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先去的是永昌侯府,雖然她對韓穆雪和蘇曼羅的感情不相上下,但韓穆雪好歹是太子正妃,這點面子她還是會給的。
永昌侯府所在的街道上被收拾地齊齊整整,連一點雪沫子都不見,侯府門首新漆了大紅的漆,掛着大紅燈籠,遠遠望去就是一派喜慶。
侯府家丁早看見了遠處而來的馬車,得知是莊郡王府世子妃前來添妝,忙得報到了裡邊去。
風荷的馬車剛在侯府門前停穩,只見侯府中門大開,韓穆溪帶着人迎了出來。侯爺尚未下朝,侯夫人、韓穆雪是女眷,自然不好到前門來迎,而風荷身份不比以往,格外受侯府重視。
一身寶藍色黑狐毛滾邊的長袍,襯得韓穆溪比過去成熟穩重了不少,俊逸的臉上不見溫潤飄逸之氣,更多的反而是琢磨不透的內斂。只是當他彎腰行禮的時候,面頰連着耳朵根處幾不可見的紅了紅,顯出年少羞澀的神情。
沉煙打起簾子,風荷前傾了一下身子,莞爾笑道:“小侯爺不必多禮,府上人多事忙,是我打攪了。”
“娘娘說得什麼話,妹妹一直盼着娘娘能來呢。”初見時,她身上還是一派少女風貌,再見時,她已是嬌嬈婦人,而現在,她即將爲人母。可是,不變的卻是那一股味道,只屬於她的絕代風華。
多少個寂寞的夜晚,多少個清冷的早晨,韓穆溪總是不受控制得想起她,每想一次,他歡喜一次,也釋然一次。有些人,註定只能遠觀,而他戀上了這種遠遠守候她的感覺,讓他的心柔軟得似春日的綿綿細雨,繞指柔腸不過如此。他對她,是從來不存其他指望的,他放縱自己對她的感情,卻不放縱自己的心思,一分一點都被他掌控着,絕不越雷池半步。
韓穆溪引着馬車駛進了大門,停在了二門處。後面車上的丫鬟婆子匆匆下車前來伺候,沉煙在上邊輕輕扶着風荷,雲碧在車下接着。韓穆溪立在兩步開外,緊張地看着她。雖然肚子尚未顯懷,可一想到這一點,韓穆溪還是有些擔心的,她實在不該親自前來。
他看不清她裡邊穿着什麼,只看到外邊披着華貴的紫色貂裘斗篷,裹住了她嬌小的身子,斗篷底下隱約可見橘黃色的一瓣蓮足。臉色因着身孕比之前紅潤豐滿了一些,一雙眼睛依然水亮水亮的。
風荷穩穩站立,笑道:“瞧你們,哪有那麼誇張,又不是第一次坐馬車了,叫小侯爺笑話。
“你身子不便,小心些纔好。”他低頭笑了笑。
侯夫人和韓穆雪已經到了二門處,見她們到了,忙快步迎了出來,行了半禮。
風荷上前一步,一手扶着侯夫人,一手拉着韓穆雪,嗔道:“夫人和妹妹如此,豈不是趕我走呢。何況明兒妹妹就是正正經經的太子妃了,你這樣可是存心叫我不好過,讓我明兒好好給你磕回來。”
韓穆雪含羞低頭,嘴裡辯道:“姐姐也取笑妹妹不成,什麼太子妃,在我心裡,姐姐是我親姐姐一般。”
“娘娘不知道,她成日惦記着,又想見見娘娘,又怕娘娘出門不方便。方纔聽說娘娘來了,衣服也不及換,就拉着我跑了出來,叫娘娘笑話了。”老侯夫人最近身子懶着,沒功夫與侯夫人作對,倒讓侯夫人安生過了幾個月,一心操持女兒的嫁妝等物。
韓穆雪被母親說得紅了臉,握住風荷的手笑道:“瞧我們,大冷天的,還是進屋坐吧,要把姐姐凍着了,回頭我就成了罪人了。”
侯夫人一聽,連忙把人往裡讓,一面自責糊塗了。
因都是女眷,韓穆溪不好跟着進去,可是又想再看她幾眼,便站在地上不動,貪婪得望着她漸漸遠去的窈窕背影。
風荷命人將禮物送上來,都是貴重又少見的頭面首飾,嘴裡說道:“妹妹往後是太子妃了,自然不稀罕這些,只當是姐姐的一片心意,拿着賞人吧。”
“姐姐這般說,我可當真惱了。無論我來日是什麼身份,姐姐依然是我姐姐,難道當了太子妃就不認自己姊妹了?何況這首飾,我愛得很呢,這菊花簪子,做工精緻,玉色華美,竟是少見的好東西。還是姐姐待我真心,這麼好的東西都捨得拿出來。”幾個小丫頭分別捧了大紅鋪着金色錦緞的長盒,裡面整齊擺着幾樣首飾。頭一樣就是一支紫玉雕的菊花簪和薔薇形耳墜,韓穆雪說得就是這個。
她喜歡菊花是大家都知道的,衣服上喜歡繡菊花,荷包、飾品無一不喜有菊花裝飾的。但一般的首飾都是赤金打造的,若用玉的話太清冷了,顯不出菊花的典雅之氣來。風荷選用紫玉打造成菊花簪,既符合韓穆雪太子妃的尊貴身份,又不失別緻,是以很得韓穆雪的心意。
韓穆雪一樣樣看了,抿嘴笑道:“姐姐這般大方,我若見外就枉作小人了,那我就不客氣啦,都收下去造冊裝好,記得一定要小心些,別碰壞了。”
丫鬟亦是知趣,笑着應道:“小姐放心吧,奴婢們省得的,這可是娘娘親自送的,小姐心愛之物,咱們再大意也不敢開這個玩笑啊。”
“就你明白,去吧。”韓穆雪笑着點頭。
侯夫人不由指了指女兒,啐道:“小心讓娘娘笑話你沒見過世面。”
閒話幾句,韓穆雪摟着侯夫人的脖子撒嬌道:“母親,女兒有幾句話想與姐姐說,你在這我們拘束,不如讓姐姐去我房裡坐坐吧。”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面頰,推着她道:“行了,去吧,就知你嫌我老了與你們說不上話。可得仔細些,娘娘有身子的人禁不住你鬧騰。午後宮裡的人就要來了,趁着這回得閒你們姊妹說說話也好。”
聞言,風荷與韓穆雪都是笑着起身,攜手往後邊而去。
一路上,侯府都用心修整了,喜慶又不顯俗氣,到處都有種熱熱鬧鬧的感覺。
兩人圍着熏籠坐了,丫鬟上了茶水點心來,便退到外間自己說笑去,只留兩個機靈的小丫頭在門外候着。
“怎麼?有什麼話與我說得,趁早告訴我。”風荷用籤子簽了一小塊梅花樣的還冒着熱氣的點心。
韓穆雪低頭扭着帕子,直到把一條翠色的煙羅帕擰成了麻花,才咬牙問道:“姐姐,你有沒有見過太子,不知他生得怎般容貌。我這心裡,越來越沒底,慌得很。”
風荷聽得咯咯笑了起來,捏了捏韓穆雪的嘴角,打趣道:“我說呢,什麼話巴巴與我說,原來是小女子想夫婿了。實話告訴你,究竟太子生得怎般,連我都不曾見過呢,只知龍章鳳目,俊逸瀟灑,性格沉穩。你呀,操的什麼心,即便操心此時也晚了啊”韓穆雪越發羞紅了臉,扭捏着不肯擡頭,忍不住又笑罵道:“我把姐姐當個知心人,姐姐倒好,一味取笑我,我再不說了。”
“好,好,是我的錯。我是過來人,你的心思也能琢磨幾分,不過是存了一點點指望,究竟怎樣,還不是這麼過。我聽我們世子爺的口吻,太子生得當真不差,你想我們皇后娘娘,美貌可是無人不知的,太子豈會差了。再說,太子自小金尊玉貴,自有一股旁人比不了的尊貴堂皇之氣,你安心等着吧。”風荷用手抱了抱小手爐,其實屋裡並不冷。
“嗯,我明白了。我只是有幾分心虛和害怕,一想到明日及將來,一家子老小的榮辱都寄予在我身上了,我就禁不住慌張起來。幸好皇后娘娘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叫我安了好些心。”待嫁女兒之心,又有幾個不是歡喜又害怕的,既憧憬着未來的夫妻恩愛,又怕到頭來不過一場空。尋常百姓家都是如此,何況韓穆雪要嫁的是皇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太子,是未來後宮三千的君皇。對將來,韓穆雪真是沒有一點底氣。
風荷何嘗不理解韓穆雪的情境。她能得太子的心,韓家勢必會越發興盛;一旦她失了太子之意,甚至與太子不和,那韓家就時不時處在危險中了。要知道,她要陪伴終生的人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有喜怒哀樂不打緊,可那是未來君主,他的喜怒都是以血爲代價的。
後宮爭寵,無所不用其極。韓穆雪心思再靈透,也不一定就能成爲那個笑到最後的人,歷史上廢后可不少啊,或者堂堂太子妃卻成不了他日的皇后,那樣的恥辱更加痛苦。
她柔柔得拍了拍韓穆雪的胳膊,婉轉笑道:“好與不好,咱們說了不算,但至少,咱們要去爭取。說句僭越的話,太子並不是那等喜新厭舊、薄情寡義之人,他總會念着情分的。何況侯爺和小侯爺都有才名在外,韓家只要用心輔佐皇上太子,一定會好好的。”
韓穆雪眼角滑過水光,忙擡眸笑道:“可不是這話,是我閒着沒事操心太過了。姐姐今兒能來,我真是歡喜。往後我進了宮,怕是不能如現在這般自由了,姐姐沒事多進宮陪我說說話纔好。還有母親這裡,她生了我們姊妹兩個,大姐沒了,我這一走又難以相見,還望姐姐替我多多照應着些。”
“這是自然的,你放心吧。雖然宮裡規矩嚴些,可夫人是有誥命在身的,見面還是不妨的。”她微微點頭,用帕子拭去了韓穆雪腮邊的粉淚。
韓穆雪強笑着,躊躇了一下,終道:“還有一事,想請姐姐幫我留個心。便是我那哥哥的終身大事,他年紀也不小了,再耽擱下去,別說我父親母親心急,連我看着都焦急。咱們韓家,只他一個嫡子,母親抱孫心切,常常與我嘆息着,哥哥怎麼就是在這個問題上犯了糊塗呢。”
風荷詫異地聽着,不免驚訝地問道:“難不成是令兄不肯?不都說令兄溫文爾雅、酷愛詩書、性子敦厚,難不成在這件事上有什麼想法?”
韓家小侯爺的婚事,的確在京城掀起了小小的波瀾,未來國舅,自然有不少人家心儀。可惜,也不知怎生回事,小侯爺年紀都不小了,韓家愣是沒給他定下親事,現在已經有人懷疑是不是韓穆溪自己有什麼問題了。京城富貴公子哥兒,有幾個到了他這個年紀的,不娶妻算了,連個通房都沒有。
韓穆雪猶豫了半晌,吞吞吐吐答道:“哥哥他,他心裡有自己的主意,可是,他的念頭那是絕對不可能成的。他這樣一直拖着,也不是個事啊。姐姐認識的小姐多,順便幫我們留意一下,好歹替我母親了了這樁煩心事。”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令兄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倘若咱們提了,他都不喜,那不但白白操心了,關鍵是於令兄的名譽不好啊。”韓穆雪只是請她留意一下,不算什麼過分的請求,但她心裡懷疑韓家是不是有別的隱情。
以她對韓穆溪的一點印象,那應該是個恭順長輩的人,怎麼可能在終身大事上與家裡產生了矛盾呢?倘若他當真有心儀之人,除非身份門第很差,不然韓家應該不會這麼僵着纔對啊。
Wωω¸ тTkan¸ ¢O
“唉,不瞞姐姐說。我哥哥他,一向是個脾氣最好的人,就只一點,總欲尋一個一心一意之人,白頭不相離,只是世間之事,哪兒那麼多兩全其美呢。我知姐姐的眼光最是好的,或者姐姐看中的人,得了哥哥的心意也說不定呢。”韓穆雪心裡一陣暗歎,一個是魂牽夢縈,一個是毫不知情,哥哥這般,又是何苦呢。
當聽到那句白頭不相離時,風荷驀然想起那日的竹林,那日的風聲。她對韓穆溪確實存在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是杭天曜沒有的,但是隨着時光的推移,有些事她也漸漸淡忘了,也不願去想。可是心底,總有那麼一點牽絆。難道,他對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嗎?
他幾番搭救自己,又在關鍵時刻幫了自己的忙,若說他對自己無半點心意,又有些失落。可是,僅僅幾面,應該不可能讓他對自己這般用心。風荷怔怔得搖了搖頭,揮去那些雲煙縹緲的記憶。
韓穆雪暗暗觀察着,她忽然發現,或許哥哥並不是單相思。只是,有些事發生的太晚,那就是一場錯了。
風荷輕笑着扯開了話題:“罷了,這事也急不得,慢慢來吧。我還要去一趟蘇家,就不多留了,你好好養養神,明兒有得你累的。”
韓穆雪知她事忙,也不挽留,一邊說着閒話一邊送了她到外邊。母女兩送出了二門,依然由韓穆溪送到大門外。
風荷低垂着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掃視着韓穆溪,忽然碰觸到他同樣掃視過來的目光,一陣燥熱。她心慌意亂得握緊了手,加快了腳步。
沉煙知道的多,她早發現了韓穆溪看自己主子的眼神不大對,卻不敢說。這回故意動了動,擋在了韓穆溪與風荷中間。
風吹起她一片衣角,露出鐵鏽紅的裙角,繡着細密的深藍色小花。
馬蹄得得聲中,他彷彿再次看見了她從馬車裡摔出來的情景,如一片驚飛的蝴蝶猛地落了下來,又好似看見竹林裡她微垂的眼瞼,顫動的睫毛,和粉潤的紅脣。安靜的大道上,人馬遠去,空留一片衣香魅影。韓穆溪把手輕輕放在胸前,碩大的珠子似乎在發出熱量,溫暖了他冰天雪地裡的心。
韓穆雪站在廊檐下,看着哥哥低頭進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一陣難過。如果可以,她當然希望能有一個風荷這樣的嫂子,可是,哥哥這樣,又何必呢。再貪戀那個人,那個人也註定每次短暫的停留之後,長久的離去。爲這,值得他耗費光陰嗎?
離開韓家之後,風荷徑直去了蘇家。蘇家住得離韓家不遠,只有小半個時辰的路途。
相比起來,蘇曼羅這個江南女子卻比韓穆雪還要硬氣幾分,她從不作無謂的設想或者擔憂,她只是最好的平靜自己的情緒,爲進宮做最好的準備,最壞的打算。
風荷同樣在那呆了半個多時辰,就告辭回去了。
從蘇家回杭家要經過一條僻靜些的街道。那條街上住的多是普通京官,明兒太子的車馬也不可能經過這裡,是以這一段路上的積雪根本無人清理,足有三四寸厚。馬車行進得很是艱難,幾次都差點陷在雪中出不來,幸好帶的人多,倒也罷了。
離開那條街的時候,車軲轆上沾滿了雪花,溼漉漉的雪水滲了開來。
杭天曜從東宮回府後,得知風荷尚未回來,心下一動,重新騎了馬出去接她。這樣的日子,本不該出去,何況她還懷着身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杭天曜心下隱隱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越來越濃,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他暗自心驚,索性打馬飛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