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聽到這個聲音,猛地從牀上爬了起來, 她回頭看時, 卻見在桌邊靜靜地坐着一個人。
鵝蛋臉, 一雙溫柔明亮的眼睛, 正默默地含笑看着阿弦,居然正是在無愁山莊被迫分開的虞娘子。
阿弦失聲叫道:“姐姐?”
忙跳下牀, 卻被腳踏絆的往前一個踉蹌, 虞娘子忙往前幾步, 伸手將她扶住。
兩個人面對面彼此相看, 終於,阿弦用力將她抱住, 驚喜而哽咽地啞聲叫道:“姐姐!”
虞娘子忍着淚,也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了阿弦。
阿弦先前回家之時,因有了幾分醉意,便沒有留心其他人,只顧低頭回房。
因此並沒發現府裡其他人有什麼異樣,而那些小廝丫鬟之類, 因要給她一個驚喜, 也都不約而同地並未泄露。
虞娘子坐在桌邊兒,見她低頭進門, 也不往旁邊看一眼,就爬上牀要踢靴子, 心裡又是憐惜, 又是發笑, 這才忍不住叫了一聲。
重逢的狂喜之後,阿弦將虞娘子放開:“姐姐怎麼忽然回來了,爲什麼事先一點消息也沒有?”
虞娘子道:“我惦記你呀,另外……”
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阿弦,舉手撫上她的臉:“天官沒有跟你提過麼?”
阿弦詫異:“阿叔?”
虞娘子笑道:“也許天官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當初阿弦隨着崔曄離開無愁山莊,把遇見蕭子綺之事說了,又猜出了那個戴着醜怪面具的青年是郇王李素節,就想立刻前去申州找尋,是崔曄將她攔住。
畢竟崔曄此行是爲帶阿弦回長安,如果她改道去見李素節,給武后聽聞,一定會引出不必要的軒然波瀾。但崔曄也因此答應了阿弦,會爲她留意此事。
此後回京,崔曄去信申州給一個人。
這人,卻是先前貶官調任出京的張柬之,如今他在郇王李素節的王府之中擔任司曹參軍。
先前李素節回到申州,帶着虞氏,也並未限制她的行動,只是不許她離開自己而已。
張柬之身爲王府參軍,可以在王府內任意行走,自然也見到過虞氏,偏偏張柬之先前在長安的時候,也曾同許圉師等人往阿弦府裡走動,當然也認得虞娘子。
崔曄在信中並未直說山莊之事,只在字裡行間透露讓他多留意郇王的動向,免得他行差踏錯之類。張柬之本就老辣,又深知以崔曄的爲人,斷不會無緣無故來這樣一封信,他便明白郇王一定做壞了什麼事。
找個了機會私下裡詢問虞娘子,虞娘子便同她說了山莊跟阿弦被迫分開的事。
虞娘子雖然告訴了張柬之此事,卻並沒有提有關“蕭子綺”的話,因虞娘子並不似阿弦一樣知道無愁主的身份。但張柬之卻從中聽出了異樣,他私下面見郇王,問他有關無愁之莊的事。
先前郇王隔三岔五地會離開王府,一去就是三四天,只說是去別院清閒,也不許王府的臣子跟隨。
張柬之本就覺着事情透着古怪,如今更加確鑿於心,只是因缺乏蕭子綺一節,所以想不到事情的癥結所在而已。
面對張柬之的詢問,李素節也並未提起蕭子綺,只說那莊子已經毀於大火,讓張柬之不必多慮。
張柬之便又問虞娘子的事,李素節道:“她的確是跟朝中女官一同投宿山莊……但我很喜歡她,便將她留在身邊。”
張柬之大搖其頭,勸諫郇王道:“殿下本就被皇后忌憚,如今又強留女官的侍婢,若事情傳了出去,一定又會節外生枝,殿下不如儘快把此女送回長安去吧。”
李素節道:“你覺着女官會在皇后面前告我嗎?”
張柬之想了想:“這個……也許未必。”張柬之之所以這麼說,倒並非是因爲別的,只因他知道有崔曄參與此事,所以放心。
崔曄當然知道李素節的尷尬地位,絕不會容許這時候再發生對他不利之事。
不然的話,早在接了女官後,崔曄就會立即出現在王府。
李素節道:“如果她不在皇后面前告訴,此事就無人知道,怕什麼節外生枝?如果她因爲山莊的遭遇而要報復,就算我把人送回去,她也一定會告知皇后,我又何必送人呢?”
張柬之不禁笑道:“殿下,事情不可這樣說。”
“我知道參軍是好意,但是……”李素節卻不想再跟他談論此事,只道:“參軍你總該知道,自從母親去後,我從來不曾想要過什麼,只是習慣退步,再退步,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個喜歡的女子,我不想錯過她。”
張柬之一把年紀,且又沉浸朝政,自不是個風花雪月的性子,然而聽了李素節這兩句,青年臉上的悒鬱之色讓他心頭一動。
反覆忖度利弊,張柬之道:“既然這樣,那麼……就遵從殿下的意思好了,但是殿下最好不要傷害了那女子,免得以後……”
張柬之這自然是多慮了,李素節非但不想傷害虞娘子,反對她太過好了些,甚至……
***
虞娘子握着阿弦的手:“我原本很怕你找不到我而着急,幸而張參軍告訴我,你隨着天官回了長安,天官也託付了張參軍照料我,我這才放心。”
阿弦問:“那麼郇王對你如何?他有沒有爲難你?”雖然對那個戴着古怪面具的青年印象不算太壞,但他身旁畢竟還有個可怕的蕭子綺。
虞娘子臉上微紅,搖頭道:“沒有,殿下他對我、對我極好。”
像是爲了掩飾自己的異樣,虞娘子微微低頭,又道:“前些日子,殿下問我是不是想念長安,他對我說你很快要跟天官成親了,問我要不要回長安跟你相聚。”
後來虞娘子才知道,是崔曄派了一名親隨來至申州。
其實大臣派親隨出京,跟親王們暗中有交際乃是大忌,由此也可見崔曄爲了讓阿弦安心,亦不惜冒險而爲。
但也正因爲崔曄派人親臨,李素節也由此知道了他的心意,又加上當時虞娘子病了一段時候纔好,李素節明白她心裡記掛長安的阿弦,兩下權衡,這才忍心動念。
阿弦卻覺着在提到郇王的時候,虞娘子的反應有些奇異。
虞娘子笑笑:“所以這一次我能回長安,一來是天官去信之功,二來,殿下他也知道我心裡掛念你,所以才答應讓我回來,如果他是個壞人,當然不會這樣爲我着想了。”
這倒是未必。
如果李素節是個有心機的壞人,正該知道朝中的官員是不能得罪的,何況以崔曄跟阿弦的關係,阿弦的婢女在李素節的手裡,只要崔曄肯,一定有百十種吹灰不費的法子讓郇王惹禍上身。
只不過郇王並不似蕭子綺般狡詐多計而已。
阿弦止不住疑惑,總覺着虞娘子在提及沛王的時候,目光閃爍,臉色變化,卻並不是忌憚或者畏懼等等,反而是類似暗懷欣悅般的情緒。
“姐姐……你跟郇王……”阿弦皺眉,遲疑着,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
虞娘子先是睜大雙眼,繼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頓了頓,虞娘子道:“是。”
阿弦張大了嘴:“啊?”
虞娘子本來不想跟阿弦提這件事,但是一來她自己無法掩飾,二來,以阿弦的能力,就算自己不說,阿弦卻不一定不會知道,這不過是遲早的事而已。
何況撇開面上有些過不去,虞娘子其實不想瞞着阿弦。
虞娘子道:“開始的時候我還很討厭他,因爲他不由分說把我帶到了王府,跟你分開,但是……”
李素節原本就是個溫柔的性子,又因爲知道了他的身份,當然就也知道了他悲慘的身世,虞娘子這才明白爲什麼在無愁山莊他會說那些話,爲什麼會戴着醜陋的面具。
他並不僅僅是爲了隱藏身份,而是因爲他打心眼裡不想面對自己,在李素節看來,也許……自己的母親蕭淑妃的死,也跟他的“存在”脫不了干係。
跟蕭子綺瘋狂的憤怒跟報復不一樣,李素節的憤怒……多半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覺着自己如果不存在,母親就不會跟武后爭鋒,最後也許就不會落到那個下場。
虞娘子自己的身世本就極爲可憐,如今明白了李素節的身世也是如此,正像是同爲天涯淪落人一樣,心中起了對他的惺惺憐惜。何況李素節對她關懷無微不至,起初因她負傷,甚至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旁,每次從昏睡中醒來,虞娘子都會看見青年帶着悒鬱的清秀臉龐,她原本有些冷硬的心,就像是被融化了一樣,不知不覺中慢慢地變得很軟。
終於,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有一絲異樣的情愫在心底滋生。
阿弦沉默。
紅着臉,虞娘子忐忑地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你放心,以後、以後我再不跟他見面了。”
“我沒有,”阿弦忙搖頭:“我只是有些意外,郇王他……他是真心對姐姐好的嗎?”
虞娘子見她仍是半信半疑:“你放心,是真心假意,我是看得出來的。就像是先前……我知道少卿跟天官對你都是真心的一樣。”起先一句還說的鄭重,到了最後一句,卻忍不住嫣然一笑。
阿弦笑道:“我是替你擔心着想呢,又拿我玩笑。對了,你難道沒聽過,少卿跟趙家也定親了麼?”
虞娘子點頭:“這個也聽說過了,唉,是有些可惜了。”
阿弦問:“可惜什麼?”
虞娘子道:“可惜了一女不能嫁二夫呀!”
阿弦大笑:“好啊,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阿弦原先睏倦要睡,見了虞娘子,頓時便精神十足,當夜兩人便同榻而眠,聯牀夜話的,子時過後才各自睡着。
當夜,阿弦卻也又做了一個夢,正是有關虞娘子的。
看樣子,像是在申州的郇王府。
郇王李素節似是病了,大夫侍女們穿梭不停,又捧了藥送上來。
李素節卻並不喝,舉手把藥碗扔在地上,咳嗽道:“你們都出去,不必伺候,一個都不要在我面前。”
衆人畏懼,忙都退下了。不知過了多久,是虞娘子端了湯碗走了進來。
榻上李素節聽見動靜,纔要喝罵,回頭見是她,便啞口無言。
虞娘子道:“殿下不吃藥,這病怎麼才能好?”
郇王道:“我若是死了豈不是更好,你就可以回長安去了。”
虞娘子道:“殿下如果這麼盼我回長安,也不必死,就說一聲,我即刻就走了。”
郇王色變,瞪大雙眸,彷彿是怕她立刻走掉。
虞娘子看他一眼,端了藥碗過來:“好好地吃了吧,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鬧脾氣?”
李素節本似乎要發怒,但聽了這句,那眼圈便飛快地紅了,他轉過頭去,一語不發。
虞娘子又喚道:“殿下……”
李素節道:“你們都不用理我,若是早點死了,我也就解脫了。”
虞娘子沉默:“我知道你心裡苦。”
李素節身子輕顫,忽然舉手掩面,虞娘子眼睛微紅,舉手板着他的肩膀:“聽話,把藥喝了。”
郇王不喝藥,卻一把將她抱住:“別離開我!”
那藥幾乎都灑了出來,虞娘子一愣,繼而輕聲道:“你喝了藥再說。”
郇王把藥接過來,仰頭喝了:“我什麼都聽你的,你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虞娘子看着他急切的帶淚的臉,輕聲一嘆,張手將他抱入懷中。
***
阿弦猛地一個翻身。
突然想起虞娘子已經回來了,她忙爬起身來,卻發現身旁並沒有人。
忙跳下地,還擔心昨夜是自己喝醉了也做了個虞娘子回來的夢。
門吱呀被推開,就見虞娘子從外走了進來,她笑道:“我正要叫你呢,可巧醒了,快些洗漱,做好了早飯了。”
阿弦打量着她,終於問道:“姐姐,郇王……郇王想娶你爲王妃?”
虞娘子一聽,臉上的笑陡然收住:“你……”她早知道有些事瞞不過阿弦,沒想到這麼快而已。
阿弦道:“他是真心想娶你嗎?”
“他……他只是隨口說的,”虞娘子勉強一笑,道:“你總該知道,他是王爺,一來親事未必會由得他自己做主,二來,我的身份也匹配不上……”
不知不覺說了這幾句,虞娘子又後悔,忙道:“不要管這些無所謂的事,橫豎我又從沒想過嫁人,一輩子是跟在你身邊兒的,別說了,快些洗漱了吃飯。”
她生怕阿弦再追問一樣,忙不迭地出門,催人送水進來。
自打虞娘子回來後,籌備婚禮的事便更如虎添翼,崔府派來的人畢竟並不是阿弦貼身跟隨的,且還隔着一重,有了她就好多了。
一些別人想不到的,虞娘子卻都會給算計到,有些她們無法近身做不到的,卻也可以都交給虞娘子。
不知不覺,過了四月,眼見到了五月中旬,天氣漸漸炎熱起來,也距離婚期更近了。
阿弦自己原本沒十分在意,只仍按部就班地去戶部當差而已。
然而不管是在部裡,還是素來相識的那些官員們,以及街頭巷尾已經認識了她的百姓,若是會面,無不面上帶着會心而奇異的笑意,弄得她也有些“尷尬”。私下裡就對虞娘子抱怨:“我現在知道戴面具的好處了,至少不會有人認出你來。”
虞娘子笑道:“他們也沒有惡意。”
阿弦道:“但有時候那種過分好奇的好意,卻也叫人有些承受不了。”
“這纔是開始呢,”虞娘子說,“以後若是嫁了過去,仍是免不了被人盯着猛看,有那些沒出息的,還得背地裡指指點點呢。”
阿弦長嘆了聲:“被人盯着當怪物似的瞧,實在討厭的很。”她忽然又說:“奇怪的是,他們只對着我死命的打量,那天我瞧見阿叔,眼睜睜看他走過,卻沒有人敢直直地盯着他看,更沒有人敢攔住他顛三倒四地胡說,實在不公平的很。”
虞娘子笑出聲來:“何止那些人,我瞧見天官,至今也仍得屏息斂氣,哪敢大膽地胡亂張望?”
這日,阿弦要遞一份公文給尚書省,出門的時候,恰遇上了周興。
對這位昔日曾“共事”過一段時候的大人,阿弦總有種“敬而遠之”的本能,雖然周興看似爲人不錯,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見了阿弦,並不過分親近,也並不顯得冷淡傲慢。
可雖然他的舉止行徑不算討厭,但那股本能地“厭憎”感仍是揮之不去。
周興道:“女官辛苦,天熱,女官怎麼不叫底下人代步?”
阿弦便敷衍:“因是要緊公文,且要當面解釋,所以纔來了。都事從哪裡來?”
“我方纔也有公幹往吏部走了一趟,”周興說罷,忽地似想起一件事道:“我看吏部有個叫高建的,據說是陳郎官……哦不對,現在該改稱爲右衛將軍了,是你們的同鄉?”
在半個月前,聖旨下,陳基被提拔爲金吾衛右衛將軍,這也是讓臣民爲之意外的另一件事,畢竟武懿宗才遭貶斥,本以爲身爲武氏女婿的陳基,前途也到此爲止了,沒想到竟然會再度高升。
阿弦見他提到高建,只得道:“是啊。不知怎麼了?”
“沒什麼,”周興乾瘦的臉上冒出笑意:“只不過我聽犬子說之前在豳州跟女官認識,還多承蒙過女官的教誨,沒想到咱們這幾個人竟是這樣有緣。”
的確有緣,不過大概是什麼孽緣。
阿弦也只得乾笑了聲。周興道:“既然都是同鄉,改日我做東,大家聚一聚,不知女官肯不肯賞臉?”
阿弦本要一口拒絕,然而想到“周利貞”,反答應了。
周興笑道:“好的很,等我再約一約右衛將軍,只是他如今越發貴不可言了,想必也難請的很。”
自戶部回到懷貞坊,才進門就叫嚷身上熱,虞娘子最知她的意,先前早叫人準備了洗澡水,當即趕了她去。
阿弦洗漱完畢,卻見家裡來了個意外的客人,竟正是太平。
之前兩人在宮內相認後,對太平而言,就像是生活中多了個可以信賴跟傾訴的對象一樣,她年紀正小,是個愛玩鬧的時候,恨不得阿弦天天都在宮裡陪她,奈何阿弦身份無法公之天下不說,且還是朝臣,有正經的差事要做,偶爾休沐,也不至於天天就泡在宮裡頭陪她。
且武后又暗中勸誡太平,不許她總是一味地同阿弦親近,免得被有心人趁機大做文章。
這次,卻是因爲大婚之日漸近,太平實在無法按捺,纏磨了武后數日,才終於得了她的允許,帶了武氏兄弟出宮,來到懷貞坊探望。
阿弦見太平身着男裝,不施脂粉,看着就像是個清秀的小公子,只是她冒着天熱而來,臉紅紅地帶着汗意。
阿弦關切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回頭對虞娘子道:“姐姐,你調的涼茶給公主殿下端一碗來喝。”
虞娘子笑道:“才已經給殿下盛了一碗,不敢再多給,怕吃多了涼的肚子疼。”
太平笑道:“我纔沒有那麼嬌弱呢。”
身後武攸暨道:“殿下還是不要再喝了,萬一腹痛,回去后皇後孃娘知道,下次就不肯放你出來了。”
這話對太平最爲有效,她便哼道:“你要是不回去說,母后怎麼會知道?”
武攸暨道:“娘娘明見萬里,就算我們不說,她也未必不知道。”
太平衝他吐了吐舌:“馬屁精。”
武攸暨臉色一黑,轉過頭走出門去。武攸寧笑道:“阿暨也是爲了公主着想。”
太平道:“他心是好的,就是太小心眼了。”
太平因好不容易出來,便又攛掇阿弦道:“這會兒正是外頭最熱鬧的時候,咱們出去逛街玩,可好?”
阿弦許久沒有出去玩耍,見太平興動,自己也有些心動,只是畢竟太平身份特殊,阿弦便道:“還是不要了,天黑,恐怕不安全。”
太平道:“怕什麼?我有侍衛,你又會武功,再說,也沒有人認得我呀。”她跳起來,得意洋洋地撩起袍擺,原地轉了一圈。
若武攸暨在跟前,也一定會出言勸止,但是武攸寧見她興致勃勃地,不忍出言掃興,就只看阿弦的意思。
阿弦還是想攔住她,便推辭道:“我才洗了澡,出去又是一身汗,不如改日吧。”
誰知太平因跟她有些熟絡,早知道她是個心軟的,便跳到她跟前兒,一把抱住手臂,扭來扭去地央求:“我都快要悶死了,好姐姐,陪我出去吧。”
這一聲“好姐姐”,聽在虞娘子跟武攸寧的耳中,只當是公主撒嬌口沒遮攔而已,可是對阿弦跟太平而言,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阿弦對上太平央求的眼神,果然無法再忍心拒絕,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堂堂公主,這像是什麼話?快鬆手。”
太平知道她答應,高興地笑道:“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啦。”
虞娘子在旁看到這裡,在阿弦出門前,便悄聲提醒:“一定要看好了公主,千萬別生什麼意外。”
阿弦答道:“姐姐放心就是了。就算我自己命不顧,也要看好她。”
虞娘子一愣,太平已迫不及待拽着阿弦去了。
虞娘子走前一步,望着兩人離去的身影,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
兩人出了懷貞坊,一路往平康坊而來,身後武攸寧跟武攸暨兩人隔着三四步遠跟着,武攸暨埋怨道:“這是怎麼了,出宮就罷了,還縱容她出來亂逛,若有個萬一怎麼辦?”
武攸寧道:“噓,不要這麼高聲,給公主……咳,給她聽見了又要不高興了。”
“哥哥只怕惹她不高興,可不知道如果真出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的。”
“烏鴉嘴!公……這是多長時間纔出來一次,哪裡就這麼巧遇上事?再者說,女官也答應了的。”
武攸暨聽他擡出了阿弦,這才嗐嘆了聲:“唉,都是你們慣的她。”
兩兄弟亦喜亦憂,前頭太平卻高興的幾乎手舞足蹈。
一來太平的確太長時間不曾出來亂逛,二來,這卻也是頭一次跟阿弦一起玩耍。太平像是被圈在圍欄裡太久了的小馬駒,蹦蹦跳跳,忍不住地要到處撒歡。
阿弦見她如此開心,卻也忍不住暗中開懷。
太平一路走,一路買了許多物件,有吃的糖糕,點心,有玩的皮偶,麪人,還有兩頂帽子,幾件衣裳,用一個大竹篾筐子盛起來,給武氏兄弟拎着。
阿弦看看那滿載的竹筐,對太平笑道:“買了夠多了,是不是該回去了?”
太平張開雙臂,長長地吁了口氣:“我今日纔算痛快了。”突然她嗅到空氣中有一股奇異香味,便揉着肚子道:“我餓了,不如吃了飯再回去吧!”
阿弦見她眼睛骨碌碌亂轉,知道她一時不捨的就回宮,便道:“那好,只是吃了飯的話,一定不能再耽擱了。可要答應我。”
太平滿口應承,磕頭蟲似的點頭:“好好好。”
兩人才要進酒樓,突然有個人從前方而來,叫阿弦的名。
阿弦笑道:“趙姑娘,你怎麼在此?!”
趙雪瑞道:“你猜。”
阿弦早看見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着一道熟悉的影子,卻只裝作不知道的。不料太平的眼睛更尖,笑道:“哎呀,是另一個要當新郎官的人!”
趙雪瑞一聽,臉上微紅,卻不怪太平的唐突,只是又掃了一眼太平,纔要問阿弦這人是誰,猛然認出是公主,一驚之下才斂了笑容,卻不知道要不要立刻見禮。
阿弦見她臉色變了,知道她認出了太平,便笑道:“不妨事,是出來閒逛的。不要張揚。”
太平也道:“趙姑娘,你這樣容光煥發,得意的很啊,我倒要先恭喜你啦。”
趙雪瑞緊張之意減退,含笑低頭:“多謝公……”
太平咳嗽了數聲:“我肚子餓了,你們要不要一起吃飯?”
趙雪瑞哪裡敢跟她同桌,便藉故推辭。阿弦笑道:“好了,你快去吧,不要讓少卿等急了。”
太平偏促狹道:“就是,你們將是小兩口了,若是我們摻雜在中間,就不好親親愛愛了。”
趙雪瑞滿臉通紅,阿弦忙道:“趙姑娘,改天見。”拉着太平轉身就往酒樓裡去。
武氏兄弟擡着筐子跟在後面,趙雪瑞紅着臉,正要轉身,卻見袁恕己已經走了過來。
趙雪瑞低聲道:“你是不是……早看出了阿弦身邊的是公主?”
袁恕己淡淡道:“我早告訴你不要過去了。”
趙雪瑞略有些窘,越發低低道:“我也是多日不見阿弦了,心裡怪想念的,你不要生氣,以後你說什麼,我自聽就是了。”
袁恕己不置可否,只輕嘆了聲。
趙雪瑞道:“他們上去吃飯了。還叫我們也去呢。我尋思不好相處,就藉故辭了。”
袁恕己掃一眼樓上:“你做的對,咱們走吧。”
袁恕己等趙雪瑞回身,才也轉身,兩人並肩離去。
卻不妨在二樓上,太平探頭在窗戶邊兒,打量着底下兩人,笑道:“這趙小姐,生得那樣斯文嫺靜,我還當她是個內向文雅的性子呢,沒想到卻是看錯了,很大方嘛。”
阿弦啼笑皆非:“你又瞎說什麼。”
太平咕咕笑道:“我聽說他們的婚期就定在六月底,這還有幾天了?就按捺不住地雙宿雙飛了。”
阿弦忍不住叱道:“越發說出好聽的來了!還不打住。”
如果是在以前,被阿弦斥責,太平一定會怒跳三尺,可是現在,因知道彼此身份,非但不覺着不快,反而很是受用。
太平吐吐舌頭:“這有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
阿弦笑道:“我懷疑你從哪裡聽來的,你再胡說,我就告訴皇……”
阿弦本要說告訴武后,一想到這是外頭,且這話聽起來……實在太過親密無瑕了,阿弦便低下頭,拿了杯子喝茶。
太平卻早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乖乖地從窗臺上爬下來,靠坐阿弦身旁,嬌笑道:“好,我最聽話了,你可不要告我的狀。”
武攸寧跟武攸暨坐在對面,武攸暨倒也罷了,武攸寧大爲詫異:不知道向來嬌縱任性的公主,爲什麼居然對女官“言聽計從”。
阿弦做主點了菜,太平又嚷嚷着要喝酒,阿弦當然不許,太平就故技重施,又纏在她身上撒嬌。這次阿弦卻鐵了心不答應。
兩人都是男裝,阿弦自小男裝,當然是以假亂真,讓人看不出雌雄,太平因年紀小,如此打扮,自然也如個清秀美貌的小男孩兒般,只是她不似阿弦一樣,全然不知道掩飾,又因撒嬌之故,舉止裡透出女孩的做派,武攸暨跟武攸寧就罷了,旁邊坐中的人見了,卻未免生出一種綺念來。
有個吃得半醉,握着酒杯搖搖晃晃走近,對太平道:“小兄弟,你想吃酒麼?只管到我這裡來,你要喝多少都使得。”
太平雖不懂這人色迷迷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卻也嫌他身上酒臭神情猥瑣,便啐了口:“誰要喝你的酒?一定是臭的。”
那人笑道:“你來嚐嚐看我的,自然就知道是極好的滋味了。”
武攸寧武攸暨兩人,比阿弦年小,又比阿弦閱歷少,一時沒有想到這人話中藏着的意思。阿弦卻聽了出來,當即轉頭道:“滾開。”
不料那人見阿弦面容清麗,又透着些新鮮的英氣,更是心動:“你們兩人如果一起來的話……更好。”
他身後的衆人聞聲大笑起鬨。
阿弦本來不願意在這裡生事,但聽到這裡,手輕輕一握。
武攸寧武攸暨終於也反應過來,武攸寧驀地站起身來。
突然肩頭被人一拍,武攸寧回頭,見阿弦也站起來,俯身對他道:“在這裡看好公主。”
阿弦邁步上前,對那醉漢道:“你過來,我們私底下說幾句。”
那人色迷心竅,只當有好事等着自己,便笑嘻嘻來抱阿弦,阿弦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下樓。
跟醉漢同桌的幾個人見狀,生怕錯過了好熱鬧,紛紛起身繼而連三地也下樓了。
剩下武氏兄弟陪着太平,太平本要追去,武攸暨道:“女官讓等着,你總不會又不聽她的話吧?”
太平道:“那一桌有四個人,萬一吃了虧呢?”
“那也是你招惹出來的。”武攸暨忍不住道。
武攸寧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女官既然叫他們下去,一定胸有成竹,都不要爭執了。”
太平因不服武攸暨那句,氣鼓鼓地站起身,偏要下樓,武氏兄弟忙站起身來,卻見太平跑到樓梯口,還未邁步下去,就跟正上樓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只見來者兩鬢蒼然,但一張臉卻是綺靡頹豔,煞是好看,太平本來正要惡人先告狀,一擡頭看見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頓時就愣住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