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幾乎要暈厥過去, 胸腹之間隱隱做疼。
是崔曄察覺她的氣息有異才及時停下, 單指早就不動聲色地在她脈搏上按了按,濃眉斂起。
阿弦趁機大口大口吸了會兒氣,望着崔曄仍沒什麼表情的臉,氣的掄拳要打。
但拳頭在將落在他肩上之時,卻又生生剎住。
“唉,”阿弦嘆氣, 喃喃道:“我可討厭你了。”
崔曄正在詳細地診聽她的脈,聞言心思一亂, 再也聽不下去, 順勢握住她的手腕:“說什麼?”
阿弦話一出口, 又有些後悔, 當即低頭。
崔曄鬆手,沉聲道:“這種話,別讓我再聽見一次。”
阿弦低着頭, 嘟了嘟嘴,卻也並沒有出口反駁。
崔曄見她不吱聲,這才又緩緩靜下心來:“你的急張飛的性子, 什麼時候才能收斂些。我難道沒告訴過你, 有的話不要輕易說出來, 不管是不是負氣,會傷人的。”
“哦……”阿弦終於答應了聲。
崔曄道:“我知道你關心虞娘子, 也明白你的心情, 但你這無頭蒼蠅似的亂找, 只怕於事無補,你靜一靜,先跟我說明仔細,你在那莊子裡都發生了什麼事?”
他瞥一眼阿弦,繼續又道:“你跟我說仔細,我也能相應地知道該如何處置,比你自己冒冒失失的……不好麼?”
阿弦先前一聽虞娘子下落不明,立刻慌了起來。被崔曄訓了兩句,這才慢慢鎮定下來,一時也忘了在意他方纔的“無禮”之舉。
阿弦仔細想了想,便把昨兒在無愁莊裡發生的要緊之事飛快地同他說了一遍。
***
崔曄聽罷阿弦所說,皺眉沉思:“原來是他。”
阿弦道:“阿叔跟無愁主……有什麼交情嗎?”心底卻掠過小時候的崔曄稱呼蕭子綺“蕭哥哥”的情形。
崔曄道:“算起來,我其實該叫他一聲義兄。”
阿弦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等待下文。
崔曄見她如此,一笑道:“怎麼了?”
阿弦狐疑:“還有麼?”
崔曄想了想:“你既然知道了蕭子綺就是蕭淑妃的兄弟,那不知,你知不知道他們這一家族的來歷?”
阿弦道:“有什麼來歷?”
“那可是蘭陵蕭氏啊。”崔曄惆悵地嘆了聲。
“蘭陵蕭氏……我好像聽說過。”阿弦回答。
“好像?你自然是不知道這個士族的厲害,”崔曄笑笑:“蘭陵蕭氏一族,據說追溯源頭,他們的祖先是漢朝的宰相蕭何。”
阿弦驚訝:“蕭何月下追韓信的那個?”這個卻是她耳熟能詳。
“正是那位蕭何,”崔曄的眼中流露悵然之色:“蕭氏最鼎盛之時,乃是南北朝,那時候蕭氏掌國一百餘年,族中文武兼備,人才繁盛,算來出過二十餘位帝王,三十多丞相,你可聽說過昭明太子蕭統麼?便是其中一位。就近的來說,本朝之初的丞相蕭瑀便也是蕭氏族人,太祖稱呼爲蕭郎,足見親愛敬重,可以說蕭氏的世家之盛,可謂從古到今,從未有之。”
崔曄侃侃而談,五六句話,便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顯赫的家族百年曆史。
“二十多個帝王,三十多個丞相……好厲害的家族。”阿弦讚歎。
但在敬仰讚歎的同時,阿弦卻無端地又打了個寒噤,慢慢地舉手抱了抱肩。
——似蘭陵蕭氏這般,根基如此深厚勢力如此龐大的士族,居然會落魄到如此地步。
也無怪無愁主說他沒了姓氏,原本顯赫鼎盛的門庭,一朝竟變得乞丐不如,曾經象徵着最頂級貴族門閥的蘭陵蕭氏,忽然成了“梟氏”——不管是誰只怕都意難平。
而所謂的“無愁山莊”,哪裡是“無愁”,分明是“無仇”,實則深仇。
無愁主則是不折不扣的仇恨之主。
阿弦心中不由想起無愁主的容貌舉止,如果是看外貌氣質,自然是無可挑剔的貴族子弟,然而這扭曲極至的性情,實在是可怖到難以言喻。
但追究起來,導致無愁主性情大變的源頭,卻是……
難怪蕭子綺性情扭曲至此,原本是何等尊貴的天之驕子,蕭淑妃落得那樣慘烈下場,向來引以爲傲的姓氏成了最見不得人的……
心驚肉跳,阿弦擡頭看向崔曄,不知爲何,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蔓延。
“怎麼了,爲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崔曄敏感地察覺她的情緒發生了變化。
阿弦忙搖頭:“沒沒沒。”
崔曄默默凝視。
阿弦最怕被他盯着看,這樣容易產生一種錯覺,就是縱然她沒有開口,崔曄也會讀懂她心裡藏着的東西。
阿弦忙道:“我、我都跟你說了,你……還沒告訴我虞姐姐會怎麼樣呢?”
***
其實崔曄瞞着阿弦一件事。
他之所以攔着阿弦不許她返回,“奉旨”只不過是一個有力而正當的藉口,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阿弦回去,因爲無愁之莊已經不是原先的那個模樣了。
就在崔曄追查到這莊子的時候,他不顧風雪,夤夜闖入,卻發現莊園內燈火通明,除了幾具死狀詭異的屍首外,空無一人。
就在他忍着心中憂慮繼續找尋的時候,聽見玄影的狂吠聲。
崔曄循聲而去,看到被關在籠子裡的玄影,忙將玄影放了出來,又在玄影的指引下,終於發現了被關押在馬廄裡的阿弦。
他即刻抱着阿弦離開,其他衆人繼續搜尋,然而就在他前腳出門的時候,身後的山莊之中,竟起了熊熊大火!
那些隨從之人只得被迫退出。
火藉着風勢,以勢不可擋的速度蔓延,很快,整座山莊便成了一片火海。
風雪之中,烈烈燃燒的山莊彷彿是一個被點燃的極其龐大的火把。
但就在崔曄抱着阿弦上車的時候,玄影昂頭望着另一條路的方向,連連叫了幾聲。
崔曄順着玄影凝望的方向瞧了一眼,終於還是選擇帶了阿弦先行離開。
所以,在阿弦想要返回山莊的時候,崔曄才一力阻止,因爲就算阿弦回去,也是無力迴天,反而會更增加她的張皇不安。
***
此刻聽阿弦詢問,崔曄道:“自從當年事發後,蕭氏族人被貶往嶺南,蕭子綺當時不在長安,聽說他在趕回的途中,染病身亡了,沒想到竟化身成無愁主……”
阿弦吃驚:“原來你以爲他死了?”
崔曄道:“他應該是詐死,藉機……想要復仇。”說到這裡,崔曄似想起什麼來,對阿弦道:“若回到長安,此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可好?”
阿弦道:“好,可是爲什麼?”
崔曄道:“因爲我擔心,會連累很多無辜的人。”
“什麼無辜的人?”
崔曄欲言又止,只嘆道:“好阿弦,你聽我的,以後我再跟你解釋。”
阿弦驀地有想起一人:“對了,不知道武三思現在怎麼樣了?”
崔曄亦不知。
阿弦道:“算了,懶得理會他的生死。”
崔曄一笑:“照你所說,那戴着面具之人……應該很在意小虞,他應該不會害虞娘子的。”
阿弦則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無愁主是蕭子綺,蕭淑妃的弟弟,那麼那戴着面具的“少主”,又會是誰?
心裡像是蹲着一隻青蛙,此刻猛然竄了起來。
阿弦道:“那個少主,會不會是郇……”
“噓!”崔曄忙制止。
阿弦小聲道:“真的是……我想的那個人嗎?”
崔曄早知道她遲早會想起這一節的,可是沒想到她心底轉圜的如此之快,嘆道:“多半就是了。”
阿弦口乾:“那、那堂堂的……怎麼也做這種勾當?”
“據我推測他應該是不想的,但有時候,人在水中,身不由己而已。”崔曄說着便垂了眼皮。
阿弦即刻明白:“我知道了,是蕭子綺逼迫他的。”
崔曄道:“這應該是一大原因,然而另一方面,也許……”他有些難得煩惱地搖頭,“罷了,不說了。”
阿弦最關心的是虞娘子:“那麼姐姐呢?是被他帶走了?”
崔曄道:“他雖性情軟弱,但如果要護住一個人,還不是難事。”
阿弦的心略略一寬:“姐姐沒事的話,就真的阿彌陀佛了。”她說着,便舉起手來合什,往空中遙遙地拜了拜。
崔曄啼笑皆非,重將她的雙手握住:“所以我方纔跟你說,回長安後不要提起此事,那個人……已經很不被皇后所喜,如果此事再傳出去,只怕不僅僅是他,還有其他之人……”
阿弦道:“無愁主所做的一切實在是罪無可赦,但是‘他’……若他並沒有動手只是被迫,倒也可以網開一面,怎麼還能連累其他人呢?”
——阿弦口中所說的“郇”,其實是“郇王”。
蕭淑妃之子,郇王李素節。
起先蕭淑妃得寵的時候,李素節也很受高宗喜愛,封爲雍王,拜爲雍州牧,就是李賢此刻擔任的角色。
後來武后漸漸得勢,李素節便又改任了歧州刺史,改爲郇王,及至蕭淑妃事敗,又貶爲了申州刺史。
阿弦雖然猜到了那戴着面具的怪人是郇王李素節,但卻仍不明白崔曄的意思,只是有些略略意外,畢竟無愁主所做人神共憤,按照崔曄素日所做,一定會主張追究到底,可現在卻不叫阿弦提起。
阿弦當然知道如果告訴了武后此事,李素節一定沒有好果子吃,這位郇王也算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而且生母蕭淑妃又死的那樣……也是不忍。
崔曄張開雙臂,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才低聲道:“你要原諒我不能跟你說的太詳細,但是,皇后的心性你是知道的,除了郇王外,還有其他幾位皇室親王們,也有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意思……若是皇后立意追究起來,有罪的得罰就罷了,最怕的是無罪的也都一概被株連,豈不又是許多風波?”
阿弦恍然:“我知道了,我一定不會告訴別人。”
崔曄忍不住在她額角親了口。
阿弦又道:“但是也不能讓無愁主再去害人了。”
崔曄道:“你放心,我會追查他的下落,不會讓他再肆意害人了。”
阿弦鬆了口氣:“還有姐姐……對了,既然知道了郇……他會不會回到封地去了,去那裡找一定沒有錯的?阿叔,我們去好麼?”說到最後,眼睛也亮了起來。
這一步崔曄早就想過,聞言苦笑:“不能去。”
“又是爲什麼?”
崔曄道:“我若帶着你去見他,此事給皇后知道了,追問起來,或者追查起來,你說怎麼樣?”
阿弦大爲失望:“難道我連親自去質問他都不能了?若是虞姐姐現在就在他那裡怎麼辦?”
他溫聲勸說:“我派人去詢問明白,可好?只是你不能去。”
阿弦無法拒絕,又料想沒有別的好法子,勉強答應:“唉,還沒有回長安,行事已經就這樣縮手縮腳了,回去了那還了得?”
崔曄不由一笑:“讓你發這種感慨,也是不易。”
他垂眸看着阿弦,“比先前又瘦了些,正是長的時候,倒不如說,這樣下去怎麼了得?”
阿弦哼道:“沒有瘦。”
崔曄皺皺眉。
阿弦看見他的眼神,忽然警惕起來:“阿叔不喜歡嗎?”
崔曄不答。阿弦心頭窒息,竟想到了當初陳基看待自己的眼神,賭氣啐道:“不喜歡就罷了。”
“如今我不喜歡也不成的。”崔曄慢慢地說。
“怎麼不成?去喜歡別人就成了呀。”阿弦翻了白眼。
崔曄在她耳畔低低道:“陛下降旨意把你賜給我了,你叫我喜歡誰去?”說着說着,忍不住湊近了,在那玲瓏小巧的耳畔輕輕吻落。
“你、你說什麼?”阿弦像是被什麼燙了一下。
崔曄笑道:“我以爲你無所不知呢,怎麼,難道還不知道?”
因正是年下,長安城內的百姓們雖知道了,但天寒地凍路途堵塞,消息散的自然慢,偏阿弦又跑的快,因此竟不知情。
“是騙我的麼?”阿弦叫道。
玄影聽她聲音提高,不知發生何事,忙擡起頭來。
崔曄將手輕輕地按落狗頭,眼底含笑:“這種事也是能開玩笑的?”
阿弦如在夢中,臉卻緩緩發熱:“不是說……是給武承嗣的麼?”
崔曄帶笑道:“不是,是給我的。”
說了這幾句,無端又有些心猿意馬,目光止不住地往那櫻紅色的脣上瞟去。
雖然口口聲聲說她“瘦了”,可是手卻總是想抱着那細細地腰肢,最好手掌要貼在那散發着淡淡溫度的肌膚上纔好。
崔曄勉強將頭轉開,因爲他怕再看下去,將忍不住把先前的誓言都忘了,“功虧一簣”。
***
這一夜,便歇息在潤州縣城之中。
早早吃了飯,崔曄便催阿弦回房,因知道她有些內傷,先前在馬車裡顛簸勞頓,所以要她沐浴過後,早點歇着好養一養。
店中早給準備了滾熱的洗澡水,送在房中。
阿弦正因先前在無愁之莊那一番可怖經歷,總覺得身上有腌臢的血腥氣,先前被崔曄抱着幾乎都覺着不適,偏他身上潔淨非常,且散發着很淺淡令人神安的松香,讓她喜歡受用之餘又有些自慚形穢,生怕把他也弄髒了。
當即跳進水裡,痛痛快快地洗了一番,正高興,便聽崔曄在外敲門。
當即才戀戀不捨地爬了出來。
阿弦匆忙穿了他給準備的乾淨衣裳,開門道:“怎麼了?”
崔曄上下掃了她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轉開目光,卻又咳嗽了聲:“沒什麼,怎麼這樣長時間?水沒有涼麼?”
阿弦道:“沒有,還很熱的。”
崔曄往內掃了眼,見地上一灘水汪汪的,不由一笑:“你幹什麼了,在裡頭游水了?”
阿弦笑道:“不小心……”話音未落,身形忽然一晃。
她身上本有傷,方纔又貪圖熱水在裡頭亂動,加上崔曄敲門就急急跳了出來,此刻不由地有些暈眩胸悶。
崔曄眼疾手快,早將她扶住。
因廊下有些人來往,他不便耽擱,當機立斷把人半抱半扶,送進房中。
阿弦身子虛飄,大口地喘氣,仍咬牙逞強道:“阿叔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忽然……”
崔曄將她送到榻上:“知道,別說話。”摸了摸她的頭,回身到桌邊兒倒了一杯溫水,回來道:“來,喝了。”
阿弦正覺着舌燥的難熬,忙就着他的手一口氣喝光。
崔曄看着她急切的模樣:“早叫你沐浴前喝的,是不是沒有喝?”
阿弦道:“我着急洗澡,忘了。”
“你還能記得什麼?”他不悅地責備,“我就是擔心,生怕你再睡在裡頭,若是再遲來一步,你真暈在水裡可怎麼是好?”
阿弦卻聽出異樣,歪頭問:“我什麼時候還睡在浴桶裡過?”
崔曄一愣,眉頭在瞬間皺蹙起來,卻又轉開頭去。
阿弦盯着他,驀地想起:“啊,上次在你們家……”
忽然覺着不對:“等等,阿叔怎麼知道……”
阿弦本是疑惑,無心詢問而已,誰知看着崔曄面上淡色的薄紅,她似想通什麼,陡然閉嘴。
空氣一時凝固。
半晌,崔曄才悶悶道:“那會兒你睡在裡頭,我擔心你出事才……其實並沒有做別的。”
他終於承認。
阿弦本也有些隱隱地害羞,然而見他這般,心裡那股羞澀卻不知不覺退散了。
阿弦咳嗽了聲,問道:“做什麼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