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頭的春是賒來的。
城河兩岸的柳,纔剛剛肯探出些鵝黃的眉眼,學着那些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在風裡頭羞答答地晃。
可那風骨子裡還是冷的。
這股子冷不打天上來,也不從地裡生,倒像是從那座終年府門緊閉的靖國公府裡頭,從朱漆大門的門縫裡,一寸一寸,慢悠悠地往外頭滲。
當值的太醫拎着藥箱,從府裡出來,腳步踩在青石板上,像是走在開春時節將融未融的薄冰上,不敢用力。
他身後那扇沉重的門悄無聲息地又合上了。
太醫沒回頭,也知道那門楣上靖國公府四個大字,在早春的日頭下,瞧着有多麼扎眼,又有多麼冷清。
他輕輕嘆了口氣,一口白霧呵出,又被風吹散,了無痕跡。
“醫得了身病,醫不了心病。這天底下,有些病是老天爺要人得的,神仙來了也只能站着幹看。”
老太醫搖了搖頭,這番話說得極輕,像是說給自己腳下的影子聽。
這靖國公府的千金,大景朝身份最尊貴的那位郡主,她的病根子,早就不在那身嬌肉貴的皮囊筋骨裡了。
她的病,紮根在幾千裡外,那片一年裡有大半年都在落雪的北疆。
那樣的病他治不了。
這天下,估摸着也沒誰能治了。
窗外那根最不安分的柳枝,好像又長了一寸。
蘇枕雪沒去看。
她的眼神有些渙散,落在桌上一隻小巧的白玉酒壺上。
壺裡頭已經空了。
酒是好酒,西域那邊快馬加鞭送來的貢品,叫什麼醉瓊漿。
倒進杯子裡,酒液是琥珀色的,晃一晃,能聞見日頭和果子的香氣。
可再烈的酒,也燒不暖她這具身子了。
身子裡盤踞多年的寒毒,近來愈發不安分。
它們像是活過來的一羣小鬼,不再滿足於只在骨頭縫裡躲貓貓,開始順着她的血,往五臟六腑裡鑽。
它們要將她身體裡最後那點人間的暖氣也給啃食乾淨。
她有些想咳,便咳了幾聲。
擡手用一方素白絲帕捂住了嘴,再拿開時,帕子中央多了幾點殷紅。
不刺眼,倒像是寒冬臘月裡,有人從梅樹下走過,不小心抖落了幾瓣紅梅在雪地上。
她神色平靜地將帕子疊好,收進袖中,又俯身從腳邊一堆東倒西歪的酒罈裡,拎起一罈新的。
壇口那層乾硬的紅泥,被她蒼白修長的指尖輕輕一劃就碎了。
比方纔那壺醉瓊漿更濃烈霸道的酒氣,一下子就撞了出來,擠滿了整間屋子。
她喝得越來越兇了。
好像只有這火辣辣的東西從喉嚨裡滾下去,才能讓她暫時忘掉那種像是被無數根冰針從裡到外反覆穿刺的疼。
也才能讓她不去想那些想了也只會更疼的人和事。
阿黛走了幾天了?
二十天?
還是三十天?
她記不太清了。
日子於她而言,早就像一碗熬過了火的粥,黏黏糊糊,分不清彼此。
每一天都像是踩在厚厚的雪地裡,一腳深一腳淺,不知哪一步就再也擡不起來了。
她只知道阿黛還沒回來。
北疆也還是沒消息。
那張她憑着記憶,熬了三個通宵才畫成的輿圖,不知阿黛有沒有平平安安地送到爹爹手上。
那條裴知寒在無數個噩夢裡,替她指出來的,唯一的生路,爹爹……他會信嗎?
蘇枕雪沒有倒酒,直接抱起酒罈,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的酒液像一條細細的火線,從喉管一路燒到胃裡。
但這暖意來得快,去得更快。
轉瞬間,便被那四肢百骸裡更深重的寒意吞噬得一乾二淨。
裴知寒的那些話就像一口懸在她頭頂的刀。
她看不見,卻能時時刻刻感覺到那刀鋒上滲出的寒氣。
她知道,那把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下來了。
“你會死在他手裡。”
那個人的聲音,總是在她最疼,最冷的時候,在她耳朵邊上,一遍一遍地講。
嚴瑜。
那個三日後,就要用八擡大轎,將她迎娶過門的男人。
那個在整個長安城,都以溫潤如玉、謙謙君子聞名的嚴家大公子。
他會是那個親手送她上路的人。
蘇枕雪忽然就笑了。
笑聲很輕,像風吹過枯葉,帶着點自個兒才能聽懂的嘲弄。
死。
她其實是不怎麼怕的。
從她點頭答應走這一步險棋開始,她就沒想過,自己還能不能瞧見明年的春。
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爲大景朝守了一輩子國門的爹爹,到頭來,要背上一個通敵叛國的千古罵名。
不甘心蘇家一門忠烈,要在這場旁人早就擺好的棋局裡,被人吃幹抹淨,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更不甘心,北疆那些跟着爹爹,在風雪裡啃着乾糧,枕着戈壁睡覺的袍澤兄弟,還有那無數將蘇家軍當成天和地的老百姓,要爲這京城裡,御座上,某些人的貪心和猜忌,一併陪葬。
她抱着酒罈,一步步走到窗邊。
夜色不知何時已經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長安城萬家燈火,從她這裡望下去,像是天上的星河,不小心掉下來一捧,碎在了人間。
可這滿城的光再亮,也照不到北疆那片被黑夜和風雪籠蓋的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圓。
圓得有些過頭了。
像一隻沒有瞳仁的巨大眼珠,正漠無感情地,俯瞰着底下這出人間戲。
蘇枕雪的目光,越過月亮,落在了天邊那幾顆,亮得有些扎眼的星上。
北斗星。
在北疆,夜裡行軍迷了路,擡頭看看它,心裡就踏實了。
爹爹曾抱着年幼的她,坐在馬背上,指着天上的星星,教她如何辨認方向,如何從星子的明暗變化,看出天氣的晴雨,人間的吉凶。
今夜,那幾顆星子,亮得太過了。
亮得……像是在燒。
蘇枕雪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了,然後直直地往深淵裡墜去。
一股她從未有過的,近乎本能的恐慌,從腳底板,一路竄上了天靈蓋。
她猛地轉身,死死盯住牆上掛着的那副北疆輿圖。
不。
不對。
她跌跌撞撞地衝到桌案前,指尖顫抖着,翻開一本被她翻得書頁都起了毛邊的星象古籍。
書頁被她胡亂翻動,發出嘩嘩的聲響。
最後,她的手指停在了一行字上。
天順十九年,四月初七,熒惑守心。
那幾個墨字,在她眼中,活了過來,變成了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影,在她眼前狂亂地跳。
是今夜。
就是今夜!
裴知寒夢裡那場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的北疆大潰敗。
那場在無數條被斬斷的時間線裡,反覆上演的,蘇家軍全軍覆沒的慘劇。
就是今夜!
“哐當——”
她一直抱在懷裡的酒罈,脫手了。
摔在地上,碎成了千萬片。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碎瓷片,流了一地,在月光下,像一灘怎麼也擦不乾淨的血。
蘇枕雪就那麼站在一地狼藉裡,一動不動。
她想喊,喉嚨裡卻像是被棉花堵住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想跑,兩條腿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沉得擡不起來。
她什麼也做不了。
只能像個木偶一樣站着,眼睜睜地,等着那場早已被寫進命數裡的屠殺,在萬里之外,悄無聲...
窗外的風,還是那陣春風。
可吹在蘇枕雪的臉上,卻像刀子在割。
她緩緩地,緩緩地,擡起頭,望向北方。
望向那片,此刻正被夜色與死亡籠罩的故土。
爹。
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