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打量眼前老漢,年過半百的臉上早已看不出清晰的相貌,乾瘦的粗皮如同不了一樣掛在身上,似是一陣風便會將其吹動,兩腮下凹,面色暗淡,定是多日未食一頓好飯所致,而他的頭髮有些凌亂,早已不見當年在朝堂之上的英姿勃發器宇軒昂之相。
他嘆息,不禁回憶起自己年幼時,母后親自將這蘇氏太傅介紹給自己時的情景。
記得那一年,正當春日,暖陽之下縈繞着肆意飄散的雪白花瓣,撩起了些幽淡的香氣。
頭戴金色頂冠,身着暗紅鑲金短袍且年僅五歲的小皇子正在院中與同胞兄弟玩耍嬉戲,卻被母后單獨叫去後園,在一番他還不曾太過理解的繁文說辭之後,便將小皇子的手放到了那被引薦的布衣太傅的手裡。
那時的太傅,俊逸不凡,雖然年歲已經三十有六,卻依舊散發着讓人驚豔的才學之氣,只是那時,小皇子不知自己將會是這錦國的帝王,而那太傅亦不知自己竟會被敵對黨羽扣上了謀害皇太后之罪……
是了,眼前的年邁老人便是因着洛吟的母后而被扣上的罪名,但是隻有洛吟清楚,這只是那些整日在宅中結黨營私,運籌帷幄的大臣們除掉異己的一種手段罷了,可是天子年幼,又如何得以保護自己所信賴之太傅,故而只得力爭保下了蘇氏太傅的性命,但是其家人卻早已身首異處,而太傅,也被迫流落普國……
“罪臣早已不是當朝太傅,陛下也已長大成人,成爲君臨天下之明君,罪臣可以告慰先帝了以及皇太后了……”
“太傅……”洛吟垂眸,眼中露出了平時少見的深色,握住老漢的手不禁略微收縮的幾分,似是在忍耐着心中的那份痛苦與愧疚,而樂兒卻看出了端倪,卻也只是將頭撇過。
在郢國的一年,她一次又一次的看到淳于浚親手斬殺自己最信賴的大臣,哪怕下朝後會將自己獨自關在殿中悲痛欲絕,又哪怕會恨不能撕碎周圍所有的一切甚至幾夜不能閤眼,但是作爲帝王,爲了權衡局勢,必須要犧牲一些人,或是忠良之將,或是最親之人。
故而此時洛吟心中的那份肝腸寸斷之痛,她是可以體會的。
而那老漢,在聽到洛吟的一聲太傅後,竟開始老淚縱橫,淚水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冤屈更是讓他哽咽抽搐,而後重重的跪在了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陛下……”
“好了,太傅,咱們進宅在說。”洛吟再度將太傅扶起,回眸看向樂兒,樂兒點點頭,卻又爲難的看了眼剛被洛吟勉強放於竹椅上的雲霏,意在告訴他萬不可忘了雲霏。
似是在表演着啞劇,洛吟略微聳肩,而後便先將老漢扶回房中,待老漢坐穩後,才又從宅中出來,準備將雲霏一同抱進。
可是步子剛踏出一步,他的墨色衣袖便被樂兒抓了一下,洛吟頓足,回眸望去,看到了一臉不解的樂兒。
“怎麼了?”
“沒……只是,你不覺得這個島上的人很怪嗎?”樂兒雙手環住兩臂,上下不停搓動似是取暖,身上一陣陣散發的寒氣就如同萬針所扎一樣讓她發毛,秀眉的眼眸也忍不住的左右看去,總覺的好像有幾十雙眼睛同時注視着她一般。
“別怕,這裡是錦國的附屬小國,這島國的人全是從錦國流放出來的犯人,在這裡終日干活,爲錦國運送食物,很久沒有見過想你我這種穿着鮮亮的人,自是會多看幾眼。”洛吟淡聲解釋,只是就連他也半眯起眼眸,只因這裡的寒氣甚是逼人,讓他的身子也有些不適。
“這樣啊……那你的太傅是如何知道
我……咳咳……我是鬼啊。”
“你也算鬼?”洛吟似笑非笑的回眸看向樂兒,眸子上下緩動,似是在打量,而後終是笑出了聲道,“你充其量也就是還魂了。”
“你——!”
“莫氣。”洛吟用騰出來的修長細指點在樂兒飽滿柔潤的脣上,輕舒口氣說,“這裡的人都是活在死人堆裡的,這個島便也就是生與死的界限一般,故而對鬼魂異常敏感,或許是你身上的氣息讓他有所感覺吧。”
“原來是這樣……”樂兒有些尷尬的抿住脣瓣,總覺得自己好似變成了過去看過的片中之鬼,就連自己都汗毛直豎,也不能怪那年邁老翁了。
“走吧,進屋說,外面……”洛吟眸子一掃,“外面還是很危險的。”說罷,便抱着雲霏踏開步子徑自向屋中走去,腳下略微揚起的塵捲起了一陣微小的風,染了一片沙黃。
看到周圍綠叢中時而左右晃動的樣子,讓樂兒的眉角着實抽動了幾下,雖說不想按照洛吟的話去做,可是也確實不想在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多呆一秒,而後便轉身碎步向着屋中跑去。
隨着大門的一聲轟響,終是離開了那些視線的追逐,樂兒靠在緊閉的木門之後,用力的喘着氣。
她擡眼掃視了一下週圍的陳設,發現此宅的陳設很是簡單,有很多地方都略顯破舊。
她用腳尖在地上晃蹭兩下,除了鞋上沾染的沙土與地面磨起的沙沙之聲外,便再無其他,再加上她用雙指指肚抹過周圍牆壁發現毫無塵埃,她便點點頭,似是確定了這裡被收拾的一塵不染。
然僅僅一個走路都會跌撞的年邁之人,真的可以每日獨自打掃這麼大的宅子嗎?
她捻動指尖,而後將粉拳攥起,轉而向了洛吟他們而走,路徑某處看到一張美人畫像,身子雖未停息的往前走動,可是眼睛卻不經意的多看了那畫上的女子幾眼。
房中太傅,正坐於牀前,好似洛吟已將雲霏的情況告知於他,他蹙眉,指尖掐住雲霏的脈搏,然後輕輕撫向雲霏的腳腕處,突然來的疼痛讓雲霏蹙眉,眼睛半眯,想看清眼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話說自己爲何在下船後又突然失去意識?
在他記憶的最後,是南宮子瓔靠近他,而後在碰觸他的一瞬,便腦中一片漆黑了,難不成自己是被洛吟生生打到了穴位,而後徹底暈了過去。
他憤恨,眸子一轉便望向身旁正如同冷冰一般俯視着自己的洛吟,脣角不由的幹抽了兩下。
他就知道自己和這個男人水火不容,即使在南宮皓面前似是偏向南宮子瓔,但是洛吟終究不是什麼善良之輩,更是多番把自己陷入窘境之中,讓他萬萬不能忘懷。
只見一道銀絲忽然現出,順着老漢的指尖便要纏上他身,卻在想要使力的一瞬倏然斷裂,蹦回雲霏手中。
雲霏詫異,迅速擡眸看向洛吟,卻見他毫不在意的勾動了下脣角,指尖上下捻動了幾下,仿若無事,而那老漢竟一點危險都沒有感覺到,只以爲是蠅蟲之類爬上其身罷了。
“想站起來走路,就老實躺在那裡,你可明白?”洛吟揚起臉頰,戲謔的看着雲霏,而後便垂身問向老漢,“太傅,如何?”
“此人有兩幸,其一是他的腳筋並未完全斷裂,治癒起來並不犯難,其二便是用藥得當,保住了他一條命。”
“您的意思是他的腳並不難治?”樂兒似是聽到了極好的消息,將剛纔被喊鬼怪之事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大步跨到老漢身邊,略顯緊張的等待他的回答。
老漢似是依舊對她有所畏懼,身子不由向後退去,顫抖着用袖口擦拭了下額上汗水,而後戰戰兢兢的說,“可治,卻又不可治。”
“何解?”洛吟問道。
“能將筋重新縫合之人,身在赳國。曾在野間聽說過此人,卻從未得到證實,就算是三人成虎之說,也無可厚非……”
“太傅大人是說,在赳國有可治療斷筋之人……?”洛吟眸中忽的閃過一抹淡光,似是靈光一閃,讓樂兒也垂眸陷入深思。
此時洛吟好似真的想起什麼,勾動了下脣角說,“不,有這樣的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是東方的走狗。”
“罪臣記得那時百姓對此人讚譽極高,但又聽說此人如仙人般四處雲遊,不屈於權貴,也不喜愛金錢,故而罪臣才懷疑世間究竟是否真有其人,莫不是虛構而出。”老漢嘆息,原本就暗淡的面上多出了些許的爲難。
“他的腳可堅持幾日?”洛吟冷靜的問着,好似根本不擔心所謂的不可能找到,回眸望向一臉錯愕的雲霏,他輕聲冷哼。
“這位公子傷的不輕,倘若傷口長合,那便回天乏術,所以看情形最好還是在十日內找到那可縫合斷筋之人。”
“明白了。”洛吟點點頭,右手稍微向着身後一勾,便將樂兒拽到眼前反擁在自己懷中看向雲霏道,“雲霏,現在我要和她去一趟赳國替你找可以將你雙腳治好之人,此行危險重重,故而不要太思念和感謝我們。”
“誰會感謝你!”雲霏瞪圓雙目,說着就要起身,卻被洛吟指尖微點又按回牀鋪,且剛好中了他的穴位,以至於左右無法動彈,徹底被困在了牀.上,而懷中的樂兒亦是一驚,本是應該叛逆掙脫,最好拒絕他的提議,但是冷靜想來,卻也是唯一的方法,只是一路上要與他獨處,自己着實還是有些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