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槍定緣v

宴席上的鼎沸人聲,像一場隔着三丈厚琉璃的皮影戲,光怪陸離,卻聽不真切。

絲竹聲,歡笑聲,恭賀聲,交織成一片靡靡之音,這些聲音交織成一場歡愉的戲,卻偏漏過了蘇枕雪。

她的方寸天地,只剩下袖中那柄玉玄匕首傳來的刺骨寒意。

那寒意順着指尖,爬上皓腕,一路鑽心刺骨,與胸口那團翻江倒海的冰冷怒火,轟然相撞。

她用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匕首柄上一個幾乎磨平的細小刻痕,像是在觸摸一道陳年舊傷。

“身子不適,出去走走。”

她隨口尋了個由頭,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身側的侍女聽清。

阿黛滿臉擔憂地跟了上來,碎步急切。

“小姐……”

蘇枕雪只擺了擺手,頭也未回。

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溫度,只想一個人,被這宮裡的冷風,吹個通透。

南山行宮的夜,遠比白日裡那份強顏歡笑的雍容,要來得真實。

月色如霜,冷冷地鋪灑在亭臺樓閣的琉璃瓦上,像是給這座金玉牢籠鍍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銀。

蘇枕雪信步而行,足下繡鞋踩着月光,悄然無聲。

她穿過雕樑畫棟的抄手遊廊,繞過嶙峋如鬼怪的假山花圃,不知不覺,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開闊的湖泊,湖水平滑如玄鐵冷鏡,將整片無垠的星河,都貪婪地吞入腹中。

湖心有亭,名曰攬星,由一道九曲長橋與岸邊相連。

她頓住腳步,不是因爲這湖心亭有多麼風雅,而是因爲那橋頭邊,立着一道孤零零的人影。

是個少年。

看身形,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未完全長開。

他身上穿着一襲錦袍,料子是頂好的雲錦,可樣式卻陳舊得像是從箱底翻出來的壓箱底貨色。

在這人人爭奇鬥豔的宮宴之夜,這身打扮,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寒酸。

他就那麼站着,背影瘦削得像一株在朔北苦寒之地掙扎求活的幼鬆,風一吹,彷彿就要折斷,卻又倔強地挺直了腰桿。

不遠處,幾個捧着拂塵的小太監縮着脖子,交頭接耳,臉上那份不耐與輕慢,比湖面的冷風還要傷人。

“殿下這又是犯什麼倔呢?這宴能叫上您,可是天大的臉面,偏生一個人跑這兒來喝西北風。”

“可不是嘛,那位殿下如今正在裡頭舌燦蓮花,哄得陛下和娘娘多開心。咱們這位,嘖嘖。”其中一個太監,一邊說,一邊百無聊賴地翹起蘭花指,細細打量着自己新染的蔻丹。

“噓,小點聲!讓他聽見了,又要鬧那不言不語的死人脾氣,回頭倒黴的還是咱們!”

殿下?

蘇枕雪的目光凝住了。

她想起來了。

當今太子,裴知寒。

今年,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歲。

其母乃是先皇后,是今上還做秦王時的結髮妻子,可惜,自古紅顏多薄命,誕下太子後不久便撒手人寰。

如今鳳椅上坐着的,是繼後。

繼後所出的皇子,風頭正盛,聖眷優渥。

於是,這位嫡長子出身的太子,便在這偌大皇宮裡,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是他。

就是他。

蘇枕雪的呼吸急促起來。

是她夢裡那個十年之後,於東宮之中憑欄望雪,眼神比漫天風雪還要冷的孤高君主。

可如今,卻只是一個在母親繼任者的壽宴上,連一席之地都尋不到的孤單少年。

蘇枕雪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

那不是同情,更不是憐憫。

那是一種,在風雪夜中跋涉的旅人,驀然回首,看見了另一個同樣滿身風雪的影子的共鳴。

他們都是棋子。

都是被命運推到這盤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深吸一口氣,將袖中匕首的寒意與胸中翻涌的戾氣,一併壓下。

然後擡步,向他走去。

足下輕微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少年。

他警惕地霍然回頭。

月光勾勒出他尚帶稚氣的臉龐,卻也照亮了他那雙黑得嚇人的眼睛。那裡面,沒有少年人的清澈,只有與年齡全然不符的陰沉、戒備,以及一絲被藏得很好的……疲憊。

當看清來人是蘇枕雪時,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蘇枕雪從疑惑裡看出了他的表情。

他不認得自己這張臉。

蘇枕雪在他三步開外站定,沒有行那些繁文縟節,只是微微頷首,便算作見禮。

“此地清淨,殿下也是來躲個清閒?”

她的聲音清清冷冷,像是被這亭湖的月光浸泡過,沒有半分諂媚討好,也沒有刻意的親近,只是一種近乎無禮的平靜。

少年明顯地愣了一下,似乎從未有人敢用這種口氣與他說話。

他緊緊抿着脣,沒有回答,但那雙黑眸裡的戒備,如退潮般,稍稍褪去了一絲。

蘇枕雪不以爲意。

她自顧自地轉過身,與他並肩而立,一同望向那片被星辰點綴的湖面。

他是十年前的裴知寒,不是十年後的裴知寒。

他的記憶裡,從沒有過她。

但她卻來了興趣。

“我聽聞,南山的魚,最是肥美。只可惜,這湖裡的魚,怕是一輩子也嘗不到江河的滋味了。它們以爲這片湖就是天下,卻不知,真正的天下,在湖外面。”

少年依舊沉默,但蘇枕雪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已經從湖面,落到了自己的側臉上:“你會使槍?”

蘇枕雪愣了愣,下意識順着他的目光去看,卻發現並沒有露出任何的痕跡,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從未露出過練武的跡象:“你怎麼知道?”

少年裴知寒笑了笑,望向同一輪月:“你教我,我就告訴你。”

“你告訴我。”

蘇枕雪笑了,荷粉垂露般揚起了眸子:“你告訴我,我就教你。”

裴知寒深吸了口氣:“我從不說謊。”

蘇枕雪嫣然:“我從不騙小孩。”

裴知寒攥了攥拳,他很不喜歡妥協,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妥協:“天下武器,槍是王。長槍重且長,講究的是步伐,行的是周身動,慣的是霸王形,你走路,即便再如何扮得弱柳扶風,但還是看得出,步伐便是用槍者的步伐。”

“你站在人前,三步已是你的極限。再多一步,便是用槍者的大忌。”

他回過頭,望着蘇枕雪:“我說的,可對麼?”

蘇枕雪不置可否,驚訝於這傢伙果然是從小就是聰明:“那你能猜得出我是誰麼?”

這一次裴知寒卻搖了搖頭:“我久居南山行宮,足不出戶,不知天下事。”

蘇枕雪笑了,那笑意卻像水中月,一觸即碎,半分也未曾抵達眼底。

她環顧四周,走到湖邊一棵垂柳下,目光一掃,隨手摺下一根最不起眼的,卻也最柔韌的柳條。

柳條在她手中,彷彿活了過來。

她沒有演練任何繁複精妙的招式,只是做了一個簡單到極致的,起手式。

雙腳開立,與肩同寬,身形微沉,腰背在剎那間挺得筆直,如一杆標槍。

手中的柳條被她平舉而出,看似輕飄飄,尖端卻穩穩地,指向了湖心那座攬星亭的飛檐。

“這是第一式,也是最後一式。”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得如同金石之音。

“此式,名爲‘定’。”

“何爲定?”

“你的心亂了,槍就亂了。你的氣散了,槍就散了。是天下人都要你跪下的時候,你的槍,依舊要穩。它得告訴你,你還能站着。”

少年裴知寒,就那麼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單薄的身影,是如何在一瞬間,擺出了一個穩如磐石、定如山嶽的姿態。

看着她手中那根脆弱的柳條,是如何在一瞬間,彷彿化作了一根能定住風浪、鎮住山河的擎天之柱。

那一句天下人都要你跪下的時候,你的槍,依舊要穩,像一記重錘,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他那顆早已荒涼的心上。

這些年,他受盡冷眼,嚐遍人情冷暖。

所有人都教他要隱忍,要退讓,要夾起尾巴,如何在這深宮裡,像條狗一樣活下去。

卻從來,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他還可以站着。

蘇枕雪收了勢,手腕一轉,將那根柳條遞到了他的面前。

“試試?”

裴知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根平平無奇的柳條,像是看到了什麼救命的稻草。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那雙同樣瘦削,卻骨節分明的手。

柳條入手,很輕。

他學着蘇枕雪的樣子,笨拙地擺開架勢,身體下沉。

可他手中的柳條,卻像是活了一般,控制不住地瘋狂顫抖,柳條的尖端,在月光下劃出一片凌亂的虛影,根本無法像她那樣,穩穩地指向前方。

“氣沉丹田,不要想,不要看,用心去感覺。”

蘇枕雪的聲音,如同山間清泉,在他耳邊響起。

她沒有觸碰他分毫,只是用言語,爲他勾勒出另一方天地。

“去感覺你的腳下,踩着的不是行宮的地,去感覺你的身後,站着的不是這幾個趨炎附勢的閹人。是千軍萬馬,你不是一個人。”

少年緩緩閉上了眼。

他感受不到什麼千軍萬馬。

但他能感覺到,耳邊這個女子的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

那力量,像一把梳子,將他心中那團亂麻般的煩躁與怨恨,一點一點,梳理開來。

他手中那根柳條,顫抖的幅度,似乎,真的變小了一些。

許久,蘇枕雪才輕聲道。

“好了,今夜就到這裡。往後,殿下若有興致,可每日清晨,於無人處,照此法練習一刻鐘。什麼時候,這柳條在你手中,能如山嶽般紋絲不動了,你再來尋我。”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乾脆利落。

裴知寒猛地睜開眼,只來得及看到她那襲華美的宮裝裙襬,消失在迴廊的拐角,月光將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頎長,又瞬間吞沒。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這根尚帶着露水的柳條,又擡頭,望向她消失的方向,久久無言。

夜風吹過,湖面泛起碎金般的漣漪,也吹亂了他額前的碎髮。

他沒有回,也沒有再理會身後那些太監小心翼翼的催促。

他就站在那湖邊,就着這滿地清冷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個簡單到極致的動作。

定。

從今往後,他要定的,是自己的心。

也是自己的命。

蘇枕雪走在迴廊裡,腳步很輕,心卻很重。

她回頭,遙遙望了一眼。

月光下,湖邊那個倔強的少年身影,像一幅深刻的烙印,死死地刻進了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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