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狄仁傑在接手了戶部藍名煥“妄言”的案子後, 立即開始了周詳縝密的調查。
負責給藍名煥看病的御醫, 戶部牽扯之人, 藍府上下人等,以及藍名煥本人,一個也不曾放過。
甚至連丘神勣, 也詳細問詢過。
丘神勣本以爲此案已經十拿九穩, 沒想到半路殺出幾隻攔路虎, 如今更有個礙眼的狄仁傑跳出來,他很是不滿, 雖不敢在武后面前多言, 但跟狄仁傑咆哮幾句還是可以的。
“這人——”丘神勣指着昏迷中的藍名煥。
正如阿弦所說, 藍大人本就是患“病”之人, 又且寒夜奔走,身體虛弱之極,先前又被丘神勣審訊中用了些刑罰, 是以竟昏迷不醒。
丘神勣道:“他口口聲聲罵陛下不仁, 甚至說我是‘助紂爲虐’……這些可非我編造出來的, 狄少丞還要怎麼審?”
狄仁傑要了他的審訊筆錄,從頭到尾細細查看,好言安慰:“丘大人請稍安勿躁。接手此案也非我的本意,不過是聖後旨意,不得不領命而已。”
丘神勣聽着話說的和緩,轉念一想,果然跟狄仁傑沒什麼關係, 何必跟他衝突。
於是才換了一副嘴臉道:“呵呵,說的是,其實我跟狄少丞都是領命行事罷了,原本不必勞煩你,只是有幾個人很不識相,偏爲難聖後。”
狄仁傑呵呵笑道:“您放心就是了,我會盡快查明覆命。”
***
丘神勣去後,狄仁傑把審過的筆錄詳盡地一一過目。
不多時,幾十份的記錄在眼前桌上攤開,狄仁傑皺眉盯着過堂衆人的口供,雙眼如鷹隼般銳利,心緒極快轉動。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幾句話上。
戶部的一位主事說道:“那天,藍郎中本好好地跟我們討論如何開源生息,因要上書陳述的,大家夥兒都十分仔細,各自翻看典籍,不敢有絲毫怠慢,忽然藍郎中就暴跳起來,看着神情恍惚,我們以爲他勞累過甚,忙去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繼而竟開口,說什麼……‘我是有功之臣,不能殺我’之類的話。”
藍府負責伺候的丫鬟道:“御醫們看過後,老爺服了藥,似乎清醒很多,還安慰夫人說無礙……但是才睡了一會兒,忽然翻身坐起,說是有人陷害他,陛下要殺他之類的話……”
御醫道:“藍大人的脈象雜亂,神志不清,像是受了什麼外物刺激所致……”
其中還有一句未曾記錄在薄上的話,是一名御醫私下裡同狄仁傑所言:“雖然以我等的身份不好說些‘怪力亂神’的話,但是藍大人的情形,卻的確是有點像是……‘鬼上身’。”
狄仁傑正反覆揣摩這幾句話,忽然聽到身邊低吟了聲,原來是藍大人醒了過來。
當即忙起身上前,藍名煥微睜雙眸,看到狄仁傑之時,眼中透出疑惑之色:“你……”
狄仁傑道:“大理寺少丞狄仁傑。”又將藍名煥親自扶起。
藍名煥擰眉看着他,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環顧四周,眼中透出驚駭之色:“我不是在禁軍大牢麼?”
“您放心,這裡是大理寺。”狄仁傑回答。
“大理寺?”藍名煥低吟了聲,慢慢舉手按住太陽穴,又搖了搖頭,喃喃不清道:“大理寺……對了,大理寺……!”
狄仁傑見他情形又不大對:“藍大人,您在想什麼?”
藍名煥滿面痛苦之色,像是無法忍受般抱住頭:“我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我是怎麼了,我的頭很疼……”
他忽地又抓住狄仁傑道:“狄大人,救一救我!”
狄仁傑連喚數聲,藍名煥忽然從榻上下地,竟踉踉蹌蹌,往外而去。
此時門口的差官們也聽了動靜,見狀忙過來攔阻。
狄仁傑眼神閃爍,忽然果斷做了個“退下”的手勢,衆人不明所以,遲疑地後退,不再阻攔藍名煥。
只見藍名煥搖搖晃晃出了狄仁傑公房,他的神情像是茫然無措之人,可是腳步卻絲毫不停,從廊下走過,又穿月門,一直來到某所院落才止步。
狄仁傑一直暗中跟在後頭,跟他同行的還有兩名御醫,幾個公差。
衆人放輕腳步,見藍名煥走到前方院落,竟一言不發,往前栽倒。
***
戶部。
阿弦心事重重走過廊下,正要回公房,忽然耳畔聽到有人慷慨激昂地朗聲說道:“今來古往,俯察仰觀,惟闢作福,爲君實難。”
這聲音有些陌生,又有幾分熟悉,阿弦本以爲是某個同僚在讀書,正要轉身,忽然一震:“怎麼像是藍大人的聲音?難道……”
阿弦有些不信:難道這麼快藍名煥已被無罪放回?怎地她方纔進門並沒聽說半句?
又或者是她聽錯了?
當即阿弦忙邁步往聲音傳來的前方而去。
等她疾步走到門口一看,卻並沒藍名煥或任何人的身影。
阿弦愣神之間,那個聲音卻又隔牆響起,道:“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阿弦心頭迷惑,但細品這句子,卻叫人肅然起敬,不禁出聲問道:“是哪位在說話?”
無人回答。
阿弦疑慮重重,索性復往前而行,等過了月門轉頭看時,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來到了藍名煥之前辦公的房間。
因藍大人無法理事,戶部更加忙碌,此刻幾個主簿書吏等在其中做公,有人見阿弦來到,行禮道:“女官怎麼來了?”
阿弦本無心前來,此時見衆人都忙於正事,不便打擾正要離開,見狀只得還禮。
其他幾人見狀,圍攏過來,紛紛詢問:“女官跟大理寺狄大人私交甚好,可知道藍大人的事如何了?”
原來這些人都是昨日給狄仁傑傳喚過的,自是關切同僚。
阿弦道:“尚無消息。”
衆人嘆息,才又慢慢散開,其中一人走到藍名煥桌前,喟嘆道:“藍大人忠心爲國,千萬要有驚無險,轉危爲安纔是啊。”擡手在那一疊書冊上按落。
阿弦掃了眼,身不由己地走到跟前兒:“這都是藍大人看過的書麼?”
一人回頭道:“正是,當日我等在此商議,藍大人還翻先賢典籍查閱來着……”
阿弦拿起幾本,見無非是些戶部入檔的典冊,另基本孔孟學說,還有些太宗時期的典籍,比如魏徵的《隋書》《諫太宗十思疏》以及其他一些臣子的著作。
“藍大人甚是博學。”阿弦欽佩地說道。
“這是自然。”一名主簿道,“大人尤其對太宗之時的文章著書皆如數家珍,可謂倒背如流。”
阿弦忽然想:“這樣博學,興許跟阿叔氣味相投。怪道阿叔昨日爲他力爭。”
她心裡想着,把書放了回去,邁步要走的時候,忽地問道:“對了,方纔誰在外頭朗讀來嗎?”
衆人面面相覷,都搖頭笑道:“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哪裡有心情誦讀。何況外頭這樣冷。”
阿弦心頭惴惴,不僅問道:“‘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一句可有什麼記載?”
在場一半兒的書吏都詫異起來,短暫的寂靜後,那主簿道:“女官不知麼?這是太宗朝時候,張蘊古張大人的《大寶箴》中的名句,太宗曾對此極爲讚賞……只可惜……”
眼前靈光一閃,阿弦陡然驚心!
***
大明宮,牛公公滿臉稀奇之色,走到武后跟前兒悄悄道:“娘娘,不知怎地,今兒狄仁傑跟女官一塊兒來了。”
武后頭也不擡道:“他們兩個倒也是氣味相投。公公,你說他們可找到證據證明藍名煥無罪了?”
牛公公爲難道:“奴婢覺着難。畢竟丘大人已經定論。而且那藍名煥的確說過許多不經之談,也是板上釘釘。”
要給藍名煥脫罪,最好的法子是證明他沒說過那些話,但既然坐實了他說過,那當務之急自是證明這些話無用……昨日許圉師就擡出了一個“狂疾”的說法,本來□□無縫,但是武后卻親自駁回了。
又不能證明藍名煥沒說過叛逆之語,又不能以狂疾脫罪,牛公公想不到這世間還有第三種法子能保住藍大人的命。
不多時,兩人進殿,武后笑道:“狄卿,這麼快就來複命了麼?竟還帶了幫手不成?”
狄仁傑道:“娘娘恕罪,此案須女官相助才能撥開迷霧。”
武后放下手中卷冊:“哦?那好,你們且說,究竟查出什麼來了?”
狄仁傑跟阿弦兩人對視一眼,阿弦擡手捧起一物,道:“有一樣東西請娘娘過目。”
牛公公忙上前接過,原來是一張紙,牛公公疑惑而有些擔憂地看了阿弦一眼,上前交付給武后。
武后極快地掃了眼,微笑:“怎麼,你用這個來勸諫我不成?”
狄仁傑道:“娘娘博覽羣書,對此物自不陌生。而藍大人的病,也正要從此物說起。”
武后挑了挑眉。
狄仁傑道:“據臣審訊得知,當日藍名煥跟戶部衆人商議開源之策,本一切安好,直到藍大人翻書之時才發病,又念什麼‘我是有功之臣,不可殺我’之類言語。”
武后極有耐心,不動聲色聽着。
狄仁傑道:“後來在藍府,又曾說過些‘上不仁’等大逆的話。令家人悚懼。”
武后冷哼。
狄仁傑道:“然後藍大人便衝出府去,不知所蹤,直到次日才被女官找到。”
武后聽到這裡,繞有興趣地看着阿弦:“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是怎麼將人找到的?”
阿弦道:“娘娘,怎麼找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裡找到的。”
武后蹙眉:“哦?聽說……是在東市。”
阿弦道:“確切地說,是在東市,趙彥趙監察的府門外找到的。”
武后迷惑,卻笑道:“莫非你的意思,此案跟趙彥有關?”
阿弦搖頭:“非也,這案子跟趙監察無關,但……跟趙監察的宅子有關。”
武后斂了笑,疑惑:“說下去。”
阿弦看一眼狄仁傑,道:“那天我找到藍大人的時候,狄大人正好聞訊趕到,當時他還疑惑爲何我在那裡找到藍大人的。”
武后問:“狄卿你爲何疑惑?”
狄仁傑道:“當時臣並未多想,只是心裡有個小小地結而已,因爲臣知道,那宅子是趙監察所住,但是其實……確切說來,趙監察是後搬入宅子的,之前這宅子,另屬他人。”
“嘶……”武后暗中吸了口冷氣,她垂眸掃了眼手中的那一篇東西,心中有個奇異的猜測。
狄仁傑繼續說道:“接下來臣要說的,是昨日臣領命後,從禁軍將藍名煥接到大理寺後之情。”
武后淡淡問道:“具體如何呢?”
狄仁傑道:“藍大人從昏迷中醒來後,對自己所作所爲也十分不解,他甚是痛苦,然後他復又發病,且做了一件事。”
——當時藍名煥恍恍惚惚離開狄仁傑公房,甚是熟稔無阻地穿過小半個大理寺,徑直來到了一間房前。
當時狄仁傑其實並不知道這房間有何蹊蹺。
直到阿弦拿着方纔呈給武后的那一樣東西來找他,一切才終於連貫起來:藍名煥的那些“狂語”,他忽然出現在趙彥府外,以及從未到過大理寺的藍名煥、竟無師自通地找到大理寺的那間院房……
狄仁傑擡頭:“臣跟女官認爲,藍大人口中的‘陛下’,並非指的是當今的陛下,他罵丘神勣‘小人’,也非是指丘大人,因爲藍大人‘發病’的時候,並非真正的‘藍名煥’,而是聖後手中這一篇文字的主人——”
武后垂眸掃了一眼那一篇文的擡頭:
《大寶箴》——張蘊古。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們!二更君麼麼噠~~(╯3╰)
若有知道張蘊古大大典故的小夥伴,就會知道這幾個伏筆的由來了。
說起來還有一件趣事不得不提,就是《大寶箴》裡內容提要的這句,很被雍正所喜,因此略改兩字:唯以一人治天下,豈爲天下奉一人,貼在故宮養心殿,但真正的作者是張大人,則少爲人知了。所以……這也算是有粉絲跟沒粉絲的差別?忽然希望我的小天使們能多點(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