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7.停光(二)
縣裡的姐兒們聽說孫管事這次是借人補寧王府的缺,一個個的都如池中金鱗般想求孫管事點化,盼着能多個與權貴接觸的機會。
還沒等孫管事的轎子進城,一羣姐兒就在城外圍住了她,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爭着在孫管事面前露臉兒——彈琵琶的站在路邊彈,吹簫的跟着轎子邊走邊吹,跳舞的守在城門口跳,硬是把光禿禿的城外整成了羣芳鬥豔的修羅場。
孫管事年輕時也是教坊中人,她體諒姐兒們的不易,又實在被鶯鶯燕燕吵得頭疼,只好讓大家先回去,第二天再挨個露臉兒。
青陽縣的姐兒們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適齡的有才有貌的姐兒不在少數。昭昭怕選不上,大半夜扯着小多出門,打算溜進孫管事落腳的客棧行賄。
誰知,客棧門口擺滿了橫七豎八的小木塌和涼蓆,提前打扮好的姐兒們嬌豔欲滴地躺了一路,把整條街弄得又堵又香。
昭昭拉着小多,踮着腳在水泄不通的牀和人中跳來跳去,小心翼翼,卻還是踩到了人。
那姐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見昭昭和小多行色鬼鬼祟祟,兜裡又鼓鼓的,多半是揣了銀子,頓時清醒了,大喊道:
“姐妹們快醒醒啊!有人想向孫奶奶行賄吶!”
若是在別的事上行賄,大家罵一句人情世故也就罷了,這事上卻容不得半點沙。
大家都是婊子出身,掙的都是又髒又臭的皮肉錢。你向孫管事行賄把她討開心了,水漲船高,那別人想過關,豈不是也要行賄?
這不是上房抽梯,坑自己人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遠處的小木塌上嗖地騰起一個姐兒,破口大罵道:
“姑奶奶我好不容易趕上一回出頭的機會,哪個小王八蛋想擡價?莫不是你的十八代祖宗都被男人撅傻了,生出你這麼個在賣春上也要投機取巧、奮勇爭先的婊子?”
這嗓子把客棧門前睡覺的姐兒們都吵醒了,像羣甦醒的蛇似地擡頭四處望:
“小王八蛋在哪?小王八蛋在哪?”
昭昭瞧着情形不對,連忙扯着小多腳底抹油,身後罵聲不斷,飛來無數雙女人的繡花鞋,擦着兩人的頭皮溜過去。
兩人呼呲呼呲地跑了好遠,小多一邊喘着氣一邊笑着安慰道:“昭昭兒,還好晚上天黑,她們沒看見你的臉。”
昭昭好久沒這麼狼狽了,也笑了笑:“長見識了,平時可看不到她們兇巴巴的樣子。”
若非她們點明,昭昭確實沒想到自己走後門是在埋井斷水,她理了理髮髻,已然老實了:
“不動銀子了。”
“你瘋啦?”小多拍了拍昭昭兜裡的銀子,“錢沒送去,明個兒可怎麼選得上?”
夜裡雖看不清,但小多剛纔藉着月光瞧見了幾個姐兒的臉,她們的容貌姿色並不遜於昭昭,這可如何是好?
昭昭不瞎,自然也看清了。
人家年紀比她大些,出落得更嫵媚動人,加上在歡場泡久了,舉手投足都帶着情韻,遠不是她一個沒玩過男人的嫩瓜秧子能比的。
打退堂鼓吧……她又實在想去。一是爲了打聽自個兒恩人的病況,二是想飛去更高的天見見世面,看能不能交些人脈,爲將來計。
她心裡煩,一邊走路一邊踢着地上的石子:“小多,你是老龜公了,你覺得孫管事挑人的標準是什麼?”
小多幼時在前樓打雜,後來力氣上來了,又總揹着姐兒們去各家老爺府上,浸淫得確實比昭昭要深:“這個嘛……孫管事多半是站在男人的角度考量的——男人買女人,無非是買短和買長,買淺和買深。”
昭昭聽他頭頭是道,笑道:“好小多,快跟我這個笨人說說你的心得吧。”
小多心裡看不起被女人牽着走的蠢貨,可他自己被昭昭用話一捧,又忍不住飄飄欲仙,臉紅耳朵燒:
“哎呀……買短買淺,說白了就是買個放在牀上的玩意兒,模樣好性子軟,會點取樂人的才藝就行。這是下等路數,能發家致富的老爺們哪個是傻子?不會爲了那幾下哆嗦的快意付出太大代價的。”
“買長和買深又是什麼說法?”“那這說法就大了。揚州瘦馬你曉得吧?一等瘦馬才情出衆,善於攻心;二等瘦馬能算賬管家,下了牀也有用;三等瘦馬不入流,只能媚悅沒見識的土財主,混個幾年飯吃,等不到人老珠黃就被丟了。”
昭昭聽了這話,轉着眼珠思索了會,勢在必得道:
“好小多,你等着看吧,孫管事一定會選我!”
說罷,昭昭臉上掛着笑,腳下踩着輕靈的步子跳走了。
小多呆呆地望着她,她的背影,她的白衣,她的大袖子,溶在朦朧背景裡,好像在夜裡蹁飛的蝶,無論如何也抓不住。
“死昭昭。”小多的聲音輕不可聞,透着難以剋制的委屈,“這種事也要問我幾句……難不成將來真要我把你送上男人的牀嗎。”
他攤開掌心,那裡曾有過一道燙傷的痕印。當時昭昭心疼地看着他,說這樣我哪還得起。
而他大言不慚,說不用還。
當真不用還嗎?
小多心裡發熱,這股熱像貓尾巴似地掻弄他的心,他望着昭昭的背影,用指甲掐住掌心,滲出血來也不敢停。
*
甭管昨晚罵昭昭時多凶神惡煞,天一亮,姐兒們又都是那副溫婉嫵媚的漂亮樣了。
她們守在客棧前,各自抱了團圍着說話,一邊搖着扇子,一邊幻想被選上後的事:
“寧王府面子好大的嘞!方圓幾百裡稍微有點臉面的都得去赴宴,到時候隨便被哪個爺們公子看上了,就飛上枝頭變鳳凰啦!”
另一個姐兒用團扇掩住嘴,輕笑道:“惦記那些爺們公子作甚?咱們這兒又不是南直隸,官都是小官,富都是小富……”
“哎呦喂,你心這麼大?不曉得的以爲要鳳子龍孫才能填飽你嘞!”
“反正都是肖想,我還不能想想鳳子龍孫嘍?”
拿團扇的姐兒笑笑,壓低聲音:“我倒是聽說,京中來了位大人物,他押送的賀禮比天上的龍還長,能塞滿寧王府後園的夢陽湖……”
說到關竅,幾人臉貼着臉竊竊私語,聲音再也漏不出來。
雲兒瞟了她們一眼,嗤道:“還沒上天呢,就惦記起成仙的事了。”
她回頭看向昭昭。
昭昭今日穿了身豔麗的紅,襯得臉越發透白如玉,一雙貓兒眼漂亮得鋒利,眼角牽着一顆風流紅痣,秀媚中又帶了幾分驕矜與不馴。
按理說,昭昭這個年紀應該打扮得溫婉清秀,給孫管事留個小兔子般的印象纔對。
雲兒不懂她爲何如此,也不好多問,便指了指昭昭懷裡的月琴,蹙眉關心道:“昭昭兒,虞媽媽不准你彈月琴,你怎麼又帶來了?”
昭昭揮指輕撫琴絃,月琴聲音柔中帶刺,跟她這身打扮相配得宜,襯得她如刀尖寒芒上掛的血珠一般明豔。
她笑笑,眼角微微上挑:“雲兒姐,無限風光在險峰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