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忽來一陣急雨,京兆府前的青石路被洗得明淨。
街那頭,陸續有馬車駛來,在府門前略停一停,長隨撐開傘,跑到檐下接自家少爺。
街面蓄了水,紈絝們一下階就溼了鞋襪,罵咧咧鑽進馬車,一路遠去了。
漸漸的,紈絝們走乾淨了,只剩窮學生還擠在檐下躲雨。
他們遠在異鄉,沒爹沒孃也沒家。鬧過一陣,沒臉回先前的大客棧。唯一指望便是寧王府的人快些出來,領他們尋個地方住下。
等了許久,還不見人,大家望着檻內嘀咕:“怎還不出來?”又有些擔心:“莫不是那姑娘貴人多忘事,忘記說過要安頓咱們了?”
立馬有人嚷嚷:“你急甚麼?安頓安頓,尋個住處而已,去哪裡,何時去,都是空落落一張牀,又不會多個漂亮婆娘!”
又有人笑道:“就是,別急。謝兄去找那姑娘道謝了,兩人多半正說話呢。”
大家頓時不燥了,安心候在檐下。沒一會,空蕩長街響起噠噠馬蹄聲。
大家循聲望去,只見昏昏月色下,一人冒雨而來。他在檐前停馬,解開蓑衣斗笠,露出一身青綠官袍。
袍上縫着鷺鷥補子,是個六品官。官位雖不高,但這人面容清俊,頂多二十幾,沒比學生們大多少。
衆人一愣,紛紛作揖道:“大人好。”
李清文拱手還禮,快步上階,說明身份和來意:
“諸位才入京就受苛待,實在委屈了。江尚書本想親自來,但世子爺進京帶了三千兵,需在城外選駐紮地,他老人家正陪着,走不開,這才讓我來。”
衆人聽得出這是客套話,堂堂尚書,豈會來慰問他們這些小魚小蝦?
但派了未過門的女婿來,也算十分擡舉了。
李清文瞟一眼檻內:“寧王府的人還沒出來?”
“估計快了。大人莫要往裡進,裡頭忒黑又忒大,一進一出的,錯開倒不好了。”說着,衆人又往檐下縮了縮,示意進來些躲雨。
李清文笑了笑,側身擠進人堆。
學生們見他沒官架子,十分和氣,你一言我一語地遞話攀談,聊起關於李清文的那些傳聞——
連考十年不中,今科開榜一飛沖天,被江尚書看中,即將迎娶相府千金。
一路走來,既受盡寒門士子的辛酸,又享遍寒門士子渴望的榮華。
學生們俱是一臉崇拜,李清文始終輕描淡寫,面上浮着若有似無的笑。
他嫌這些人吵。
左一句“李大人真是文曲星下凡”,右一句“天下讀書人都以您爲榜樣”,淨是些沒新意的奉承話。
他早聽膩了,敷衍道:“諸位謬讚,李某才疏學淺,愧不敢當。”
大家以爲他是真謙虛,又道:“您出身寒微,連試十年不中仍不改志,這份毅力還擔不得幾句誇嗎?”
李清文並不當真,裝模作樣自貶幾句,掃了眼衆人,狀若無意問:
“聽說你們當中有位兄弟,從前得過我老師賞識,不知是哪位?”
“李大人,你說的是不是謝消慶?”人堆中嗖的舉起幾隻手,搶着說:“江尚書喜歡他的詩,曾請他進京做官!”
“不錯,是他。”李清文笑着點頭,笑意不達眼底,“人不在這兒麼?”
其實江今策根本沒給他派差事。他打着安頓學生的幌子來,爲的就是認一認冤鬼舊主的侄子,趁早斬草除根,免得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大家不知他的險惡心思,正要說起謝消慶如何挺身而出,又如何被昭昭所救,忽聽檻內響起一陣腳步,有人喜道:“誒,謝兄來了!”
李清文聞聲側目,只見一隊侍衛打着燈籠出來,緊跟着便是個少年人邁出檻。
瘦高,清秀,神情透着一股意氣,五官有幾分他舊主謝成的影子。
身後還跟了個小個子,打扮不像隨從,卻像隨從一樣撐着傘,面容隱在陰影下,看不清。
“謝兄,李大人要見你!”
謝消慶還沉浸在昭昭雲遮霧繞的話裡,聞此一言,心中疑惑:我何時認識過甚麼李大人?
順着大家指的方向看過去,檐下確實站着個綠袍官員,提步往這邊走來,開口語調十分親切:“這位便是謝……”
不知爲何,李清文話音忽斷,臉色驟白,像遭了電打般定住了。
謝消慶見他怪異地望着自己,好似見了鬼怪一般,搓了搓臉,心說自己長得也不醜,好奇地往前迎了兩步:“大人,您怎麼了?”
李清文望的哪裡是謝消慶?
他身後,那小個子微斜了傘,露出一張稚氣未蛻的面容,笑吟吟,眸光如出鞘刀刃般晦滅不明,泛着若有似無的寒意。
世上不會有第二張如此相似的臉。
李清文惶然後退幾步,步子跌下了階,左腳插進水窪裡,密密麻麻的冷意從足底漫到心裡。
面前伸來一隻手,粗糙,有繭,中指微曲,不是妓女的手。
頭頂響起一道聲音:“李大人,久等了。”
北話音,不是雲州腔,更沒有妓女那種刻意上揚的柔媚腔調。
李清文努力鎮定,搭上來扶他的那隻手,好涼的體溫,像在握一塊冰。
邁上階,再擡頭一看,眼前的少女與乍看時完全不同,神情無波無瀾,靜得讓人心驚,眸子空空冷冷,不太像會笑的性子。
她淡淡道:“方纔在府尹大人那兒耽擱了會,勞您久等了。”瞥了眼學生們:“江尚書可有說過如何安頓他們?”
這語氣十分平靜,沒管慣事的人練不出這股公事公辦的勁兒。
李清文斂整心緒,說了幾個店名,都是乾淨便宜的客棧。
昭昭挑中離得最近的那家,這就領着學生們去。
李清文自然也跟着。
路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謝消慶談詩論詞,很快便得出結論,這人是個書呆子,想除掉輕而易舉。
難的是前頭那個。
他盯着昭昭瘦削的背影,初見時的恐懼已經散了。
區區一個半大孩子,有什麼值得怕的?
世上沒有辦不成的事,更沒有殺不死的人。
李清文快走到昭昭身邊,笑問:“姑娘有些面生,下官幾次去寧王府都未曾見過。”
昭昭把手穩在腰刀上,斜眺過來的眼眸深如寒潭:“我卻是見過李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