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憎可恨。”謝消慶默了會,“可敬可畏。”
縱有恨意壓心,昭昭也得承認,以李清文的才華心性,假以時日必得高位。
“我娘押寶的眼光好得很。”昭昭淡淡道,“這輩子真心跟過的兩個男人皆非池中物,都是做官的好料子。可惜了,他們踩着我孃的血肉往上爬,還要居高臨下嫌她髒。”
如今窈娘已死,留下一樁孽債,等着昭昭去消。她經常迷惘,有時恨李清文狼心狗肺,有時恨窈娘識人不清,更多時候都在恨世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又逼大家互相殘殺。
“李清文八面玲瓏,心思機敏。”昭昭定了定思緒,“連你都知道戶部窮,他豈會不知?”
經她一點,謝消慶恍然道:“這話說得不錯。若只是做戲,去個一兩回也就罷了,大可不必三番五次地去。”
“除非,”昭昭抿一口茶,“是爲了他自己。”
“他自己?”謝消慶面露疑惑,“他死乞白賴要來糧,對他有什麼好處,還不都是給難民喝的?”
理是這個理,但御馬監王大璫與李清文好聲好氣,昭昭總覺得怪異。
她心有猜測,暫且拿不準主意,沉吟道:“今後他去戶部,你都跟着去。”
——
已過立夏,烈日炎炎。
李清文愛惜官服,沒坐髒兮兮的木凳,到樹蔭下撿了塊乾淨石頭坐。
候了片刻,去打粥的小童回來,遞一隻瓦碗與他,抱怨道:“大人,咱們何苦和這幫泥腿子同吃同住?”
李清文私下不愛多言,沒答話,左手舉碗飲粥,右手攥着一卷書,垂目凝神讀起來。
熱風撲面,遠處粥棚難民嘈雜,小童好奇他是否看得進去,但沒敢多問,捧起碗,不情不願喝了口粥。
粥才挨舌,小童哇地嘔出來,用水漱了口,呸呸呸好幾聲:“大人……”他委屈得很,“咱們哪能喝這個?”
這是粗糠粥,喂畜生的,土腥青苦,像團沒煮熟的棉絮。
李清文不理他,照樣飲粥看書,被吵煩了,才撩起眼:“我喝得,你喝不得?”
小童被他目光一懾,不再抱怨,到一旁乖乖蹲下喝粥。
粗糠粥難以下嚥,小童吃一口嘔一口,眼淚都被嗆出來。
淚眼朦朧時,忽聽風中有馬鈴聲。小童循聲望去,只見一輛華貴馬車緩緩駛來,紗簾流蘇青綢頂,他熟得不能再熟,拍了拍李清文說:“大人,江小姐來看您了!”
李清文皺起眉頭,很快又鬆開,擱下書和碗,起身整了整衣冠,乾乾淨淨迎上去。
他停在馬車前,輕喚道:“阿盈。”
這語氣十分溫柔,毫無情人間的親暱,卻有十足十的恭敬。
車簾隙開一爲線,露出滿是嫌棄的小臉,江盈皺眉道:“清文,這風好臭。”
李清文望向風來的地方,烈日下野草茫茫,百來個用過飯的難民正在放馬,無奈道:“蓄馬難免有些味道。”
江盈還是嫌棄,用團扇掩了鼻,說幾個姐妹邀她進山中避暑,她想帶李清文去。
李清文眸光驟亮,同遊的都是高門貴胄,去了就能結交人脈。
才喜了一瞬,身後有人朗聲道:“李大人去不了!”
謝消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搡開擋路的小童,義正詞嚴擠上前:“差事還沒辦完,豈能擅離職守?”
李清文暗罵一聲瘟神,面上卻不好駁斥,謝消慶乘勝追擊:“再說了,難民們吃糠粥、睡爛棚,李大人宅心仁厚,自不會棄他們於不顧。”
江盈纔不管這些,蹙眉道:“他們又不是多金貴的人,憑甚麼要我家清文一直陪着?”拍了拍轅座,示意李清文上來:“這裡有你兜着就行,清文隨我走。”
李清文擺出一副不得不從的樣,拱手說一句“謝公子拜託了”,提袍就要上馬車,誰料謝消慶道:
“李大人,你身上甚麼臭味?”
李清文沒把這話當真,清早出城才換的乾淨衣裳,難不成會被風吹一吹就臭了?
卻聽江盈咦一聲,指着他說:“清文,你屁股上是甚麼?”
李清文順着她手指回望,慣有的淡淡笑意凝住了——他衣裳不知何時沾了團黃泥,瞧着像馬糞。
江盈捏緊鼻子,滿臉嫌棄,看李清文的眼神像在看一條髒兮兮的狗,別說抱進懷裡揉一揉了,只恨不能一腳踹遠。
駕車侍女很懂事,望了眼天色,忙說:“小姐,申時了,再不動身啓程,怕是沒法在天黑前進山了。”
江盈點點頭,迫不及待地放下簾子,將神情僵滯的李清文隔絕在外:“清文,我先走了。”
馬車匆匆遠去,李清文望着漸漸平息的塵煙,笑了一聲,僵硬地扭轉脖子,直勾勾地瞪着謝消慶:“謝公子,你多大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