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愁莊內院。
就在阿弦離開之後, 虞娘子六神無主, 眼皮亂跳。
正在此刻,那隻小黑貓探頭探腦地從裡間走了出來, 在她腳下轉來轉去, 喵喵地叫。
虞娘子低頭看了它片刻, 終於將它抱入懷中。
她定下心來,往內室走去。
有兩個黑衣小婢正侍立榻前,見她進來,正欲阻止,榻上的面具怪人道:“你們都出去,叫她留下。”
小婢們垂頭應了,陸續而出。
虞娘子抱着小黑貓來到跟前:“你覺着如何了?”
面具怪人道:“有勞記掛, 沒什麼大礙。”
他仍是戴着那可怖的面具, 兩隻眼睛轉動, 望着虞娘子撫摸黑貓的手:“你……剛纔見過你的、夫君了?他怎麼樣?”
虞娘子道:“見過了, 他尚好,只是很惦念我跟玄影。”
面具怪人沉默了會兒:“你們夫妻像是很恩愛。”
虞娘子聽到“恩愛”兩字, 不由一笑。
怪人看在眼裡, 慢慢地將頭轉了開去, 露出了面具後一抹清秀的輪廓。
虞娘子手指攏起, 輕輕地撫過小黑貓的背,又在它下頜上輕撓。
黑貓似極舒服, 喉嚨裡發出咕嚕嚕地叫聲。
怪人聽了, 這才又轉回頭來。
看着這一幕, 他道:“小愁很喜歡你,可見你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虞娘子笑了笑,忽地說道:“只怕要讓你失望了。”
怪人詫異。虞娘子低低道:“當初爲了給我娘報仇,我做了很可怕的事,你是知道的,我絕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人。如果不是遇上了……我夫君,這會兒我應該早在地底下了,可若說真的仁善,那就只有……我夫君能稱得上了。”
“所以,你很喜歡你夫君……”怪人幽幽地說道。
虞娘子總算聽出他的口吻有些奇異,她悄然打量着戴着面具的青年人,想到方纔所見那清秀一抹……
虞娘子嚥了口唾沫,鼓足勇氣道:“少主,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虞娘子道:“方纔我夫君隨着莊主去了,我擔心她出事,你能不能……幫我求一求莊主,讓他不要爲難我夫君?”
沉默片刻,青年道:“這個只怕我無能爲力。”
“爲什麼,莊主像是很愛護您的……一定會聽你的話……”
“我跟你說過,我不管外頭的事,”青年淡淡地說,“我管不了,他也不讓我管。”
虞娘子聽他的口氣有些冷,失望地低下頭。不再說話。
青年的手在榻上抓了一把,又緩緩放開:“怎麼,你不高興了麼?”
虞娘子搖了搖頭,上前一步將小黑貓放在青年的身上,低聲道:“我去看看玄影。”
青年盯着她:“因爲我不肯救你夫君?”
虞娘子正要轉身,聞言看向青年:“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不敢再求您,只不過……”
她不再說話,只是溫和而堅定地笑笑,慢慢轉身。
青年猛地探手將她的手腕握住:“不過什麼?”
虞娘子皺眉,回頭看着那支有些枯瘦的腕子,手背上被玄影咬過的傷口,已經被她很妥當地包紮好了。
“只不過,”虞娘子想了想:“我的‘夫君’,我很敬愛她,或者說,從她救了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是爲她而活着的,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有一條路走。所以我不會再求您了,一切就順其自然而已。”
虞娘子波瀾不驚地說完,這才把青年的手握住,避開他的傷輕輕地拉開。
她行了個禮,轉身去了。
身後青年凝視着她的背影,低頭看着方纔被她握過的那隻手。
女子的手掌格外綿軟,卻又動作堅決,這有些矛盾的感覺裡,交織着一股令他心裡隱隱覺着熟悉而渴望的感覺。
“喵!”小黑貓見青年怔怔發呆,上前在他胸口踩了兩腳。
青年斂神,正要把它抱入懷中,小黑貓卻忽然跳了起來。
“喵哇……”
它的叫聲有些嘶啞兇戾,跟先前的乖巧截然不同,扭頭看向門外的方向,渾身的毛兒又有些炸裂似的倒豎起來。
青年一怔,隨之往外看了眼。
半晌,他倒在榻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
在無愁主提出要比試的時候,平心而論,阿弦不想如此。
雖然並未正式跟此人過招,但是從他種種舉止,足可見這是一名無法叫人揣其深淺的高手。
且從他的口氣中透露,崔曄也曾被他教導過似的,阿弦自忖她絕無法跟崔曄比過三五招,那麼又拿什麼跟無愁主比?
然而若是不比,也無非是死路一條,直面的話,倒還可以放手一搏。
“一言爲定?”阿弦問。
無愁主見她居然答應,笑道:“好啊,就如同我先前跟你起誓一樣。”
阿弦道:“我也有一個要求。”
無愁主挑眉:“哦?”
阿弦道:“我知道我的武功差你太多,只怕是輸定了。但是,如果我僥倖贏了的話,我要你告訴我,你跟阿叔……跟崔天官是什麼關係。”
無愁主輕笑出聲:“小丫頭倒是好奇的很,怎麼,你若想知道回去問崔曄就是了,你是不敢問他?還是有……”
“莊主只說答應不答應。”阿弦並未讓他說完。
無愁主眼中泛着冷而無情的笑意:“好呀,這又有何不可。我們來擊掌盟誓如何?”
阿弦正要上前舉手跟他相拍,瞥見他的眼神,忽然警覺,反後退了一步。
無愁主笑道:“真是狡獪的小丫頭,這樣吧,你要是答應留在莊子裡跟着我,我就饒了你,你說怎麼樣?”
“做這種助紂爲虐的事嗎?”阿弦道,“那比殺了我還更難過。”
無愁主笑容斂起:“不知死活!”
他話音未落,身形已經如飄風,又似鬼魅一樣,陡然便掠到阿弦跟前。
阿弦早知道他絕非等閒之輩,已經暗中警惕,但見無愁主驟然而至,那張修羅般俊美而冷酷的臉近在咫尺,散發森森冷煞之意,這般情景仍是嚇得她心頭一涼,後退都來不及。
來不及反應,只靠着身體本能,阿弦當即縱身躍起,往欄杆外跳了出去。
無愁主冷笑道:“你還能逃到哪裡?”反手一拂,握住了阿弦的衣袖往後拽回,“給我乖乖回來。”
阿弦反手削落,手底竟是鋒芒閃爍,原來她先前在靴筒裡藏着一把短刀,方纔躍起的瞬間,悄無聲息地拔了出來握在手中。
無愁主大爲意外,但他藝高人膽大,竟不縮手,左手出掌,直直襲向阿弦頸間。
誰知阿弦早料到這一刀傷不到他,所以只是虛招而已,就在無愁主拍過來的那刻,刀鋒在衣袖上一切,只聽得“嗤啦”一聲,阿弦奮力倒退,踉蹌落地,跌在雪地上。
無愁主踏前一步,單靴踩在欄杆邊上,又是意外又覺驚喜:意外於她能閃過一招,驚喜於她果然是個極機變精靈的人物。
他的手中只留下了半幅衣袖,而眼前,阿弦單膝半跪在雪地上,有些驚魂未定,但神色毫不慌張。
“一招了!”阿弦凝視着他道。
“難得,”喃喃一句,無愁主輕笑出聲,“那麼就第二招。”
也不見他如何用力,身形騰空而起,猶如覓食的鷹隼,正要撲擊而下,而阿弦,自然是那雪地上的鼠兔。
阿弦渾身繃緊,迅速後退,腳下的雪隨之飛濺,但不管她如何退,無愁主都如影隨形,不離掌控。
相比較他的身法輕靈,內力充沛,阿弦的體力卻迅速下降,終於在躲避間被雪中的石頭絆到,身形一個趔趄。
耳畔響起無愁主幽魅般的低笑,“小十八,你的氣力不濟,要輸了哦。”
眼見他掠到跟前,阿弦只得順勢“懶驢打滾”,從雪地上橫滾了出去,剎那間身上沾滿了雪,猶如一個雪人。
無愁主更加想不到她會用這種近似地痞無賴毆鬥纔會用的憊懶招數,頓時大笑,但是笑歸笑,手上卻是絲毫都不曾懈怠。
趁着阿弦要起身的功夫,無愁主衣袖輕揮,阿弦只覺勁風撲面,剎那間天暈地旋。
電光火石間,手腕一緊,阿弦猛然警醒過來。
無愁主笑道:“小十八,你……”
話未說完,又見鋒芒橫空,原來是阿弦揮匕首落下。
無愁主只當她又要故技重施地佯攻自己,好伺機再行脫身,當即哼道:“這次……”
輕描淡寫含笑說着,笑容卻迅速僵住。
原來無愁主發現,阿弦這當機立斷的一揮,竟不是朝他,而是向着她自己的手腕!
無愁主屏住呼吸,眼見那刀鋒切向她細瘦的腕子,心思大亂,竟不知該怎麼去做。
來不及思索,無愁主大喝一聲,鬆開阿弦的手腕,同時反手上拍,氣勁散出,阿弦握不住短刀,那把刀望天倒飛出去,旋即又無聲落地,埋在雪中不知哪個角落了。
與此同時阿弦迅速往後躍出。
“這是第二招了!”她氣喘吁吁地,臉色雪白,聲音顫抖。
無愁主卻立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阿弦,彷彿直到如今尚且不信。
他年少尊貴,性情明朗,後竟大變,反成了一個極端,彷彿只有做盡殘忍之事,才能讓彷彿被毒蛇啃噬的心好過一點,但是……卻着實想不到,今夜竟會遇到這樣的情形。
斷腕對他來說自然最微不足道,可是……就在方纔那一瞬,着實震撼到他,甚至,竟會讓他忍不住鬆手。
對此刻的無愁主來說,一則是被阿弦的做法震驚,二來,是爲他自己……爲什麼在那一瞬間,竟會爲了保全她的手而選擇放過她?
無愁主想不通,也許……是因爲窺見了他心底竟然尚有那一絲不該存在的柔軟之處,無愁主更加勃然大怒。
“好,”原本的戲謔輕敵盡數都沒有了,無愁主冷冷地立在風雪之中:“你聽好了,第三招,我絕不會再留情。”
額頭的汗掛在眉頭,又隨着動作滾落,飛雪貼在臉上發間,又極快蒸融成水。
無愁主一步一步,往阿弦身旁走來,看她的眼神之中透出嗜血之色。
阿弦退後,就在眉頭的那一滴雪汗一晃將落的瞬間,眼前無愁主的身形彷彿在瞬間幻化成數個。
阿弦無法呼吸,擡手擦了擦眼睛,以爲是汗珠把眼睛迷了所致,然而眼前,風雪飄搖中,無愁主的身影似乎隨着每一片雪花存在,前後左右,無處不在。
這場景如此幻異,甚至讓阿弦想退都不能,幾乎退出一步,就聽到無愁主在背後低低冷笑的聲音。
她就像是被困在無愁主織成的天羅地網之中,無處可逃。
“難道,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阿弦睜大雙眼。
眼前卻在瞬間閃過許多人的臉。
她忽然有些心酸,又有莫名的欣喜,在這一刻忽然發現,她居然還有很多眷戀不捨的人,而且她對於那些關愛她的人來說,也同樣是意義非凡。
袁恕己,桓彥範,崔升,許圉師,林侍郎……
太平,沛王李賢,高宗,甚至……那個從來不喜歡她的人。
當然,還有那個令她夢牽魂繞,其實不捨的離開的。
想要……再此見到那些人。
不能捨棄的人。
眼睛之中重又模糊,這一次卻並非是雪跟汗。
就在無愁主的天羅地網正在寸寸收緊的時候,阿弦道:“蕭子綺!”
她深吸一口氣,大聲道:“阿武妖猾,乃至於此,我欲轉世爲貓……”
無愁主露出怒容:“住口!”又冷笑道:“你以爲這樣,我就能放過你?”
阿弦的話彷彿更加激怒了他,無愁主五指如鉤,向着阿弦的天靈扣落。
“再沒有轉世!”阿弦並不閃避,只是繼續說道:“蕭淑妃不會轉世爲貓,因爲早在長安的深宮,我親眼見到她魂飛魄散了!”
“鏗……”似有若無的響動,眼前千萬個無愁主的幻象在瞬間都散落,化成了飛雪,塵埃落定。
“你說什麼?”無愁主立在阿弦身前,他冰冷的手指已經碰到了阿弦的額,卻再也無法落下半寸。
阿弦看着他停在額前的手,生生地嚥了口氣:“第三招……你、你輸了。”
無愁主的喉頭動了動,眼神冷絕:“我問你,說的什麼。”
阿弦定了定神:“太平公主、在宮中被厲鬼驚擾,武后傳我跟崔天官袁少卿進宮,就是爲了此事。”
無愁主的雙眼裡漸漸地又泛起阿弦初次跟他見到時候的那“心如死灰”的淡漠之色:“你……看見她了?”
阿弦有些不忍:“那種結局,對她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
“解脫?”無愁主喃喃,似聞笑話,“被生生做成人彘的痛苦,既然經歷過,又怎麼解脫。唯一的解脫,就是讓武媚賤人也遭受相同的經歷,除此之外,我不接受其他的解脫!”
他說着,袖子用力一揮,阿弦被他扇中,身子橫飛出去,跌在地上。
無愁主踏前一步,踩在阿弦的腰間:“既然你這樣說,想必她的亡魂,也是毀在你的手中了?”
“願賭服輸!”阿弦忍痛道:“三招,你答應了的!”
無愁主淡淡地俯視着她:“那是因爲,我不知道你滅了她的魂魄。”
這雙好看而冰冷的眼睛盯着阿弦:“放心,我不會輕易讓你死,我會想想該怎麼處置你……”
阿弦正要再說,喉頭卻一股腥甜泛起。
正在此刻,廊下急促的腳步聲起。有個黑衣小婢立在欄杆處,戰戰兢兢道:“莊主,少主有請。”
無愁主仍是盯着阿弦:“等我做完了事。”
小婢顫聲道:“少主說是有關……這英客人的,事情緊急。請您快去商議。”
無愁主這纔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