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武三思失利被貶出長安後, 他的那些親信之中,倒有一半是追隨了去的。
其他的那些,有一部分立志要做良禽,想要擇另外的佳木而棲, 但除此之外還有少許癡心不改的,覺着樑侯遲早會有一日東山再起, 而他們現在所做的就是爲武三思“守節”, 有點類似盼着落魄夫婿暴發風光的女人,如果有朝一日夫君果然出息, 自己或許也能成爲誥命夫人,鳳冠霞帔,苦盡甘來。只要那天來到, 之前所有的隱忍跟苦捱當然都有所回報了。
這給樑侯“守節”的人裡,也有索元禮。
其實索元禮是個胡人, 對他來說,最不在乎的就是什麼名節,那種東西簡直都比不上一根胡羊腿好吃又能救命,但正因爲是胡人, 他又有着野獸般的直覺,他在一路往上爬的時候,看出了武后的不同凡響, 以及也瞧出了武后對於武氏宗親的重視。
雖然現在武后還不能“爲所欲爲”,但皇帝多病,太子柔弱, 將來的事誰說的準呢,就算樑侯現在被打壓,要知道“風水輪流轉”,興許……
除此之外,索元禮之所以盡心地跟隨着武三思,還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原因。
第一,他覺着這位主子的脾氣跟自己“臭味相投”,比如都是這樣陰險狡詐,殘忍毒辣,且不擇手段。
茫茫世界裡找到一個同樣壞的人何等不易,而有了這個壞人的相助跟支持,自己還能壞的更徹底自我許多,所以索元禮願意跟着武三思這“伯樂”。
而第二點就比較無奈了,因爲長安城裡現在已經有點容不下索元禮了。
索元禮先前得罪了阿弦,也間接地得罪了一心想討好阿弦的周國公武承嗣。
阿弦是女官,是皇后跟前的紅人,崔府的長媳,有了崔曄這一重身份,所以說就等於索元禮把長安的正派人士都得罪了(何況那些錚臣原本就不屑索元禮這種人)。
至於武承嗣,同樣是武后面前的紅人不說,又因爲他的身份,所以不管是忠的奸的都願意接近奉承他,武承嗣既然不待見索元禮,長安城裡的那些奸佞小人們,當然也有些對索元禮“敬而遠之”,萬不敢流露親近之意,更加遑論提拔照料。
故而不管是黑白兩道,路都堵死了。索元禮在長安混不下去,他自然狡詐,見勢不妙即刻退而求其次,去了洛州。
綜上所述,對索元禮而言,如今能抱緊的唯一大腿,就是蠢蠢欲動的武三思了,自然越發不能放手。
幸而,武三思也並沒有忘記他這員得力干將。
就在天氣轉涼的時候,人在洛州看守洛州大牢的索元禮,收到了武三思的密信。
在接到密信之後,索元禮的臉上露出了令洛州大牢的犯人們都爲之戰慄的獰笑,他從那薄薄地紙上嗅到血腥跟死亡的味道,嗜血的雙眼閃爍,就像是盤旋在羈縻州陰暗的天空中的禿鷲。
索元禮即刻命手下收拾行李,他得去完成一件幾年前他沒有做徹底的事。
只要這件事成了後,不僅武三思東山再起有望,而且不管是什麼崔曄什麼女官還是周國公之類……統統都不足爲慮!
長安城很快又會是他們這些禿鷲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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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同駐紮西域的薛仁貴軍匯合,因得知于闐王尉遲伏闍雄有意歸唐——而於闐也是昔日“安西四鎮”之一,地理極爲重要,便想派使同尉遲伏闍雄接洽,聯手以敗吐蕃。
爲表示對聯盟的重視,由崔曄同周國公武承嗣兩人擔當派遣使者前往,同行的還有周王李顯的一位部將,以及武攸寧跟桓彥範兩個作爲近身護衛,統帥了一千五百人,前往于闐都城。
路上,武承嗣因對崔曄道:“崔天官,不是我說,這種差事咱們交給別人做就成了,幹什麼還要親自跑一趟?難道還嫌一路不夠顛簸麼?”
桓彥範騎在駱駝上,一起一伏,正感覺有些意思,聽了周國公這話,忍不住道:“殿下,如果這件事可成,回頭皇后一定會嘉獎你,加官進爵不在話下,想來不止是皇后,女官只怕也會對殿下的吃苦耐勞大加讚賞呢。”
武承嗣眨巴着眼,聽到最後,便哈哈笑了兩聲:“這個不算什麼,我剛纔是開玩笑的,我也是體恤崔天官的身體,像是你跟我這樣年輕力壯,當然無妨,天官麼……”
“年輕力壯?”桓彥範聽得眉毛亂抖,心想周國公的自信心實在是異於常人。他偷眼看崔曄,卻見崔曄雙目漠然,只是望着前方,竟像是沒有聽他們兩人在說什麼。
武承嗣方纔得意忘形,笑的過於大聲,不留神吃了兩口沙子,此刻噗噗地往外吐沙,道:“這鬼地方的破天氣,實在令人惱火,這種破爛荒蕪的地方,怎麼還要費盡人力兵力的跟吐蕃爭呢,白送給我我都不要。”
桓彥範聽了這句,才淡淡說道:“殿下,再破破爛爛,也是咱們家自己的地方,沒有讓別人來強佔去了的道理。”
武承嗣一怔,想了會兒,忽然喃喃道:“這話說的有道理,比如之前我在紅翠閣裡看上的一個歌姬,後來我膩了不想要了,誰知突然有個不知死活的出來把她強搶了去,我哪裡受得了這種窩囊氣,自然是二話不說吩咐人開打了。嗯,是這個理兒。”
桓彥範目瞪口呆,沒想到武承嗣由此及彼,竟然聯想出那麼奇怪的比喻。
但雖然怪而好笑,聽着倒也是有幾分道理……罷了,周國公的心思本就有些異於常人,倒是不用再費口舌跟他辯論。
兩人一路磨牙,武攸寧在旁感嘆道:“臨出發前,我家阿弟曾跟我說,要同我換,我擔心危險,沒有答應。這裡雖然荒涼,但是倒也別有一番風味,是個鍛鍊人的好地方。”
桓彥範也是頭一次來西域,點頭表示贊同。
三人說着,周王所派的那名張副將打馬過來,道:“雖然這裡看着平靜,倒也要仔細警惕,聽說周圍馬賊橫行,另外倒也要留意吐蕃的人。”
武承嗣不以爲意道:“不是說已經快到于闐了麼,不信吐蕃這樣狗膽包天,而且我們足有千餘人,什麼馬賊這樣不長眼敢來找死?”
副將聞言,呵呵笑了笑,偷眼看崔曄在駱駝上一聲不響,他便也悄然退了。
一行人在路上吃了兩日風沙,眼見將進于闐地界,忽然間天上飄來幾片陰雲,頓時把朗朗晴天遮的像是黃昏將至了一樣。
風沙漸大,迷住人的眼,那風發出的呼嘯之聲,竟如鬼怪,駱駝們也都紛紛地跪地埋頭躲避驟起的狂沙。
就在唐軍人仰馬翻,馬兒嘶鳴的時候,伴隨着狂沙捲過,一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漫天黃沙裡衝殺了出來。
這些人都是旗幟鮮明裝備整齊的吐蕃士兵,人人黑甲蒙面,氣勢如虎,揮舞彎刀,見人就砍。
唐軍正忙着躲避風沙,哪裡想到在這時竟會遇到敵人的伏擊,瞬間陣腳大亂,四散奔逃,幾乎無心交戰。
武承嗣被武攸寧跟一個隨從護着,埋頭在自己的狐裘大氅帽子裡躲風沙,卻覺着自己隨時都要被風沙吹的直飛上天,正在埋怨叫苦,又聽到喊殺之聲,擡頭看時,隱約瞧見前方風沙裡幾道人影廝殺。
武承嗣“啊”地驚叫起來,嘴張的格外大些,頓時被塞了滿滿地一口沙子,差點憋氣過去。
另一邊,桓彥範則護着崔曄,覺着那副將實在是烏鴉嘴。
正想問崔曄現在如何,卻見崔曄從袖中掏出一個竹筒。
雖然現在環境惡劣加敵人偷襲,情形是最壞不過的了,可此刻崔曄的臉色仍鎮定的像是沒事發生。
桓彥範畢竟並無臨陣對敵經驗,本有些張皇,可一看崔曄的神情,陡然心定。
崔曄將竹筒遞給桓彥範,兩人目光相對,桓彥範點頭,把引信拔出,舉手朝天,只聽得“吱”地一聲,尖銳刺耳,一道雪白的亮光沖天而起。
就算是在風聲之中,也顯得如此銳不可當,許多來犯的吐蕃士兵都發現了,卻不知這是什麼,呆呆地擡頭看。
西域的風沙,來的急切毫無預兆,退的卻也甚是突兀,隨着這煙花沖天而起,原本囂張狂烈的風沙突然消失,世界風平沙靜。
眨眼間,每個人的眼前又都是一片連綿如畫的黃沙丘陵,烈日高照,天色碧藍。
這一次伏擊的吐蕃士兵,足有五千,乃是吐蕃軍中的精銳,想要一鼓作氣,把唐軍前往于闐的使團盡數吞沒。
畢竟先前在峽谷中吃了個大虧,吐蕃贊普急欲挽回顏面,且如果這一次伏擊順利,盡滅唐軍的話,對整個西域諸國的意義也非同凡響,首先,就會恐嚇住想要擺脫吐蕃控制的于闐,同時切斷于闐跟大唐的聯手之圖。
這五千的吐蕃精銳像是惡鬼一樣,看着躲避風沙的唐軍,就像是看着待宰的牛羊,目光貪婪而得意。他們手持利刃,砍翻瓜果似的橫行屠戮,正在忘乎所以,就聽得刺耳地嘯聲沖天,然後,空氣之中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波動。
吐蕃軍跟遇襲的唐軍都有些怔然不知所措,大家想要找尋這聲響的來源,卻發現不是來自一個地方,倒是像來自四面八方,處處皆是。
終於,一個吐蕃士兵用吐蕃語大叫一聲:“看!”
不遠處的黃沙丘陵上,出現一個人的身影,然後,是幾個人,最後,竟是一整隊的人馬。
這些人馬的確來自四面八方,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五千的吐蕃軍都包圍在中間,再仔細看,這些突然如神兵天降似的來者,有唐軍的旗幟,也有疏勒,弓月,龜茲的旗幟,其中來自於闐的方向,是于闐王尉遲伏闍雄,手持權杖,虎視眈眈地看着吐蕃的領軍。
原本的情形是吐蕃軍圍住了唐軍使團,然後,是五國聯軍而來,把吐蕃軍團圍了個正着,情勢頓時逆轉,這就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被圍在最中央的唐軍將士們見狀,原先的恐懼無措之心頓時蕩然無存,死裡逃生,軍威大振,衆人歡呼起來。
崔曄一聲令下,最裡的唐軍往外衝殺,最外層的五國聯軍向內,反而把吐蕃軍團當成了中間的“點心”,就算再如何精銳,也擋不住對手四五倍的兵力,何況知道己方是中了計,原先的銳氣大減,很快,戰事就分出了成敗。
***
周國公武承嗣緊緊地揪着武攸寧的衣袖,不放他離開自己身邊。
武攸寧畢竟只是個少年,從未見過這樣酷烈的沙場場景,起初還驚懼不安,到後來發現每個人都在奮力砍殺無所畏懼,這種氛圍迅速感染了他,他想要衝出去也砍殺幾個吐蕃兵,卻偏給武承嗣拉住不放。
武攸寧覺着他礙手礙腳,無奈叫道:“殿下,你怎麼這麼膽小?”
武承嗣道:“我是去當使者的,我又不是將軍,需要多大的膽量?”
武攸寧放眼四看,忽然道:“你看崔天官,他倒也是使者,怎麼他一點也不怕?”
“崔曄?”武承嗣正着急忙慌地在武攸寧身後躲藏,生怕野蠻的吐蕃人衝過來,聞言探頭張望:“他在哪裡?”
武攸寧道:“那不是麼?在桓司衛身旁。”
縱然是在萬軍叢中,崔曄仍一如既往,不慌張,不懼怕,淡定從容,他立在桓彥範身旁,垂手而立,並未動手廝殺,只是靜默而立。
桓彥範一把長刀使得出神入化,但凡有闖到跟前的吐蕃人,都被他一一解決,飛濺的血糊在他的臉上,他渾然不知,望着敵人們衝殺不止,少年也激出了心頭之怒,殺紅了眼,越戰越勇。
交戰正酣之時,身旁人影一晃,是崔曄走了出去。
桓彥範一愣,忙道:“天官!”
他當然知道崔曄的身體不妙,所以才奮不顧身拼力砍殺,要把所有攻擊都擋在崔曄之外,如今見他突然走開,一怔之下便想叫住。
崔曄置若罔聞,閒庭信步般從正互相廝殺的唐軍跟吐蕃軍中走過,一名吐蕃的惡漢發現了他,掄起彎刀劈了過來,滿擬要將他劈做兩截,誰知刀鋒將落在對方天靈的時候,這士兵眼前一黑,垂眸看時,卻是對方的手正悄然從頸間離開。
士兵倒地的時候,雙眸睜大,還不知倒地發生了什麼。
桓彥範原本正要匆匆跳過去支援,卻被兩名吐蕃士兵攔住,當見刀鋒向着崔曄泰山壓頂的時候,嚇得他魂都飛了。
直到看見崔曄出手,那心才又塞回了肚子裡,苦笑而欣慰地想:“我怎麼忘了,天官原本就是屈指可數的高手,只可惜他的身體……”
桓彥範暗暗鬆了口氣,卻忽然又發現異常:
他終於醒悟崔曄並不僅僅是想殺敵才離開自己,他一邊兒擊退來攻的敵人一邊打量崔曄的方向,順着他走過去的路,桓彥範將目光放遠……
在一個個吐蕃軍的身影之中,有一道黑衣影子,並沒有像是其他士兵般窮途末路般衝殺,而是悄悄地步步後退。
尤其是他像是看見了崔曄靠近,那後退的速度明顯加快。
桓彥範也發現了這個異狀,他皺眉盯着那道吐蕃士兵打扮的身影:“怎麼瞧着有幾分眼熟?”只是這人臉上跟其他吐蕃士兵一樣蒙着遮沙塵的面罩,所以竟看不清楚臉。
***
崔曄步步緊逼,那人步步後退,兩個人都有些“險象環生”,畢竟是在亂軍叢中,吐蕃兵看見崔曄,便會舉刀砍殺,而唐軍跟其他四國之人看見那吐蕃服色者,也會前來追殺。
正在這混亂之時,一名唐軍發現這後退的吐蕃兵,提刀來攻,那人猝不及防,被唐刀逼住,百忙中叫道:“別動手,我是唐人!”竟果然是一口地道的長安話。
那唐軍愣神之際,吐蕃兵擡手,刀光一閃,已將人殺死。
那大唐的小兵倒地,至死都不知爲何“自己人”竟要殺自己。
崔曄看着這一幕……原本冷漠的神情突然一變!
然後,他大袖一揮,整個人騰空而起,腳尖點過底下交戰的士兵頭頂,如同蒼鷹掠空般,向着那人直直地掠了過去!
那人露在外頭的眼睛裡閃出駭然之色,越發倉皇后退,崔曄人在空中,長臂一探,將底下一名士兵的長矛奪了過來,橫空往前一揚!
長矛似離弦之箭般,流星飛矢而去,黑衣人正匆忙逃命,聽到利箭破空,心膽俱裂。
正巧一名吐蕃兵抓住他喝道:“你這膽小鬼,怎麼只管逃走?”
黑衣人將這士兵往身後一拉,只聽得“嗤”地一聲,長矛射穿了這士兵的身體,還有一截探了出來,也刺傷了黑衣人的肩頭。
黑衣人忍痛急奔,而崔曄已經騰空而至,他雙足落地,探臂向着此人背心一拍。
這人往前撲倒在地,雙手抓地還想要逃,卻被一名唐軍眼疾手快地揪住了,正要手起刀落,崔曄道:“且慢。”
他走到跟前,把那人遮臉的頭罩一把摘下,露出底下一張有些兇惡的胡人臉孔,原來這不是別人,居然正是昔日跟在武三思身旁作惡的索元禮。
索元禮跌在地上,仰面朝天,肩頭血流如注,狼狽無比,他又是驚駭又是憤怒地望着面前的崔曄,四目相對之時,索元禮忽然奇異地笑了一聲:“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除了崔曄。
他卻只是淡淡地俯視着索元禮,就像是天神俯視卑微的蟲豸:“這不是風水輪流,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
武承嗣暗中對武攸寧抱怨:“爲什麼這種事,我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早點告訴我,讓我省去了驚恐,難道不好?”
就像是當初峽谷遭逢戰一樣,武承嗣也是在這一場五國聯手對戰吐蕃的決定性戰役之後,才知道實情的。
他先前只以爲,自己是跟崔曄領了個使者的苦差事,一路顛簸吃苦不說,還不知那于闐王態度到底怎麼樣,這簡直是最壞的遭遇,其他人卻舒舒服服地等在城裡就行了。
但是武承嗣不知道,這並不是最壞的。
最壞的是……他們原先的角色並不是所謂“使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誘餌”。
這計策,同樣是崔曄想出來的,而知道這計策的,只有薛仁貴,程處嗣,劉審禮等少數幾個最可靠的將領,連周王李顯一開始都不知情。
事情是這樣的:崔曄跟武承嗣一行人,表面是去于闐的使者。
但是在私底下,盧國公程處嗣輕裝簡從,只帶了兩個薛仁貴手下的副將跟長安的兩名使者,便提前上了路。
在崔曄等啓程的時候,程處嗣已經將到于闐,在他們走了一半的時候,程處嗣已經跟伏闍雄見了面,並且談妥了所有——包括聯合疏勒龜茲等偕同作戰的計策。
崔曄料定吐蕃一定會來報仇,同時他也料定,隊伍之中,有吐蕃人的細作,正在把唐軍的一舉一動向着吐蕃通風報信。
崔曄有一種奇異的直覺,就像是當年在羈縻州,一千的長安使團盡數覆滅一樣,命運似乎又發出了不懷好意的陰森獰笑。
只是這一次,崔曄想要寫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當揭下索元禮面罩的時候,他知道這一次,自己做到了。
***
這一場遭逢戰,乾淨利落,消滅了吐蕃五千精銳以及三千援軍,吐蕃經這一戰,元氣大傷,不敢再跟大唐爭鋒,又加上其他西域小國紛紛歸順大唐,吐蕃便也派了使臣入長安求和,大唐如願以償收回了安西四鎮,邊陲得來了久違的和平。
至於唐軍方面,在戰場上將索元禮拿住後,崔曄並沒有即刻叫人把他處死,而是讓人密切地將他看管起來。
索元禮向來喜愛以酷刑審訊人,現在淪落爲階下囚,可惜這會兒沒有棋逢對手的以同樣高明的手段對待他,所以索元禮並沒有即刻招認什麼。
而在軍中跟索元禮私通的細作也找了出來,正是周王李顯手底下的一名副將,也就是陪同崔曄跟武承嗣前往于闐的那人。
崔曄曾去看了索元禮一次,那胡人被捆綁在柱子上,看着崔曄的時候,眼神裡閃爍着懼怕,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狠毒殘忍。
他道:“崔天官,你想怎麼樣,把我帶回長安,讓我供認出樑侯嗎?”
崔曄道:“你既然知道,何不痛快供認了。”
索元禮道:“我跟你們說過,我混在吐蕃軍中,並不是反叛大唐,我是想趁機得些有用的情報而已,你們如果非要把那通敵的罪名安在我的頭上,可是想錯了。”
桓彥範道:“那你這細作做的可真不得了,臨陣的時候還殺了我們的士兵來向吐蕃人表忠心呢?”
索元禮振振有辭:“我那是失手,並不是故意的,兩軍交戰,誰能保證殺眯了眼沒有個失手錯腳的?”
桓彥範嘆道:“我早聽說閣下的惡名昭彰,沒想到狡辯的功力倒也一流。”
脣槍舌戰至此,有人罵道:“他媽/的,跟這個賤人嚼什麼舌,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沒想到竟連通敵叛國的大逆之罪也能做的出來!”
原來是周國公武承嗣走了進來,武承嗣已經聽說了索元禮勾結吐蕃,想要盡滅唐軍之事,還是讓他受了那場驚嚇的元兇,他走進來後,不由分說在索元禮臉上左右開弓先打了兩個耳光,又道:“弄髒了我的手!你不要嘴硬,我自然有的是人跟辦法來泡製你。”
索元禮被打了兩下,這種手段對他來說卻是看不入眼,索元禮看向崔曄,道:“你們若想殺了我或者屈打成招,容易。”
武承嗣指着他說:“你等着!”他也對崔曄道:“把他帶回長安,給丘神勣處置,我聽說他最近弄出了很多新奇的玩意,正好給他試試!”
索元禮聽了這句,纔有些色變,他當然知道丘神勣是何許人也,雖然比自己略差一些,可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
武承嗣見他面露懼色,得意笑道:“我還聽說你在洛州發明了好些個奇妙的逼供手段,不如讓丘神勣試一試,你覺着怎麼樣?”
索元禮臉色發青,他嚥了口唾液,最終看向崔曄:“天官,你該不會真的用那些卑劣手段來對待我吧。”
崔曄掃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走開,索元禮睜大雙眼叫道:“崔曄!好歹我曾經救過你!”
桓彥範正要跟崔曄走開,聞言回頭看去。
武承嗣卻不由分說,早飛起一腳踹中了索元禮的肚子:“閉上你的鳥嘴,也不看看你那張臉,你救天官?我呸,你是做夢!”
索元禮給他踹的一口氣上不來,竟暈了過去。
***
桓彥範陪着崔曄出外,心裡疑惑索元禮說的那句話。
他看一眼崔曄,想問,卻又有些膽虛。
正在心裡默默尋思那句話的由來,前方崔曄忽然身形一晃。
幸而桓彥範反應一流,忙上前將他扶住:“天官?”
崔曄定了定神,臉上毫無血色,想要開口,卻又倦怠地合起雙眸,眉心皺蹙,竟已經昏厥過去。
崔曄身體本就不佳,只該好生保養,卻偏偏鞍馬勞頓,又因涉及戰事,越發耗盡心血。
跟吐蕃之戰偏偏不同以往,對崔曄來說還意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當初導致他使團覆滅的那一場慘絕人寰。
所以先前在長安的時候,聽說李賢舉薦,他逐漸地也下定決心,這是一次戰事危機,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一定要親自前來,一則爲公,一則爲私,大是關乎大唐國運,小,是爲了當初千條性命,討回公道,於公於私,一定要有個結果。
這多日來他看似篤定淡然,成竹在胸,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動聲色,但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計算,跟武承嗣帶隊去當誘餌,以身犯險,時機若是拿捏的不好,哪一步若是出了差錯,這一隊人馬就會像是之前他所領的那隊一樣……甚至死得更慘。
如今戰事平定,要捉拿的人也已經在囊中,他終於再也撐不住了。
***
烈日。
殘旗。
哀鳴着掙扎,終於倒地不起的馬匹。
以及數不清的屍首,橫七豎八,扭曲變形,面目各異,經過狂風烈日的折磨,原本新鮮的血都乾涸成了暗黑色。
他轉開頭,眼睛眨了眨,看見了盤旋在天際的等待進食的禿鷲。
那一次,崔曄以爲自己已經死了。但就在一隻禿鷲試着要來啄他的時候,有個聲音用吐蕃語叫道:“這裡還有個活的。”
然後,他被粗暴的拉了起來,栓在了馬背之後。
像是一具屍首,又像是毫無生命的布袋,馬兒拖着他,身體擦過被曬的滾燙的黃沙,掠過堅硬冰冷的岩石,這條路並不是路,而像是一個漫長的、似乎沒有邊際的酷刑。
他竟然還能活下來,竟然並沒有死,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毒的奇蹟,彷彿是想讓他活着多經受一些折磨。
他像是其他被俘虜的各族之人一樣,被上了手銬腳鐐,關押在囚欄裡。
吐蕃折磨囚犯跟奴隸的手段,超乎人的想象,就像是在一個活生生的地獄裡。
直到那天,吐蕃人將他拉了出來,正要動手的時候,有個蒙面人從位子上站了起來,露在外頭的雙眼裡是遮不住的驚駭,也許……還有一絲狂喜。
這個蒙面人將他從吐蕃贊普的手中買了出來。
當時他因受傷過重,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記得那蒙面人跟看珍禽異獸似的打量他。
他們仍是束縛着他的手腳,似乎要押他去一個地方。
他雖然表面仍是沉默並不反抗,心裡卻知道,絕不能坐以待斃。
暗中觀察跟謀劃了數天,終於,在一次夜宿的時候,他掙脫了木籠,擊倒守衛,一鼓作氣地逃了出來。
荒漠之中,溝谷之中,草地,雪山……他不知道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裡。
也許最後的終點是死亡。但他已經別無選擇,義無反顧。
終於……
那天,他跌入一個深谷,周圍都是屍首,骷髏,他以爲自己死了,已至黃泉,最後發現還有一絲力氣。
但他寧肯就這樣死在這裡,一了百了。
隱隱地,彷彿有個聲音在喚他:“明王,明王……不要放棄……”
“抓住、抓住……”
他拼盡那最後一點兒微弱的氣力往上,終於,不知抓到了什麼。
當時模模糊糊地覺着,大概是救命稻草。
誰知道……那不僅是救命稻草,是……救命的那個人。
當然,對那個人而言,他又何嘗不是她的救贖呢?
從此以後,所有的苦捱跟折磨,彷彿都因此而有了結果。
***
可是現在,好像一切都終於走到了盡頭。
曾經在他最痛苦,想要速死了結的時候,天偏不讓他死。
但就在他想要好好活下去,跟那個人長長久久白頭到老的時候,天偏偏面無表情地告訴他,時間到了。
崔曄先前堅持要隨軍參戰,當然是因爲有他自己的種種謀劃,但這些謀劃之外的一點不可告人是……
他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衰朽不堪,也許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頹然倒下。
但他本能地害怕,他不想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會被阿弦看見。
他無法想象阿弦面對那樣的自己,會是怎麼樣的反應。
所以……李賢舉薦他,對崔曄而言,也像是個藉機而“逃”的不錯的選擇。
***
桓彥範呆呆地看着牀上的崔曄,斯人的臉就像是外頭的雪色一般,好幾次,他的鼻息全無,桓彥範都得把頭靠在他的胸口,拼命去聽,才能聽見一絲微弱的心跳。
不必說盧國公他們,連武承嗣都急得跳腳,大罵庸醫無用,不住地催促讓去遍尋名醫,快些救命,渾然忘了自己當初還曾幸災樂禍地覺着他不是第一個死在此地的人。
那一天晚上,鄯州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就像是冬日天地開出的花,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鋪蓋裝點出這樣素潔純粹的白。
桓彥範在崔曄房中守了一夜,天明的時候,照例握了握他的手。
當碰到那竹枝般的手的時候,那手上傳來的寒意跟那不同尋常的微僵,讓桓彥範的心也隨着冷且僵住了。
“天官?”他聽見自己的嗓音沙啞而顫抖。
“天官!”桓彥範嘶聲大叫,心頭震驚,憤怒,不信,卻又……
與此同時,身後門口,武承嗣追着一個人跑來,口中還討好般地說:“你慢點,千萬彆着急……”
話未說完,兩個人看見失聲僵立的桓彥範,都呆住了。
桓彥範聽了動靜回過頭來,兩隻通紅的眼睛裡,淚毫無知覺地撲棱棱落下。
來人的目光從桓彥範身上轉開,望向他身後沉靜默然的崔曄。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緩步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一直不大忍心詳寫天官經歷了什麼……呼
想想,儘量在兩三天之內完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