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彥範吃驚地看着阿弦在簿子上的鬼畫符, 又看看她臉上沾的墨汁:“你在幹什麼?”
阿弦愣了愣,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看向旁邊那已經等得有些焦急的鬼:“沒什麼……你說。”
桓彥範以爲是讓自己說:“我在前面看你半天了, 嘀嘀咕咕地是在做什麼呢?寫得這是……”
他見阿弦埋頭奮筆疾書, 舉手將簿子奪了過來:“這是……什麼井水裡,紫藤巷、鄧娘子?”他越發狐疑地看着阿弦,驚笑道:“你是失心瘋了?寫得這是些什麼……”
不等他說完,阿弦肅然道:“還給我。”
桓彥範一愣:“怎麼了?”
阿弦見他愣神, 舉手奪了過來, 低頭道:“這不是什麼好玩鬧的。”
的確不是好玩腦的。
——這一本冊子, 這上面的每一行, 都是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
每一行,記載的都是他們沒完成的心願, 讓他們逗留在人間,不肯離去的執念。
桓彥範雖然不懂,但也看出阿弦面上的表情不對。
“好好好, 別生氣。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嗎?我不碰就是了。”他十分擅長見風轉舵, 忙道歉。
阿弦瞥他一眼, 復又落座:“很重要。”
桓彥範眼珠一轉, 笑說:“既然很重要,可你的字寫得這樣,又寫得不大明白,別回頭忘了自己寫得是什麼吧?你不如……讓我幫手。”
阿弦一愣:“幫手?”
桓彥範點頭, 信心滿滿道:“括州的三大漕運幫頭都在我這裡,他們對這括州的地頭又是最熟悉不過的,品性也信得過,你要做什麼,只管說呀。”
阿弦眼前一亮,她剛纔還在擔心,雖記錄下鬼魂們的心願,但這樣多……這隊伍從府衙後花園,一直出了後門到了街上,何年何月才成。
此刻聽了桓彥範的建議,阿弦心頭一動,有了主意。
桓彥範叫了些船幫的弟子聽命,每個人便領一條消息——自是阿弦轉述的,離開府衙,前去行事。
——之前那中年鬼因死在水患中,卻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跟孩子。
但他的妻子順娘跟兒子大毛也分散開來,順娘以爲大毛也已不在人世,故而痛不欲生,一心尋死,這鬼於是特來請求阿弦,讓告訴順孃兒子大毛還活着的事實。
至於第二人,卻是一名女鬼,因被洪水捲入枯井,無人知道,苦不堪言,所以前來求助阿弦,讓把自己救出來,通知家中。
阿弦把這些收集到的消息,均都轉告,隨着每一名船幫弟子離開,那來報信的鬼也跟着離去。
如此一來,果然事半功倍。
***
桓彥範最初雖不知阿弦是在做些什麼,但隨着一條條確鑿消息從她口中說出,又因爲先前離開辦“差”的船幫弟子回來告訴,的確事情無誤……
他自然也明白阿弦是在跟“什麼”交流了。
桓彥範原本有個難言之隱,他甚是懼怕此種東西,但看阿弦表情嚴肅,神色坦然,像是在處理每一件尋常的差使,毫無異樣,他心裡的那種不安也隨之消散了,不知不覺也因而投入。
兩人從早忙到晚,處置了足有數百件“異事”,饒是如此,還有許多鬼排隊等候,原來他們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十八子在府衙接案,所以蜂擁而至。
桓彥範卻知道阿弦身上帶傷,心想她之前被關在大牢,白日又極勞累耗神地做了那一場,如今更馬不停蹄跟“那些東西”交流,豈不傷神傷身?
桓彥範便道:“你且歇息些兒,我可不想再看你病倒了。”
阿弦的確有些累了,口乾舌燥,頭也有些疼痛。
這幸而是朱伯伯給了她那碗“神異”的湯,不然的話,這會早就命去了大半條了。
阿弦揉揉太陽穴,正欲暫時“休假”。
誰知面前的鬼哀哀求說:“我的老母親雙腿不便,此刻一人被困在老屋中,衣食無着,求十八子發發慈悲,讓人快去救援,不然的話……就……”說着,便鬼哭起來,十分悲慼。
阿弦才喘了口氣,心又跟着縮緊,忙道:“好好好,你說明白,家住哪裡,我即刻派人就是了。”
那鬼才轉悲爲喜,忙報了家門。
阿弦又火速叫了一名船幫弟子,讓快去某巷某家,找尋那老婦人。
桓彥範在旁看着,目瞪口呆:“你真是……唉……”
***
是夜,阿弦困得要睡,卻又每每被鬼魂驚起,身不由己又聽他們訴說。
門外的船幫弟子們,則一個個一頭霧水,卻又略覺這“新奇”之極。
因之前領命的那些人,因證實了種種確有其事,但明明這事有些“神異”,故而跑回來告訴。
大家口耳相傳,自覺這許多玄妙之事委實無法解釋,於是漸漸地就把屋子裡的阿弦,認作是“神人”,畢竟只有神人才會未卜先知。
所以這些人反而並不怕困累,一來因都是少壯青年,二來他們都是漕運之人,慣經風浪出力的,又且心裡火熱期待,故而竟比阿弦更精神百倍。
阿弦忙了兩天一夜,才總算解決了大半兒鬼魂所託,人已經累困的半是恍惚,幾乎靈魂出竅。
正在無法可想的時候,桓彥範拉了一個救命之人來到。
一個讓阿弦期待出現、卻又想不到他竟會這樣快出現的人。
***
窺基法師進門,卻見阿弦一臉森森鬼氣,整個人在昏睡半醒之間,窺基不由唸了一聲佛號。
原先徘徊在阿弦身旁的鬼們,頓時四散退避,不敢冒犯佛威。
阿弦聽見熟悉的一聲“阿彌陀佛”,不知爲何,心神爲之一寬,連想也來不及想,整個人往後一倒。
桓彥範早閃身到跟前兒,將她及時攬着,纔沒有跌在地上。
窺基上前爲阿弦診了診脈,漸漸地臉上流露出驚疑之色,喃喃道:“我以爲這孩子怎麼會解除這許多陰魂尚且無事,原來是有寶物護體哩,造化,造化。”
他又看着阿弦因耗損了神氣而有些難看的臉色,嘆道:“這也是你的宅心仁厚,積攢的福分。”
叫桓彥範把阿弦抱上牀,蓋了被子,窺基一夜並未離開,只在牀前,盤膝打坐,爲她誦經唸佛。
他不走開,桓彥範就也不離開。
到了子夜,才忙完公事的狄仁傑跟林侍郎前來查看的時候,就見阿弦睡在榻上,桓彥範手拄着牀邊兒,小雞啄米似的困困醒醒。
而窺基則盤膝穩坐,梵唱之聲,令人聞之安詳。
次日早上,阿弦復又醒來,才覺着身體又有了力氣,精神也漸飽滿。
阿弦想起昨夜之事,卻不知窺基是真的來到,還是也似老朱頭一樣,只在自己夢裡。
正猶豫之際,窺基從外而來,阿弦大喜,跳起來叫道:“大師傅,當真是你!”
窺基笑道:“怎麼,你盼着我來麼?”
阿弦喜滋滋道:“可不是呢?我昨日還想,如果大師傅在這裡就好了……可巧你就來了,這是不是心有靈犀呀。”
窺基道:“的確是心有靈犀,只不過並不是跟我。”
阿弦疑惑。
窺基卻並沒有說下去,只道:“我先前在城中看了一圈,發現這城中鬼魅甚多,我想着要在此處做七天的水陸道場,也算是超度一下那些亡魂。”
“太好!大善!”阿弦喜不自禁。
昨日阿弦就在想,就算爲鬼魂們完成了心願,他們乃是枉死,就算去了陰司,還不知如何遭逢。
思來想去,就想到了窺基身上,若有窺基這樣的得道高僧來誦經超度,卻是一件極大的功德了,但是窺基乃是不世出的高僧,且此處有跟長安相隔千里,自是不能的。
沒想到,竟是“心到神知”。
如今見窺基有說到了她心中所想,阿弦更是喜歡了。
***
三日後,括州城由窺基法師主持,開始了七日的水陸超度大會。
說來也是奇怪,就在窺基唸了一日的經文之後,始終陰霾的天際,慢慢地透出一絲太陽之光。
而阿弦木之所至,那些眷戀紅塵,執念不退的鬼魂們,卻都在那聲聲梵唱之中,超度解脫而去。
阿弦不僅也合起手掌,虔誠唸誦。
就連周圍的百姓們,眼見天光乍現,也都盡數跪拜,口誦“南無阿彌陀佛”。
那些在水患中失去親人的,聽着梵唱,看着天際陽光再現,身心所受的創傷沐浴在這金光之中,也彷彿得到了治癒,雖不明所以,卻已熱淚盈眶。
在那陣陣地暖煦跟微風中,似感覺到親人依依不捨地告別離開了,而他們,也將重拾勇氣,堅韌地生活繼續。
***
這數日,狄仁傑跟林侍郎也將括州雜亂虛浮的賬目等都理清乾淨。張勱跟其黨羽的私財都已經抄沒,府庫也查看過,但是那相差的一大筆錢銀,卻仍是不知所蹤。
而張勱堅持不肯招認那陶先生是何人,更不肯承認那丟了的鉅額錢銀去向何方。
因阿弦是欽點的黜陟使,有權代替皇帝罷免或者擢升地方官員,因此在狄仁傑將張勱的罪名確鑿落實後,便決定將張勱押解長安再行審訊。
這日,再一次開倉放糧,除了官府糧倉、抄沒貪官家產所積糧食外,還有城中一些大戶甘願奉獻用以賑災的。
阿弦身着官服,前往巡查,百姓們一個個前來領糧食,雖仍面有菜色,但神態安詳,不再似先前般絕望悲感、無處棲身似的倉皇。
而大街上也已沒有之前隨地可見的倒地不起的人了。
見了阿弦,百姓們均都自發地後退,卻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
——這個原本在衆人口中“罪大惡極”的女官,儼然成了他們的救世主,她不僅拿下了張勱這盤踞本地多年的蠹蟲,更加做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比如那數百件竟由鬼魂之口傳達的消息,所救的家庭跟人命等……已經在民間傳的玄之又玄,近乎神異。
此時此刻,對括州本地的百姓而言,這個手臂上繡着鳳凰羽毛的女官,就真的像是一隻從天而降的神鳥,把祥瑞跟泰平帶給了他們。
這一天的超度大會結束,阿弦迎了窺基,告別道:“大師傅,我即刻要去永嘉,固安查看,此地就勞煩大師傅,”她恭敬地雙掌合什行禮,“以後我們長安再見了。”
窺基見她轉身要走,略微猶豫:“你可知道,我爲何竟不請而來?”
阿弦道:“這……不是‘心有靈犀’麼?”
窺基不禁又笑:“可曾記得我說,的確有人心有靈犀,卻並非是我?”
阿弦詫異:“那是……”話還未曾問出,無師自通,心底已經冒出一個人的身影來。
見阿弦戛然止住,窺基大笑:“看樣子你已知道,就不必我饒舌了。”
阿弦口乾,窺基則道:“對了,他讓我帶句話給你。”
“什麼話?”阿弦忙問。
窺基笑吟吟道:“他說,會在長安等你回去。”
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長。
阿弦忽然覺着臉上有些癢。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謝謝三隻小天使~(╯3╰)
一更君留言好少,悽慘~二更君表示:枉我鼻子噴火地在這裡奮筆疾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