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公府。
眉頭一動, 阿弦醒來。
但入眼所見, 竟是一個雙目爍爍青面獠牙的異鬼。
異鬼四腳着地趴在地上,正貼地歪頭打量着她, 像是看見什麼美味,蠢蠢欲動, 隨時都要撲上來。
“啊!”阿弦失聲,急從地上爬起。
此時天已經黑透, 阿弦前方桌上有一盞白色燈籠,靜靜地散着微光。
目之所及,除了她自己跟前方那隻盯着只的異鬼之外,室內再無他人。
阿弦同那鬼面面相覷,然後一躍而起。
那異鬼見狀,驀地倒退, 反應過來後,卻又不依不饒地撲了上來。
阿弦並不理會異鬼, 憋一口氣將衝到門口, 外間卻有輕微腳步聲傳來。
心念急轉,阿弦忙往旁邊閃身,同時順手將腰間的短刀抽了出來。
那隻異鬼卻直衝過來,竟是穿門而出, 消失不見。
屋內阿弦擰眉,屏息。
眼前的門扇被推開,有一道影子門口一站,便緩步走了進來。
阿弦縱身躍起, 刀鋒掠過,直襲向來人的喉間。
那人舉手在她臂上一擋,同時微微往後仰頭,輕描淡寫地避開。
就在阿弦想要再進招的時候,他道:“小十八,真想要我的命麼?”
阿弦早在出手之時就認出這進門之人正是周國公賀蘭敏之,此刻聽他口吻懶懶淡淡,卻並不敢放鬆警惕:“周國公,你想幹什麼?”
賀蘭敏之道:“我有個好玩兒的東西,想讓你一同見識見識而已,又何必這樣如臨大敵?”他輕聲一笑,轉過身來。
許是因夜色如墨,敏之的眉眼也比素日所見越發魅惑,兩隻眼睛更是黑幽幽地,閃着寒光。
“我家裡小虞姐姐呢?玄影呢?”阿弦盯着他,心如油煎。
先前阿弦跟崔升作別,折回家中,還未進門就察覺不對,往常玄影都會跑出來迎着,這次卻不見蹤影。
阿弦躍入院中,先看見地上一灘血跡!死寂之中,燠熱的空氣中散發着一絲腥臭之氣。
這一抹氣息,阿弦並不陌生。
先前追她的那異鬼的身上,便有類似的氣息。
難以形容當時阿弦心涼之意。
身不由己跪地,阿弦摸了一把地上的血漬,黏稠的鮮血沾在手指上,而她的耳畔也響起玄影的哀鳴。
幾乎呼吸停止,當即往後仰跌出去。
恍惚驚怔之際,眼前所見中,卻另有一個人踱步出現。
那人居高臨下地望着,道:“虞娘子,且不要爲難我們,周國公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倘若你乖乖地聽話,自然大家妥當。”
——周,國,公!
阿弦深吸一口氣,搖搖晃晃從地上站了起來。
正要轉身出門,身後的院門卻已經給關上了,阿弦擡眸看時,卻是七八個周國公府的侍衛,其中有一半還是阿弦認得的。
領頭之人默然而立,道:“十八弟,我們也是奉命而爲。”
阿弦道:“玄影跟虞姐姐怎麼樣了?”
那人道:“只要十八弟你乖乖地跟我們去府裡,自然會見到他們。”
阿弦厲聲叫道:“你們傷了玄影!”
這些人平日跟隨賀蘭敏之,本都是冷酷無情的性子,但畢竟阿弦也曾在府內當班,此刻聽她憤怒,有兩人忍不住面露愧疚之色。
可衆人卻都知道敏之的脾氣,今日若是不能帶阿弦回去,等他們回去之後,自也沒有好果子吃。
領頭之人道:“十八弟,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但你放心,它只是受了點傷,並沒大礙……可是你也知道殿下的性子,你最好快點兒前往,遲了的話,我們誰也不知道殿下會不會做出什麼來。”
這些人都是國公府的好手,如果是一對一的話阿弦當然不至於落了下風,但是這許多人一同出現,阿弦自忖半點勝算都無。
何況現在的情勢,也沒有後路給她了。
阿弦咬緊牙關:“好,我跟你們去就是了。”
阿弦知道傷了玄影擄走虞娘子的是敏之後,本也想立即趕往,但若是她稍微冷靜一想,只怕就會去找“救兵”相助。
但是她想到的,賀蘭敏之自然也想的明白,故而擄走虞娘子跟玄影在先,又安排了這許多侍衛“守株待兔”在後,正是叫阿弦無法輕舉妄動,乖乖就範之意。
國公府中,此時此刻,正主終於出現。
阿弦深吸一口氣:“周國公,你到底想做什麼?”
敏之雙眼緊緊地盯着她,往前一步。
阿弦本不爲所動,怎奈敏之竟越靠越近,阿弦正要後退避開他,敏之忽然擡手,捏住了她的下頜。
“小十八,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敏之身形高大,比阿弦高一個頭,此即微微躬身,大有脅迫之感。
他的聲音裡也有一種令人不適的希冀,夜影中桃花眼幽光轉動。
阿弦忽然發現:此刻的敏之,神色口吻……竟有些類似方纔所見的異鬼,同樣有一份可怖不可說的“貪婪”。
阿弦按捺着拍開他的手的衝動:“你想我幫什麼忙?”
敏之仍是不錯眼地盯着她:“我想……讓你幫我把妹妹找回來,你不是能讓鬼魂附身麼?我想讓妹妹附你的身,從此之後,我一定會好生疼你寵你,絕不會打你罵你,更也不會叫別人欺負你半分,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好?”
明明是如此可怖的事,他的聲音卻像是在描述一個叫人嚮往的美好場景。
阿弦汗毛倒豎:“這不可能!”
敏之的手上一緊:“不可能?”
下頜生疼。
此時阿弦忽然記起那天在崔府,崔曄曾那樣肅然地告訴她,若敏之再叫她做跟賀蘭氏相關之事,一定要推脫掉。
當時阿弦只以爲崔曄不想讓自己涉險,現在纔有些醒悟,也許,之所以會那樣鄭重地叫她答應遠離敏之,正是因爲他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阿弦對上敏之閃爍着寒光的雙眼,望着他雙眼中那不當出現的希冀:“這不可能!陰陽相隔,周國公你就不要妄想了!”
敏之道:“你知道我不是妄想,我曾親眼見過。”
阿弦道:“就算你見過,上次在皇宮裡,魏國夫人已經走了,你不可能再喚她回魂。”
敏之微微一笑:“如果我能呢?”
阿弦一怔,眼前忽然出現白日在街頭所見的那隊詭異的番僧隊伍。
“你……”周身寒意滋生。
一念之間,門外冷風忽起,兩道異鬼的影子隨着夜風飄了進來。
阿弦眼睜睜地看着,不由後退一步。
賀蘭敏之自然看不見,但卻也感覺到了陰風撲面,又看阿弦這般,便笑道:“你果然看見了?”
阿弦看看那異鬼,又看看敏之,竭力鎮定:“周國公……”
阿弦雖不知那番僧的身份,但分明是個邪門的陣仗,敏之竟跟他們勾結,還想借他們之手召喚賀蘭氏……這不是瘋了麼?
敏之卻反而得意,道:“小十八,你只要好好地配合,讓妹妹上你的身,我絕不會傷害你分毫……”
阿弦不等他說完:“我絕不會!”
“啊,對了,”敏之卻又向着她笑了笑:“還有小虞跟玄影……從此之後我會錦衣玉食無微不至地養着你跟他們,比你現在東奔西走擔驚受怕,豈不是天壤之別?”
阿弦倒退一步:這是威脅。
敏之道:“怎麼樣?你好生想一想,只是別想太長時間,畢竟我的耐性有限。”
阿弦見他轉身欲去,想也不想,上前便要將敏之擒住。
如果敏之以虞娘子跟玄影要挾,那隻要擒住敏之,自然……
誰知才一動,旁邊那兩隻異鬼怪嘯一聲,撲了上來,一左一右攥住阿弦手臂。
當異鬼的手碰到自己的時候,阿弦雙臂僵冷,與此同時門口上人影晃動,卻是敏之的侍衛躍了進來。
自始至終敏之卻都泰然自若,負手回頭,他看着阿弦道:“這件事我一定要做成,誰也攔不住我,小十八,我不想傷害你,但是你不要逼我。”
敏之說罷,轉身出門。
“周國公!”阿弦勉力掙脫束縛,叫道:“讓我見見玄影跟虞姐姐!”
敏之停了停,繼而道:“等你給我答覆的時候,自然會見到他們。”
然後他一拂衣袖,徑直而去。
阿弦困坐房中,不多時外頭狂風大作,拍在窗戶之上,彷彿鬼哭狼嚎。
又有電閃雷鳴,如此夜晚,果然正是個適宜鬼魅橫行的日子。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兩隻圍着自己盤旋的異鬼。
她知道敏之已經失去理智,再也說服不了他。如今她所唯一關心的只有虞娘子跟玄影,可是……
阿弦盤膝,將《存神煉氣銘》默唸幾句,便心潮翻動,無法靜心。
“放我出去!”阿弦跳起來,衝到門口。
門扇已經上鎖,內有異鬼,外有侍衛,就算打開門容易,要打出偌大的周國公府,卻是難如登天。
阿弦只能徒勞地發泄心頭難以遏制的憤怒:“賀蘭敏之,你瘋了!放我出去!”
她拳打腳踢,幾乎忘了要避開自己的傷手,原先已經癒合的掌心復裂開,鮮血順着滴滴答答跌落。
忽然外間有人叫道:“十八!阿弦!”
又有侍衛道:“雲娘子。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阿弦一愣,停了下來,然後撲倒門扇上:“雲姐姐!”
外頭前來的正是敏之的侍妾雲綾,只聽她低低而又匆忙地對侍衛道:“你們不用擔心,我來的事已經告訴殿下,殿下也是許了我來的,畢竟十八弟沒吃東西,殿下並不想餓壞了他,你們快開開門,讓我送吃的進去。”
侍衛們略一遲疑,終於將門打開。
阿弦上前一步,卻見雲綾站在門口,正微微向她搖了搖頭。
阿弦便站住腳:“姐姐!”
侍衛道:“雲娘子,請快一些,不要讓我們難做。”
雲綾應承,提着籃子走了進來,放在桌上,阿弦早走到她身旁:“姐姐!”
白色的燈籠光中,雲綾回頭,雙眼泛紅。
想說的話有很多,阿弦定了定神,問道:“那姐姐可知道玄影跟虞姐姐如何了?”
雲綾才低低說道:“你放心,我來之前仔細打聽過,他們被殿下囚禁在偏院,雖然不得自由,但暫時都還沒有性命之憂。”
阿弦暫時鬆了口氣,卻又問道:“姐姐,你知道周國公要做什麼嗎?他是不是請了個番僧在府裡?那番僧……”
阿弦說到這裡,忽然噤聲不語,原來她看見那兩隻異鬼竟圍了上來,卻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雲綾,一邊兒打量,一般咻咻地吐氣。
雲綾雖看不見,卻覺出冷,她不由自主攏起雙手在嘴邊呵了呵,卻見吐出的氣息竟即刻變成白色寒霧。
阿弦屏住呼吸瞪着那兩隻異鬼,雖覺着他們不敢在府裡如何,但眼睜睜看着這一幕,仍是驚心動魄,提防他們兩個輕舉妄動傷害雲綾。
雲綾毫不知道兩個惡鬼近在咫尺,她卻看見阿弦手上滴血。
忙握住阿弦的手,雲綾望着她掌心的傷,入懷掏出一方乾淨的絲帕,輕輕地給阿弦包紮起來。
眼睛更紅幾分,雲綾低聲道:“殿下,像是瘋了,不知爲何請了那可怕的番僧回來,之前還,還……”
雲綾打了個哆嗦,竟無法說下去,只覺着室內冷的怕人。她強笑道:“今晚上是怎麼了?冷的像是十冬臘月。”
阿弦反握住雲綾的手,將她往自己身後拉了拉:“姐姐不要站在風口裡。”
背對雲綾瞬間,阿弦怒視那兩隻異鬼,方纔有一隻幾乎貼在雲綾身上,就像是白日對待王主事那樣。
那兩隻異鬼見狀,才又躡手躡腳地不曾靠前。
雲綾站在阿弦身後,果然覺着好過了些,便又道:“番僧入府後,我手底下一個負責送茶的丫頭就……好端端地忽然死了。”
阿弦身上也隱隱發冷:“死了?”
雲綾道:“是,而且我聽他們暗中說,是被這番僧用邪術殺死的,可不知爲何,殿下並沒有在意這件事,而且當時我看殿下還格外高興,像是……找到什麼新鮮好玩的。”
雲綾滿目擔憂,忍不住哽咽:“我不知殿下捉了你是要做什麼,但總不會是好事……”
門口侍衛喚道:“雲娘子,差不多了。”
而被阿弦擋着的那兩個異鬼似乎懂雲綾的意思,正不肯甘休地向着她呲出尖利的牙齒。
阿弦不敢再跟她說下去:“姐姐不要擔心,但我仍要求姐姐一件事。”
雲綾道:“你說。”
阿弦道:“無論如何,求姐姐……替我多多照看玄影跟虞姐姐。”
雲綾凝視着她,片刻點了點頭。
阿弦舉手,向着雲綾深深作揖:“我謝過姐姐。”
雲綾拭淚而去,屋門又在面前掩了起來。
阿弦獨坐屋內,不知不覺,彷彿是半個時辰已過。
本來阿弦覺着以敏之的耐性,只怕熬不到半個時辰就會來逼問,誰知他竟這樣沉得住氣。
雖然阿弦不肯答應他那荒唐的請求,但心裡未免記掛玄影跟虞娘子,是以一顆心也甚是忐忑。
此時此刻,外頭風轉做虎嘯之聲,又有噼裡啪啦的落雨聲響傳來。
門口腳步聲響,阿弦以爲敏之來到,冷冷站起。
卻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太子殿下忽然急病,東宮派人緊急請了殿下前往。殿下臨去叫好生看守不得有差。”
另一人道:“太子怎會忽然病的這樣厲害?又是這個天氣,卻不像是個好兆頭。”
“罷了,不要閒話,只好生看守就是了!”
正在這時,風中忽然傳來嘩啦啦地聲響,窗櫺紙上隱隱地泛起一團火光。
阿弦愣怔看時,外間侍衛也有些慌張:“前面是怎麼了,難道是走水了麼?”
果然,風中傳來呼喝的聲響,有人叫道:“失火了,快來人救火!”
門口侍衛正在猶豫,阿弦則越發擔憂玄影跟虞娘子,正要衝出去,卻忽然發現一件奇事。
原本那兩隻圍着阿弦的異鬼竄動起來,卻不像是先前那樣做出猙獰惡相,反似在畏懼什麼一樣,離阿弦遠了些,流露徘徊之態。
阿弦疑惑,還有些不信,試着舉手開門,——之前敏之來她意圖衝出去的時候,這兩個異鬼立即上前將她攔住,但是此時卻不知怎地,竟半分要上前的意思也沒有。
與此同時,耳畔聽到數聲悶哼。
阿弦雖不知那是什麼,但機不可失,她忙拉動門扇:“放我……”
一句話還未說完,門竟在手底應聲而開。
阿弦知道門從外鎖住,本想引侍衛開門再做打算,誰知竟如此輕易!震驚之時,卻又見眼前,四個侍衛竟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阿弦睜大雙眼跳出門口,正茫然不知發生何事,耳畔有人道:“還不快走!”
這會兒雨下的更大,狂風急雨,彷彿老天爺潑了一天地的水,無邊的淋漓雨聲之中那壓低的聲音有些熟悉,但阿弦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