三次了,八/九不離十的。”
陳基聽她如此篤定,這才答應。
其實阿弦所謂的“試過三次”,不過是誇大說法而已。
第一次,是原先在周國公賀蘭敏之府中,敏之被摩羅王附體,是阿弦的血滴在他的身上,才破解死局。
再一次,則是在雍州城郊死者王明家中,這厲鬼蠱惑李賢,阿弦一拳打出,居然真的打中了那鬼,且自己的手也受了傷,但正因如此,那鬼才消失無蹤。
第三次則更近了,正是方纔在花園裡,那厲鬼看她作勢預打,便面露驚恐之色躲避。
所以這番如此一賭,果然是正如所料。
惑心之鬼從來以蠱惑人心爲樂,以人的怨恚,貪慾,殺性等爲修煉之法,之前趙道生陡然被殺,李賢又脫離掌控,已讓它大傷陰力,故而即刻找上陳基,一則仍想報仇一則急欲恢復陰力,卻想不到反中了陳基跟阿弦的圈套。
***
從來都是惑心之鬼玩弄人心,卻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被人將計就計。
也是它急欲恢復自身陰力,才缺乏了算計。
惑心之鬼望着阿弦跟陳基兩人,垂死嚎叫,不甘之極,拼力欲往前反撲。
陳基道:“弦子小心!”
畢竟這等妖物非同一般,阿弦又是僥天之倖將其止住,也生怕拖延生變。
當即橫刀在胸,縱身一躍,便要將它斬殺當場。
忽然狄仁傑醒悟過來,急急叫道:“且慢!”
這一聲卻有些晚了,阿弦沾血的匕首正斬過鬼的頸間,只聽“嗤”地一聲,黑氣自那鬼的頸間瀰漫而出,房間內頓時有一股惡臭散開。
更可怖的是,依稀隱隱還有許多鬼哭狼嚎,鬼影憧憧,一瞬間這原本溫暖平淡的小小房間,宛若人間地獄境界。
阿弦見狀驚心,雙足落地,拉着陳基往門口後退。
狄仁傑見狀,也只得扶着李賢往外,又叫門口侍衛快把地上的刺史賈昱拖出來。
衆人來到屋外,屋內的鬼哭之聲才逐漸消停,阿弦往內細看,見黑氣消散無蹤,房間之中已再無任何妖鬼的影子。
此時此刻,阿弦才忙問:“狄大人方纔爲何叫我停手?”
廊下原本有許多侍衛在,衆人雖多半沒親眼看見屋內的情形,但有幾個大膽的早就瞧見了,其他人卻也都聽到鬼聲,瞬間都是面無人色,膽小的早就翻滾逃走。
狄仁傑看看昏厥不醒的賈刺史,又看李賢驚魂未定,陳基帶傷支撐,便道:“回去再說。”
當即,命人先把刺史帶回去請醫調治。
這邊兒狄仁傑,李賢,陳基,阿弦四個重換了個房間。
狄仁傑房中,阿弦先扶着陳基好生伏倒牀上,掀起衣襟看了看傷處,傷口幸未撕裂。
陳基卻看着她的手道:“你不用管我,快些把手料理妥當。”
又有些責備道:“你所謂的好法子,就是這樣自傷?”
阿弦只得一笑:“跟你那傷相比,不算什麼。”
李賢走過來,拉着她來到桌邊,吩咐底下人送傷藥過來。
他自己給阿弦清理了傷口,敷好了藥,又仔細地包紮妥當,一邊問道:“方纔是怎麼回事?”
阿弦也正問道:“殿下有怎麼會在這裡?”
李賢神色複雜,便先回答道:“我現在在府內,忽然想到……我覺着以這妖鬼的性子,絕不會就這樣逃之夭夭,恐怕它仍選擇你身邊的人下手,所以……”
李賢關心情切,由自己的遭遇推測,竟給他想到妖鬼可能向着陳基動手,因此連夜趕來想要警示阿弦,刺史賈昱聞聽王爺駕臨,忙來陪同。
正狄仁傑也有事要找阿弦,三個人匯合一起,正好兒遇見阿弦跟陳基套鬼一幕。
阿弦感激:“多謝殿下,果然給你猜到了,幸而陳大哥聽見那聲音後立刻跟我說了。”
說話間,簡略把自己跟陳基設計的事同李賢和狄仁傑告知。
李賢這才明白,原來白日他兩個在一起交頭接耳,必定就是商議此事了。
李賢苦笑:“原來我的遭遇竟成爲前車之鑑,這……倒也不是壞事,也是陳郎官畢竟沉穩。”
陳基忙道:“若非殿下心意沉着,又怎會在緊要關頭擺脫那惡鬼控制?再者說,倘若先被惡鬼看上的是我……只怕我絕做不到似殿下這般及時醒轉,還不知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來呢。”
李賢聽陳基話語婉轉,十分動聽,裡外都是爲自己着想,不由心想:“早先還有些看他不起,不料竟這樣懂人的心,可見在長安裡如此青雲直上,畢竟有他的能耐。”
因一笑,在他肩頭輕輕一按,甚是嘉許。
這會兒阿弦才又看向狄仁傑:“狄大人,現在該說爲何叫我停手了吧?”
狄仁傑道:“是。”
他說着,舉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這是我在方纔新接到的長安來信。”他忽然賣了個關子,向着阿弦眨了眨眼道:“你不妨猜一猜,這是誰人所送?”
阿弦一怔間,身後李賢跟陳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人的名字。
但他們兩個卻都沒有說出口。
只是心思各異。
阿弦遲疑了會兒,試探道:“總不會……是阿叔、是天官?”
狄仁傑仰頭呵呵笑了兩聲,道:“果然是心有靈犀呀。只是,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只怕你做夢也想不到的。”
狄仁傑說着,便將那信打開,卻往前走了幾步,同阿弦一起來到了李賢身旁。
當着李賢跟陳基的面兒,這才緩緩地將這封信展開。
李賢見他不避人,反有意讓自己跟陳基也看着信,略覺意外。
阿弦一眼瞥見信封上那十分熟悉的端正字體入眼,乃是“狄兄親啓”四字,先忍不住嘴角一挑。
不料細看信紙,卻見白紙之上竟沒有任何寒暄的話,反而是一副圖畫。
“這是什麼?”
大出所料,阿弦跟陳基都怔住了。
面前這一幅,並非水墨畫,也非工筆,而像是……一副墨筆寥寥勾勒的地理圖而已,上面略有幾處小字標註。
然而隱隱有幾分眼熟,正在仔細辨認,李賢一震,脫口先道:“這是雍州的地理圖,天官……爲何送這樣一件東西過來?”
狄仁傑道:“殿下明白,且再仔細看。”
李賢忙凝眸又看,阿弦經狄仁傑的提醒,也瞪大雙眼看去。
忽然也看出蹊蹺,擡手在紙上的幾處點了點:“這幾個地方,都是田地起過糾紛的……看,臥龍鎮,張村,林縣……都是!”
雍州西南便是驪山,順着阿弦的手一路點了過去,露出驪山挺拔的山脈,阿弦正指點,忽然之間察覺到有一絲異樣,手勢便停住了。
狄仁傑道:“可看出什麼來了?”
李賢身子往後猛地一挺,張了張口,卻又緊閉雙脣,似乎不敢說出來。
陳基道:“是什麼?”他畢竟不是主理案子之人,完全沒有頭緒。
只看三人表情肅然,氣氛凝重,他自覺有些跟不上,便苦笑道:“我看着方纔弦子劃過的地方,怎麼倒是像一條龍呢。”
一條——龍。
這三個字陳基是無心之言,但偏偏是這三個字,把狄仁傑,阿弦,李賢三個人的心都震的動了動。
“龍……脈。”狄仁傑低低道,“原來……天官送這一幅圖,是這個意思。”
阿弦道:“龍脈?”
“是,龍脈,”狄仁傑道:“早聽人說驪山這一線,你看,從臥龍這邊……”
紙上着墨自有深淺,本來地理圖的描繪都是如此,但是經過如此點醒再看,卻完全不同了,果然是一條飛龍盤旋之態,龍首已越長安,龍尾卻越過雍州境內這幾處地方。
“這是什麼意思?”陳基愣住了。
狄仁傑忽然對阿弦說道:“你先前跟我說,曾經聽人說,那胡家要在地裡蓋宗廟,而王家要把屍首埋在田地?”
“是。”阿弦回答,心裡猛然也忐忑不安起來。
狄仁傑道:“你可曾聽說過,自古以來,要毀掉龍脈,就要泄去天地間的龍氣,而要泄露龍氣,最快且迅速的法子,就是……讓把龍脈所在之處污穢不堪。”
阿弦猛地打了個寒戰,此刻才覺得今夜如此之冷,那冷卻並非來自身上,而是心底。
狄仁傑緊鎖眉頭:“你現在可明白我讓你停手不要斬殺那鬼的原因麼?之前你跟我說過,那鬼像是來攪局的,當時我便覺着異樣了,現在想想,這種妖物一定是有人操縱出來的,而這操縱妖物的背後之人意圖就是龍脈。”
李賢看着面前的地理圖,聽着兩人的對話,驀地站起身來。
他回頭看一眼狄仁傑跟阿弦,劍眉緊皺。
忽然李賢拔腿往外,阿弦叫道:“殿下,你去哪裡?”
李賢道:“我有一件事,要儘快出城。”
狄仁傑也忙攔住:“殿下,已經入夜,爲何此時出城,太過危險了。”
李賢止步,終於說道:“白日我收到消息,說是安定胡家來了人,執意將胡浩然接了出城迴轉甘寧調養,先前我雖已經派人前往,卻還沒有迴音。而那死者樑越家裡也因我放了胡浩然而心懷不滿,正蠢蠢欲動,我怕他們兩家……如果真的如我所料……”
阿弦原本不解,聽了李賢的話,身上更加冷了一重,當即脫口而出:“我跟殿下一起去!”
狄仁傑本要攔住李賢,不料阿弦也如此說,狄仁傑看看手上的地理圖,終於說道:“假如殿下的擔心是真,又假如這背後操縱之人不死心,安定胡家跟樑家之人如果一言不合,行械鬥之事,此事就斷然難以善了。但鄉民械鬥更加兇險,殿下……”
李賢站在門口,喝令侍衛:“取我的王服冠帶,點二百親衛,打王旗,準備開門出城!”
說罷回頭對阿弦道:“你的手傷重,我要騎馬出城,你不許去。”
這是他頭一次用命令口吻對阿弦說話。
阿弦道:“不礙事,我一隻手也能挽繮繩。”
狄仁傑忙對阿弦道:“你陪着殿下前去,可使得?不如你留在城中,我去。”
阿弦道:“刺史大人暈厥,城中不能沒有人坐鎮,狄大人比我更能理事,你留,我去。”
狄仁傑點了點頭,將她的手一握:“一定着意留神,殿下跟你都不能有任何不妥。”
“我也去!”陳基咬牙,起身下地。
阿弦快步到了跟前把他按住,一笑道:“大哥放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我跟着他斷然無礙。”
***
雍州城們夜間開啓,還是首次。
兩面王旗一馬當先,呼啦啦奔出城去。
侍衛兩旁警戒,中間是沛王李賢,在他身側一馬頭之隔,卻是阿弦,一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地出城往甘寧而去。
甘寧在雍州旁側,相隔不遠。
安定胡氏的族長聽說同宗的人受了欺辱,且又涉及人命大案,便帶了幾個族中德高望重的人跟青壯子弟們前來。
而對死者樑越的家人而言,這樑越本橫行霸道,出了這種事,除了梁氏族人,其他鄉里原本是暗中拍手稱快的,又聽說他的妻子跟人通/奸,涉及謀害樑越,更是爲之驚歎咋舌,暗暗覺着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然而自從胡浩然被遷出大牢後,樑家其他的人便很是不滿,等到查明其妻跟人通/奸,且偏偏奸/夫還是胡家的人,於是這些人私底下便議論紛紛,聲稱這一切不過是官府捏造出來的,爲的就是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樑家人的身上,用以保全胡浩然。
在狄仁傑跟阿弦查案的同時,私底下的怨憤卻也在不停累積。
終於在這一夜,當聽說安寧胡氏的大家長把胡浩然接了回府後,樑家的人的怒氣衝到了頂點。
他們糾結起來,想要趁夜晚偷襲樑家,打死胡浩然,爲樑越報仇。
李賢跟阿弦等帶兵趕到的時候,正是樑家衆人出了莊子,往胡府奔襲而來。
與此同時,胡家的人也收到了風聲,安定胡氏畢竟非同一般,胡浩然一族雖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但此番前來的,卻都是青壯子弟,個個身手極好,當即便聽了家長之命,身着短打手持兵器,一涌而出。
兩派人馬在半道的田中相遇,正是血戰在即,一觸即發的時候。
雍州的兵馬因訓練有素之故,雖只有二百人,卻勢若雷霆,聲威極振,頓時便將兩邊之人都鎮住了,又見王旗之下,是沛王李賢親臨,兩邊的人忙都退後,跪地行禮。
李賢道:“兩邊主事之人上前說話。”
胡家跟樑家之人對視,頃刻,胡家的大族長走了出來,樑家則是樑越的堂弟出面。
兩人拜過李賢,李賢翻身下馬,先對胡族長道:“安定胡氏名揚天下,卻不料竟在這種情形下相見。”
胡族長道:“殿下恕罪,實在是對方欺人太甚。”
另一邊樑越的表弟叫道:“是你們打死了人,反說我們欺人太甚?今夜若不能討回公道,就算是王爺來了又能怎麼樣?”
李賢看着他道:“你想如何討回公道?”
那人被李賢一瞥,氣焰減退了大半,停了停,才說道:“殿下,就算胡氏名揚天下,可是殿下也不能如此明目張膽的偏袒大家族,我表哥明明是被人殺死的,怎麼殿下把兇手給放了?從古到今都沒有這個道理,如果殿下今夜仍要偏袒他們,我今夜死在這裡就罷了,如果死不了,就算告御狀,也要到長安在皇帝跟皇后面前把這件事說清楚!”
這幾句話,倒是激發了他同族之人的血性,頓時都叫嚷起來。
李賢身旁的侍衛喝道:“大膽,竟敢冒犯殿下!”
李賢卻毫無慍色,反淡淡地掃視了一眼在場衆人,出聲道:“胡浩然老邁體弱,因怕他在獄中出事,才讓他暫到醫館,等案情查明之後,該如何處置,他仍會領受。何來偏袒之說。”
樑表弟道:“但是他們都把人接回來了!這還叫囚犯嗎?我們不信!”
李賢道:“我已派人前往胡家,要將胡浩然帶回。此事是胡家之人自作主張。”
樑表弟轉頭看向胡族長,面帶冷意。
族長道:“先前多謝殿下慈仁之性,聽大夫說,若不是這幾日醫藥妥當,先生早就一命嗚呼了。我胡家之人,不敢說大富大貴,自古風骨總是有的,若是無故死在囚牢之中,可謂奇恥大辱,先要多謝殿下成全。”
樑表弟哼了聲,滿面不屑。
胡族長卻又繼續說道:“擅自將人帶回,是族中小輩一時義憤所爲。因爲聽說了先前那死者是如何折辱胡先生家人所以不平而已。自古有一句話,物不平則鳴,先前樑越百般欺辱胡家之時,如今在場的這些人裡必定也有參與的,樑越雖然被殺,他們呢?可有人追究他們的罪責?”
果然,樑家的隊伍中起了一陣騷動。
樑表弟怒喝道:“你不要東拉西扯,我們再怎麼樣也沒有殺人!只把殺人兇犯交出來!”
李賢聽到這裡,道:“好,我答應你,一定會追究當日打人之責,一個也逃不脫如何?”
胡族長道:“殿下能嗎?”
李賢道:“我當然能。”
樑表弟皺皺眉,若細說起來,此事的確是樑家欺人太甚在先,但是時隔這許多日,胡家的人未必就能一一記得,何況若是記得,先前告官的時候怎會只說樑越一人。
樑表弟想到這裡,有恃無恐,暗藏挑釁之意,口裡道:“我們族人現都在此,殿下想要查是現成的,殿下,請便吧?”
胡家的人知道他是強人所難,胡浩然的家人被欺辱的狠了,剩下的婦孺受驚過度哪敢出頭,且日子還要過下去,若是出面指認,以後樑家報復,卻是難說。
正又兩邊吵嚷起來,阿弦走到李賢身旁,低低說了句話。
李賢本想此事回頭慢慢再查,總會有法子的,但看樑表弟要求現在就把人挑出來,正皺眉不悅,隱動殺機,聽了阿弦的話,心中頓時有底。
“你想要現在查?”李賢笑了笑,“好的很。本王就現在跟你見個分曉。”
樑表弟一怔,連胡族長也愣住了:“殿下!”
他來到莊子裡,查問三日都沒有頭緒,李賢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李賢不理衆人,緩步上前,似閒庭信步,甚是從容不迫,天潢貴胄,風姿俱顯。
侍衛長跟阿弦跟在身後,他們走到梁氏族人身前,這些民衆見王爺來到跟前,不敢仰視,都個個恭敬低頭,而那些心中有虛的,自然也趁機深深垂首,不去跟他目光相對。
身後侍衛長暗中焦急,不知李賢將如何查起,何況這些人低着頭,更加無法可想了。
李賢緩步而行,走了四五步止住,望着身側那蓬頭胖大男子,淡淡出聲:“你。”
那人一驚,繼而叫道:“不,沒有我!”
阿弦在李賢身側,盯着那人道:“樑越毆打胡老先生的時候,你在旁拉住了胡家長媳……”那“輕薄”兩字嚥下,“殿下早就命人查訪明白,你還想抵賴麼?”
那人聽了,臉色慘白。
又畢竟是王爺親自發話,只當的確是神目如電,明察秋毫,當即站立不穩,跪倒在地,戰戰兢兢叫道:“殿下饒命!”
侍衛長愣了愣,忙一揮手,兩邊士兵上前,即刻把人押下。
李賢笑瞥阿弦一眼,越發胸有成竹。
當李賢停在第二個人跟前的時候,那人雙腿已經在打顫,又聽阿弦說出他趁亂偷拿了胡家某物,更是面無人色。
如此,在李賢看第三人之時,那人不等他開口,自己就主動跪了。
有了好的開頭,剩下的就容易多了,其他的衆人裡頭,連一些同去而沒動手的幫兇都站不住腳,紛紛跪地,自己承認了所作所爲,又拼命磕頭告饒。
***
那樑表弟面如土色,原先事發的時候他正在外地,回來才知道詳細,如今見沛王這般了得,啞口無言,如見天神而已。
李賢重又回到王旗之下,定了定神,掃過跪地衆人,肅然道:“先前因我一念之仁請胡浩然出獄調治,卻令人誤會了我的用意,導致之後的王叄殺害王明一案,又讓你等抓住藉口在此鬧事。然而本王也每每自省,自覺以後行事當越發謹慎而已。今夜你們挾私帶恨,如果任由你們械鬥起來而本王坐視不理或者從輕發落,以後必定有人效仿,導致更多無謂的紛爭,所以,今夜若誰敢無視本王號令,殺無赦!”
這話一出,暗夜似乎也更冷肅了幾分。
連胡氏這邊,也紛紛拜在王旗之下,磕頭領命。
胡族長見李賢處事如此,明睿果斷,心悅誠服。
然而他心裡仍惦記一件事,遲疑着低低道:“殿下明鑑萬里,老朽心服口服,但……”
還未出口,就聽李賢身後那面容清秀的少年輕聲道:“你若想給胡浩然求情,就不必了。”
發話的自是阿弦。
胡族長一愣,以爲阿弦是想帶走胡浩然的意思,頓時皺眉。
連李賢也誤會是此意。
阿弦輕輕嘆了聲,目光掠過胡族長身後。
——胡浩然的鬼魂,赫然正站在那裡。
這是什麼意思,只有阿弦最清楚。
***
就在此刻,遙遙地有人大哭的聲音傳來,叫道:“族長,族長!”
衆人均都回頭,卻見田野裡奔來數人,走到跟前兒,才見一個是胡氏族人,另外一個,卻是李賢先前派去緝拿胡浩然的官差。
官差上前:“殿下……那胡浩然他……”
李賢微震。
而那邊,那胡氏族人哭着跪在地上,對族長道:“老爺子、老爺子先前自縊身亡了,只留下這一封書信。”
一片譁然!
胡族長受驚匪淺,勉強定神,將信接了過來,當面拆開。
旁邊之人擎起火把到了跟前兒,老族長臉色漸漸凝重,手指顫抖。
終於他將手一擡,背後衆人見狀,鼓譟聲逐漸停住。
“這是……先生的絕筆遺書。”胡族長面色複雜,看一眼李賢:“殿下,我可否……”
李賢點了點頭。
胡族長嚥了口氣:“都聽好,這是浩然先生的遺書!”
一干族人以及對面梁氏衆人都鴉雀無聲,現場只有火把嗶嗶啵啵燃燒的聲響。
胡族長深深呼吸,終於大聲念道:“——老朽鬼迷心竅,作出如此有辱斯文連累家門之行,蒙殿下仁慈保全一線體面,但每每覺着心中愧疚之極。今夜,似眼前魔障頓開,幡然悔悟,不願再以此罪孽之身苟且於世,唯有一死以了結,對梁氏之仇,對家門之辱,對君父之虧,只願以此一死終結,我之家人子孫等,亦要以我爲戒,切記,切記。”
胡浩然先前被惑心之鬼所迷,自以爲所做都是自己的意思。
然而在今夜,阿弦除掉了那惡鬼,胡浩然自病中霍然清醒,想到自己先前所做種種,宛如一個噩夢,才知道非自己所願,乃是被妖物驅使。
又知道李賢親自幹涉此案,又有狄仁傑跟朝中女官主持公道,族人之仇自然可報,因此支開了衆人,選擇了一了百了。
李賢耳中聽着,目光轉動,看向阿弦。
但阿弦卻望着胡族長身後的胡浩然,老先生恢復了昔日精神矍鑠的模樣,向着阿弦拱手做了個揖,轉過身,呵呵一笑。
在老者袖子一揮之時,一陣風平地而起,旋的火把的光都隨之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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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衆人驚呼出聲。
連胡族長也捏着絕筆書,怔怔擡頭看向天際:他本以爲是自己的錯覺、才聽見了胡浩然的笑聲,然而看向周圍,卻見族人一個個都是同樣驚懵敬畏的表情。
漸漸地東方露出魚肚白,天色將明。
胡氏跟梁氏的人都已各自退散。
隊伍往回的路上,馬鈴搖動,馬蹄得得。
李賢回頭。
晨曦清風之中看着身邊之人的臉,阿弦的容貌,在清早淡藍色的晨光裡顯得格外柔和。
回想跟她一路同行,種種傳奇……
——“如果註定不能徹底的讓我喜歡她,又怎麼會讓我遇上她,一同經歷這許多難以忘懷,在她之後,我又會喜歡上什麼人?”
默然。
李賢不知自己的心裡是什麼滋味。
阿弦看一眼前方,淡藍色的晨曦裡,山脈帶霧,層層如畫,田野一望無際,所有一切將醒未醒似的,奇美絕倫。
再過兩刻鐘,早起的人們將在官道田埂上勤勞地來往,度過最尋常的一日。
阿弦不由笑了笑,回頭對李賢道:“殿下,這是你的治下,你瞧,太平無事,多好看。”
李賢好不容易纔將目光從她的笑臉之上移開,順着她目之所見看去,喃喃道:“是呀,太平無事,山河多嬌,很好看。”
隊伍回到雍州之時,天色已經大明,晴天之下,街市喧鬧。
百姓們見王旗而來,均都避退,不知沛王殿下何以清早從城外而回。
李賢本想陪着阿弦回刺史府,然而在途徑王府的時候,卻見王府的一名侍從策馬而來,他趕到李賢跟前,低語了幾句。
李賢一驚:“你說什麼?”
阿弦在旁道:“出了何事?”
李賢皺皺眉,隱隱地有些意外驚惱,他回頭,對阿弦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
——“太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