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內遽然大亂。
正如狄仁傑所說, 武后召見敏之, 正是爲了昨夜之事。
自從魏國夫人歿後,皇后便極少召周國公進宮, 甚至也有意剋制,讓太平公主也少去周國公府。
雖然面上不說, 但彼此心中早就有一個結。
畢竟那日賀蘭氏身死,敏之在蓬萊殿的反應, 讓武后大爲不悅。
對皇后而言,敏之自比武三思更聰慧可用,故而從來對敏之偏愛非常。可是隨着一件件事情發生,武后漸漸發現,聰明而不聽話的人,跟蠢笨而聽話的狗之間……好像還是後者較得力些。
畢竟後者雖然貪婪愚蠢, 但絕不會如前者一樣,會生逆反不軌之心。
所以在聽說摩羅王之事後, 武后並沒有立即認爲敏之是想利用摩羅王爲賀蘭氏還魂。
她首先想到的是, 摩羅王在吐蕃的劣跡——就曾經想煽動教衆,圖謀吐蕃王位。何況摩羅王在西域也有諸多惡行。
武后最擔心的正是這個,至於操縱賀蘭氏還魂,對她而言卻是一件小事。
畢竟活着都鬥不過她的人, 就算死而復生……想來也不過是個笑話。
然而雖然對敏之暗中甚是失望,可是當面召見,武后打量着眼前面容精緻的青年,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管是容貌, 氣質,武三思跟賀蘭敏之之間,都毫無可比之處。
一個猶如土狗癩豬,一個纔是正統的天潢貴胄。
但是偏偏,最可觀之人,卻竟如此不“襯手”。
這世間大概如此,往往並沒有十全十美之物。最看重而喜歡的東西,偏偏有讓人無法容忍的缺憾。
那種淡淡地優柔在武后的心頭一掠而過,然後消失無蹤。
她看着面前美輪美奐的青年,目光冷靜,心思清明。
賀蘭敏之站在前方,自從進殿,他就未發一語,只垂着眼皮沉默。
武后思忖了會兒,沉聲道:“敏之,你見了姨母,爲何也不見禮?”
武三思面見之時口稱“姑母”,卻被她斥責,如今卻對敏之如此,可見已是別意厚待了。
只可惜,她的一片心意,這青年並不領受。
敏之緩緩擡眸。
武后忽然發現,青年如墨濃眉底下,眼神銳利,隱隱地竟透着殺氣。
皇后覺着不對,但絕不相信敏之竟會在宮中明目張膽的如何。
據常理而言,敏之自不會肆無忌憚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但這已並非常理。
青年向着武后微微一笑,紅脣斜斜挑起,是無限邪意。眼中瞳仁幽寒漆黑,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皇后。
他仍是一言不發,只是邁步往前。
武后兀自鎮定,望着一步一步逼上前來的青年,略有不悅地喚道:“敏之。”
她本想喝止青年,然而適得其反。
武后對上那雙邪氣跟殺機交織凜然的眼眸,終於發現不妥,擰眉喝道:“你想幹什麼?”
敏之忽然間縱身躍起!身形彷彿是騰空鷹隼,撲擊而下!
身側宮女大驚失聲,武后臨危不亂,抓起桌上的各色奏章書簡,用力向着敏之扔了過去,同時翻身而起!
奏章被甩開,遮住了敏之的視線,竹製的書簡有些重,打在他的臉上身上,“刷”地一聲,復又紛紛落地。
就在這瞬間,身側的宦官也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叫道:“護駕……”
又叫道:“有刺……”
那“刺客”兩隻還未出口,已經被皇后喝止:“住口!”
武后站在屏風之前,擰眉看着面前殺氣騰騰的敏之。
宮女們尖叫着四處逃竄,驚動了殿門口的侍衛,有數人紛紛躍入。
內侍們不知所措,牛公公畢竟是跟隨武后多年的,叫道:“不要慌!”同兩個小太監擋在武后身前護衛。
此時敏之將遮面的書簡等摔落地上,人在案几之前,仍是瞪着武后。
皇后道:“敏之,你瘋了麼?還不退後!”
兩名侍衛雖衝了進來,可看是周國公在前,不禁一愣,牛公公顫聲叫道:“還不護駕!”
其中一名侍衛上前:“殿下……”話音未落,敏之擡手一揮。
那侍衛喉頭一涼,血濺當場,敏之覆在他手中一順,間不容髮之時已將他手中的刀奪了過去。
另一名侍衛見勢不妙,忙上前阻攔,刀光才起,敏之出手如風,兩刀相碰,敏之擡腳踹出,那侍衛痛呼一聲,往後跌了出去。
敏之揮刀回頭,凝視武后,露齒桀桀笑了兩聲,用有些怪異的語調道:“殺,了,你!”
牛公公慌了神,道:“來人、來……”
直到皇后喝道:“給我住口!”
牛公公噤若寒蟬,不知所措。
武后則看着敏之,冷道:“你爲何殺我?”直到此刻,她仍面無懼色,眼中反透出冷然怒意。
敏之身形一晃,臉上露出些痛楚之色,卻又很快站定。
他並不回答,只是橫刀躍上前來。
牛公公大驚失色,把心一橫:“娘娘小心!”
張開雙臂要擋在武后身前,卻被武后一把推開。
而在剎那間,敏之的刀已經掠了過來,直指武后面門。
那沾血的刀尖向前,森森寒氣撲面而來,就算鎮定如武后,也忍不住眉睫微動。
“敏之!”武后咬牙。
兩人目光相對,刀尖本會往前,不知爲何竟在剎那停了一停。
牛公公眼見此情,“嗷嗚”一聲,已經昏死過去。
卻就在這時,一道人影掠入殿中!
眼見殿內如此,來人叫道:“殿下!”
身形迅若閃電,掠到敏之身後,五指如鉤扣在敏之肩頭,將他生生地往後一拽。
同時旋身,手則順着敏之肩頭往下,最後緊緊地扣住敏之手腕,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將刀從敏之手中搶下。
這進殿救援之人正是袁恕己,一招得手,袁恕己揮刀掠向敏之頸間。
身後忽地傳來武后的聲音:“不要傷他。”
刀鋒戛然止住,袁恕己望着面前敏之:“周國公,請住手。”
敏之對自己頸間架着的利刃視而不見,只盯着武后,仍道:“殺、殺……”就算在這種情形下,他仍是要邁步往前。
袁恕己皺眉,如果敏之一意孤行,只怕並不是要不要傷他的問題了。
正在此時,殿外又有腳步聲響,是狄仁傑同一人前後相繼走了進來。
而原本緊盯着武后正要上前的敏之,身形忽然又晃了晃,就彷彿酒醉之人站不住腳。
袁恕己忙將刀鋒往外撤了一寸,免得傷了他。
直到此刻,敏之的雙眼才一眨。
他像是看清了面前的場景,眼中卻透出茫然之意,然後,他緩緩舉手抱住頭:“我……”呻/吟出聲。
袁恕己見機不可失,倒轉橫刀,刀柄在敏之肩上穴道一撞,敏之悶哼了聲,身子往後跌倒,人事不省!
此時那進殿的兩人走上前來,道:“娘娘可無恙?”
武后冷看一眼地上的敏之:“將周國公押入宗正寺。狄仁傑你親自去!徹查此事,不許旁人插手。”
狄仁傑躬身領命。
牛公公被小太監們按着人中,好歹甦醒過來。見武后無礙,便踉蹌跟前兒,抱着腿叫道:“娘娘!嚇死奴婢了!”
武后不理,環顧周遭又道:“今日之事不許對外宣揚,若有多嘴者,杖斃!”
牛公公幾乎又暈厥過去,忙撒手道:“領命!”
袁恕己在旁,早將橫刀放下,他先前入殿相救,直到此刻,目睹武后生死之間篤定冷對,以及此刻的果決應對,心中說不出的滋味。
大概是欽佩,又有些莫名而略彆扭的敬畏:此等氣度手段,讓許多的鬚眉男兒都望塵不及。
武后又看崔曄:“崔卿因何而來?”
崔曄從地上凌亂的奏章書簡中撿出一份,道:“吏部秋試的摺子,娘娘想必已經過目。”
武后反應過來,因一笑道:“我一時忘了,昨日曾命你今日來討回話,你且稍等片刻。”
崔曄道:“是。”旁邊站開一步。
武后環顧在場,目光落在袁恕己身上:“今日多虧愛卿護駕之功。”
袁恕己道:“娘娘無礙便好。”
武后道:“方纔我吩咐的話,你可聽見了?”
袁恕己道:“臣定會守口如瓶。”
武后道:“你跟周國公似有舊罅隙……”
袁恕己答道:“臣不至於因私廢公。”
這一句話,卻是針對武后先前諷他“因私徇情”等話。
武后自然聽了出來,意外之餘仰頭一笑,道:“回的好,我最賞讚這樣爽快果敢之人,先前倒是我小看了你。”
袁恕己道:“臣不敢。”
武后往前一步,擡手在袁恕己肩頭一按:“陰差陽錯,今日也讓我見識到愛卿的出色身手,果非等閒,睚眥之名,雖難聽了些,但畢竟龍之九子,翻雲騰雨,不可一世,愛卿不愧此稱。”
纖纖素手,按落肩頭卻似重若千鈞。
袁恕己從進殿直到方纔都始終繃緊心絃,聽到武后含笑嘉許,才道:“臣……多謝娘娘。”
武后又看崔曄道:“可惜崔卿來晚了一步,不曾看見。”
崔曄道:“臣曾見識過。”
武后一怔,繼而笑道:“不錯,你畢竟知道他是個有勇有謀的可用之才,才向我着力舉薦的,先是袁愛卿,後有狄仁傑,你們都很好,都是不可或缺國之棟樑。”
袁恕己聞言,不免想起先前阿弦問崔曄是否同狄仁傑交情極好的話……原來果然。
擡眸之時,卻見崔曄垂袖而立,仍是往常那樣淡冷端然八風不動。
忽然崔曄道:“另外,臣進宮之前無意中聽說一件事,不知當不當說。”
武后道:“何事?”
崔曄道:“臣聽聞,樑侯從大理寺提走了一名番僧,不知何故。”
不僅袁恕己駭然,連武后也微微色變:“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十分十分感謝,所有~~(╯3╰)
書記:這個人,有一種特殊討人厭的氣息Q-Q
阿叔:我就當是誇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