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風不講道理。
卷着刀子一樣的冰雪碴子,從地平線那頭一路衝過來,然後一頭撞在茶馬谷那座飽經風霜的關牆上。
“轟——”
又一塊磨盤大的石頭,被投石車甩上天空,劃出一道沉悶的弧線,狠狠砸在牆垛上。
整座關牆,都跟着抖了一下。
碎石和塵土,像下雨一樣往下掉。
“都給老子站穩了!”
“弓箭手!往下射!別他孃的給老子省箭!”
“滾木!擂石!有什麼都給老子往下砸!!”
人的嘶吼,鐵的碰撞,肉被撕開的悶響,混在一起,成了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調。
蘇茂拄着那柄跟他一樣,在北疆待了一輩子的長刀,站在關牆上。
風很大,吹得他身後那面早就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蘇字大旗呼啦啦地響,像是在哭。
他的臉上掛着一種久病之人才有的灰白,嘴脣乾得起了皮,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
那場不知來由的病纏着他,早就把他那副鐵塔似的身子骨掏空了。
可他的腰桿依舊挺得像一杆槍。
他的那雙眼睛,也依舊亮得,像是兩把剛剛淬過火的刀。
他看着關牆底下,那些像黑色潮水一樣,一波接着一波涌上來的狄人,眼神裡沒有怕,只有一片燒得正旺的火。
這是第五天了。
狄人像是吃錯了藥,紅着眼,瘋了一樣地往茶馬谷撞,連自個兒的命都不要了。
茶馬谷是雁門關最後一道門檻。
這道門檻要是被踏平了,狄人的鐵蹄,就能在整個北疆大草原上撒開了歡地跑。
到那時就真是處處狼煙,再無寧日了。
“大帥!”
一名副將渾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踉踉蹌蹌地跑到他身邊,嗓子已經喊啞了。
“西……西邊那段牆,又開始進攻了!”
蘇茂的目光,如刀鋒般,猛地掃向西側。
那邊的喊殺聲確實最響。
幾十架簡陋的雲梯,已經死死地扒在了牆頭上,數不清的狄人,正揮舞着彎刀,嘴裡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踩着自己人的屍體,悍不畏死地往上爬。
“親衛營!”
蘇茂猛地抽出長刀,刀尖遙遙指向西邊。
“跟我來!”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像一杆驚堂木,狠狠敲在了關牆上每一個已經筋疲力盡,快要站不住的蘇家軍將士的心上。
“殺!”
他自己先吼了一聲,然後第一個衝了過去。
他這身子早就不能再動刀了。
每一次揮砍,每一次擰身,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隻手攥住了,狠狠地擰,疼得鑽心。
可他顧不上了。
他是蘇家軍的魂。
只要他這杆大旗還站着,蘇家軍的脊樑骨就不能彎。
“殺——!!”
他身後的親衛營,還有那些原本已經快要脫力的守關將士,看見他們那位老將軍,那個在他們心裡跟神仙差不多的老人,像一頭老邁卻依舊兇悍的獅子般衝了出去,所有人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他們也跟着嘶吼,跟着吶喊,跟在蘇茂身後,像一羣被逼到了絕路上的狼,迎着刀口撞了上去。
刀光攪着血光,碎肉混着泥土。
一個剛爬上牆頭的狄人,臉上掛着猙獰的笑,一刀就朝着蘇茂的腦袋劈了下來。
蘇茂眼皮都沒擡一下,不閃不避,手裡的長刀卻像一條活過來的毒蛇,從一個誰也想不到的角度,自下而上,輕輕一撩。
“噗嗤。”
一聲輕響。
滾燙的血濺了蘇茂一臉。
那個狄人捂着自己被整個豁開的脖子,眼睛裡全是想不明白的驚恐,直挺挺地從牆頭上栽了下去。
蘇茂一腳踹開腳下那具還在抽搐的屍體,看也不看,繼續往前。
他殺紅了眼。
他身後的將士們也殺紅了眼。
他們用自己的身體,用自己的血肉,在這段岌岌可危的關牆上,又築起了一道牆。
一道用命壘起來的牆。
他們要讓這些狄人曉得,大景的土,不是那麼好踩的。
他們要用這些狄人的血,來祭奠那些前些日子吃了黴變軍糧,死在自己營帳裡的袍澤兄弟。
也不知殺了多久。
久到關牆下面,狄人那嗚嗚泱泱的號角聲,終於慢慢稀疏了,最後變成了一聲不甘心的撤退的哀鳴。
關牆之上,早已是一片人間煉獄。
他們拄着手裡捲了刃的兵器,靠着牆垛,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身上糊滿了血和腦漿,分不清你我。
他們又贏了。
他們又一次守住了茶馬谷。
一陣死一樣的寂靜過後,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帶着哭腔的歡呼。
“贏了!”
“我們贏了!!”
無數將士再也撐不住,癱倒在地,抱着身邊的人,又哭又笑。
蘇茂拄着刀,站在屍山血海的正中央,看着底下退去的敵軍,那雙深陷的眼睛裡,卻沒有半分打了勝仗的喜悅。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他的眉頭死死地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場勝仗來得太順了些。
狄人看着是來勢洶洶,可衝在最前頭的那些,細細看來,多是些老弱病卒,穿着最破爛的皮甲,拿着最鈍的刀。
是炮灰。
是被俘虜,被逼迫的大景百姓。
他們真正賴以爲生的狼騎主力,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遠處掠陣,不曾上前一步。
這不像攻城。
這更像是一場……裝模作樣的試探。
或者說,是在……耗着他們,拖延時間。
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蘇茂混沌的腦海。
他的心咯噔一下,直直沉了下去。
“來人!”
他厲聲喝道。
幾個親衛,連忙圍了上來。
“把下午抓的那個舌頭,給老子帶過來!”
很快,一個被捆得像個糉子一樣的狄人副將被兩個士兵拖到了蘇茂面前。
那副將一臉的桀驁,哪怕是做了階下囚,那眼神也像是狼在看一隻落了單的羊,滿是輕蔑和嘲弄。
蘇茂懶得跟他多說一個字的廢話,手中長刀一橫,那冰涼的,還帶着血腥氣的刀鋒,就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說。”
蘇茂的聲音,比刀鋒還冷。
“你們的主力去哪了?”
那狄人副將聽了,非但不怕,反而冷笑了一聲,扭過頭,往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蘇老狗,你現在纔想明白,晚啦!”
蘇茂的瞳孔,驟然縮成了一個針尖。
“我們大汗的主力,這會兒啊,應該已經渡過了暗河,在你們那條唯一的糧道上備好了酒,等着你們這羣甕中之鱉,去赴宴呢。”
“你們以爲,自己守住了茶馬谷?”
那副將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癲狂,又充滿了大功告成的得意。
“你們守住的,不過是一座爲你們蘇家軍自己準備好的大墳墓!”
“等你們的糧草吃完,弓箭射光,我們大汗說了,要親手擰下你的腦袋拿回去當夜壺!”
轟——
蘇茂的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了。
暗河。
那是他們所有糧草輜重,從中原運來的必經之地。
那地方地勢險要,是天生的易守難攻,可一旦被敵人提前設下了埋伏……
那就是一條死路!
他全明白了。
這一切都是一個局。
一個從那批黴變的軍糧運到北疆開始,就已經爲他們蘇家軍量身打造好的天羅地網。
那些人想要的不是一座雁門關。
他們想要的,是蘇家軍的命!
是要他蘇家,滿門的命!
“全軍!!”
蘇茂猛地轉過身,用盡了這具殘破身軀裡,最後的一絲力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近乎泣血的怒吼。
“回撤!!”
“全軍!全速回撤!!!”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血色的關牆上來回飄蕩。
帶着一股無邊無際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