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0.驚霜(十)
小妓女,我知道你不信,你不信殺了你孃的人心懷大義,不擇手段卻有抱負志氣。
小妓女,你看你,我如實說,你便冷笑動氣。
小妓女,先莫要講你的仇怨,你年紀輕輕,懂甚麼道理?
世上從來是說一套,行一套,你癡得很,竟把明面那套當了真。
你說你娘死得冤,可她骨輕命賤,放到哪個梟雄草莽的生平中都不起眼。
你識得字,讀過書,豈不知古有石崇斬美人勸酒、燕丹送妾臂招賢?
後世誇他們禮賢下士、豪氣干雲,女人死得理所應當,他們惡得情有可原。
你不服?
你憑甚麼不服?
憑你使鬼蜮伎倆混進了王府?
區區侍女,一個下人而已,怎能和我家二郎比?
他是才華斐然的官人,撫下恤弱的菩薩,民間無不稱頌,今後前途無量……恨他,殺他,你配麼?
就算你將來得了手,也不會有人爲你的大仇得報叫好,反而會冒出無數脣舌爲二郎分辯——
你說你娘情真意切,奉錢隨君,世人說她死纏爛打、挾恩圖報。
你說二郎作惡多端、該當萬死,世人說他爲官清廉、澤被一方。
你說你歷經萬難、百鍊功成,世人說你居心叵測、謀害官人。
世人媚上欺下,纔不管甚麼真相,你強你就是白,你弱你就是黑。
……小妓女,你既懂這個道理,怎還笑得出來呢?
“老先生。”昭昭輕笑擊掌,語氣讚賞:“英雄所見略同,我們想到一處了。”
“哦?”
“你的寶貝二郎是欺世盜名之徒,哪能輕易殺掉了事?”昭昭微笑,“所以我會搞得他身敗名裂,再一刀一刀慢慢宰。”
昭昭退出牢房,獄卒點頭哈腰湊過來,奉上揩手的巾帕。
她撣了撣袖口的灰,輕飄飄地問:“這老伯年紀太大,受不了刑挨不住流放,你說如何處理好?”
昭昭走得快,獄卒亦步亦趨跟上,揣摩道:“……他年老貧困,定是走投無路才起了賊心。姑娘若是憐憫,小的可以放了他。”
昭昭側目:“你?”
獄卒敬她是寧王府的人:“他犯的是偷盜罪,且贓物已然找回,想放人不難……這點微末小事,小的還是能辦的。”
言語兩人已經走出獄道,涼涼夜風撲面而來。
昭昭正想掏出銀袋打點關係,把那老伯關進私宅留待後用,卻猛地聞到風中有股冷淡的香。
她眼皮一跳,伸進袖的手驟然鬆了,目光望向夜風吹來的地方。
那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榕樹,月光被裁成無數片細碎的銀霜,飄飄灑灑,落在樹下長身玉立那人的衣裾上。
修逸緩緩走出樹影,一副洞若觀火的神情,很難說是等候已久,還是守株待兔。
“……世子爺!”獄卒誠惶誠恐:“小的見過世子爺!”
“下去吧。”修逸道。
獄卒聞聲退下。
兩人沉默着,相隔不遠不近的距離對望。
終究是昭昭開了口:“我先前幫巡捕抓了個賊,今日起興來瞧一眼……世子爺,你一身便服,沒帶何必,怎麼出現在這裡?”
她一步步靠近,笑問:“是不是我去哪裡,你就跟到哪裡?”
修逸神情淡淡:“少自作多情。”
“是我自作多情嗎。”昭昭抱臂踱步,繞着他轉了一圈又一圈,“你總是莫名其妙出現在我身邊,真奇怪……你不練兵嗎,你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大忙人一個,爲何動不動就來看顧我?我犯了甚麼錯,出了甚麼紕漏,你要這樣提防我?”
“我只問一句話,你老實答。”
昭昭點頭:“好啊。”
“你覺得李清文爲人如何。”
昭昭怔住,這人忽然冒出來有此一言,莫不是察覺到什麼?
“我覺得他爲人如何,重要嗎?”昭昭斂了笑,“我說他德才兼備爲官清廉,你會賞識他嗎?我說他狼心狗肺作惡多端,你會殺了他嗎?”
她不是沒有期待過,期待一雙翻雲覆雨的手從天而降,乖乖聽話爲她所用。
可等了許久,修逸只是說:“這就是你的回答?”
“對。我一個侍女人微言輕,說甚麼話都不算重。”昭昭冷誚,“既然如此,何苦在背後亂嚼脣舌呢?”
說這些話時,她定定盯着修逸看,恨不得扒開他面容每一處,細究有沒有反駁的意思。
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同樣也凝神望着她,等一句真話。
兩人有如出一轍的冷心冷肺,多疑謹慎防備,既然如此……昭昭笑了一聲,擡指戳了戳修逸的心口:
“世子爺,請自重,今後別再跟着我。主僕嘛,我敬重你,你使喚我,就再好不過了。”
其餘的事,一個字也別多問。
昭昭轉身離去,彷彿只要足夠灑脫,把修逸甩在身後,方纔心裡的失落就是假的。
走出衙門,街面冷清清,不遠處卻有人聲喧譁、燈火輝煌。
昭昭順聲步去,走進一處熱鬧夜市。
今晚彷彿在過什麼節,人流擁擠,一張張喜氣洋洋的臉撞進昭昭的臉,她被人間煙火氣包裹着,心頭沒來由生出幾分孤獨和懊悔——
方纔不該把話說那麼死。
修逸要是能一直跟着她,她去哪兒他跟到哪兒……也是好的。
她大可把他引到演武場倉房,抓李清文和那羣太監一個人贓俱獲,豈不皆大歡喜麼?
思索間,迎面走來一個半大丫頭,身前掛着竹簍,裡頭全是剪得漂亮的枝朵和編好的花環。
“姐姐,你要買花麼?”小丫頭今日入賬頗豐,小臉紅撲撲的。
昭昭其實沒比小丫頭大多少歲,可一身佩刀侍女的衣裳、束得高而利落的馬尾,怎麼都和掛着水滴的花扯不上干係。
她從前也是喜歡花的,樓子裡有一叢溼漉漉的紅花,花芯是甜的。買不起糖時,小多常偷採一大束給她吃…… 回過神來,昭昭在滿載紅粉青綠的竹簍中找到曾熟識的紅花,遞上錢,買了一大把,同時問:“今天是什麼節嗎?”
“花神節!”小丫頭笑着答,指着人流涌去的方向說:“街那頭有個花神廟,保佑人平安富貴的,拜了以後還能求籤問卦,再吉祥如意也沒有了!”
昭昭空了一瞬,似乎就是在去年這個時候,她和小多手牽着手走在街頭,兩人從一個攤子跳到下一個攤子,對世間萬物都有着稚嫩而熾熱的好奇。
彼時,他們以爲前路光明人生無限,卻沒想到那平平無奇的一日,就是安穩日子的臨終點。
別過小丫頭,昭昭沒去花神廟,只是捧着一束不合身份的花,漫無目的地遊蕩,如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不知漂向何處。漸漸的,周圍人愈稀、聲愈寂,耳邊除了風聲,還有若有似無的曲聲。
昭昭豎耳細聽,是月琴,其間夾有清豔唱腔。
她尋着月琴聲找去,繞街轉巷,原以爲彈曲的是花樓裡的姐兒,沒承想是個街邊賣藝的歌女,唱的是——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座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這不是好寓意的曲,周圍也不夠熱鬧,歌女身前連一個駐足停留的人也沒有。她仍彈得動情,昭昭在旁靜聽,待一曲罷,才輕輕拍手:“好曲。”
歌女面容風霜:“姑娘謬讚。”
昭昭遞出一枚碎銀:“可否借琴與我彈一曲?我的琴丟了,再也尋不回來了。”
歌女搖搖頭,將琴捧給昭昭:“曲樂之人不論金銀。”又望向昭昭身後:“隨您來的這位公子,多半也想聽。”
隨她來?
昭昭調絃的手頓住,茫然回頭,只見月光下修逸神容如水,像一道美好縹緲的影子。
“你跟來做甚麼?”
“今夜過節,外面太熱鬧了。”修逸淡淡說,“有些人形單影隻,會胡思亂想,覺得自己沒有家。”
“那可不是我。”昭昭盤腿在石階坐下,手指輕拂琴絃,一陣輕鳴:“我從前最討厭彈琴唱曲,娘說那是我的看家本領,我卻不甘心做個以色侍人的小妓,所以我丟掉了那把捆住我十幾年的琴,發誓到死也不再碰……你想不想聽我彈一曲?”
“你情願彈,我就聽。”
昭昭笑起來,自嘲自憐道:“從前別人聽我彈琴,二十文一曲。現在我不要錢,彈一曲,從今往後你甚麼也別問我……不僅如此,還要陪我去做一件事。”
“什麼事。”
昭昭試了幾個音:“明晚陪我去城外看星星。”
她吃準他會同意,說罷便輕輕撫弦。
經歷生死起落,她的琴聲再不似從前那般的婉孌動人,清冽錚然,像籠着霧的泉,鳥兒宿在泉邊孤樹,振翅驚落滿樹寒露。
昭昭回想從小學到大的唱詞,哼了幾聲,才發現荒腔走板得不像樣。
她生疏地笑了笑,模仿從前小多說書的語調,伴着琴聲幽幽說:
“小時候我在說書攤子上聽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她一定要去某個地方、做一件事,但很不幸,她走夜路時被狐狸掏了心。明明已經死了,屍體卻憑着執念,留在原地不肯腐去。”
“狐狸被她的倔強打動,又沒法讓她復活,只好用法力化出一盞燈,放進她空蕩蕩的心口。”
“她就這樣似是而非地活過來了。狐狸告訴她,爲了燈燃得久,不要和人說真心話,更不要大聲歡笑,下雨天記得要打傘,遇到喜歡的人一定要躲遠……”
“爲何。”修逸問。
“有情人就有傷心淚,說不好哪滴淚就落進心口,澆熄了燈,讓她瞬間燼然成灰——”
甕。
故事講完,琴聲寂然。
——
又是深夜,又是倉房。
幾個醉醺醺的太監踹開門,衝身後力夫們擺手道:“動作快點!趕緊整完了,別耽誤老子回家摟婆娘!”
“是!”
力夫們擼起袖子幹活,換糧偷糧輕車路熟。太監們聚在角落偷閒,其中一個笑道:“你新納的小妾聽說才十四五?嫩得一掐就滴水,從哪兒搞來的?”
被問的太監嘿嘿道:“原本落不到我手裡……她啊,是李大人搞來送給咱們爺爺的,水靈得很,實在是個寶貝。”
“那爺爺怎把她轉手送了你?”
“這話你可別跟外人說……”太監壓低聲音,“爺爺防着姓李的呢,收些沒耳朵嘴巴的錢糧尚可,哪敢把活生生的女人放枕邊?又不好拂李大人面子,才送到我手上。唉,咱們捱了一刀的太監就這點好,不會下頭一熱就狗似地追着女人跑……”
米堆後,謝消慶呸了一聲:“姓李的瞧着人模狗樣,私下淨搞這些腌臢手段!”
小多把他往裡拽了拽,謹慎問:“謝公子,咱們今晚真能拿住他們?他們是御馬監的人,牽扯到宮裡……一般的官貴怕是壓不住。”
“你放心。”謝消慶指着倉頂,“我上面那人有通天的關係,什麼魑魅魍魎都能壓死咯!已經說好了,她待會就帶人殺來!”
小多聽得一愣一愣:“這麼狠?”
謝消慶煞有介事地點頭,心裡卻火急火燎:這羣閹狗就要撤了,抓賊抓姦,昭昭再不來就晚了!
幾十袋糧裝上一排牛車,太監們照舊吩咐幾句,翻身上馬要走。
小多皺眉道:“謝公子,你老大怎還不現身?”
謝消慶信昭昭,硬着頭皮答:“她不愛常理出牌,準是在外頭埋伏着呢。走,跟上去瞧瞧。”
牛車和太監們繞出倉區,一起踏上土路。
謝消慶帶着小多尾隨,見兩夥人有分道揚鑣的勢頭,他額上急出汗珠……約好的事,昭昭怎還不來?
小多也狐疑得狠:“謝公子,這附近全是林子,你老大逮幾條閹狗,似乎犯不着躲在暗處埋伏……她當真來了麼?”
話音剛落,前頭那羣太監忽然罵起來:“哪個不開眼的敢擋爺爺們的道?”
他們使勁叫喚,嚷了幾句,突兀地噤了聲,好似走夜路撞上了鬼,紛紛跪地磕頭,自扇耳光。
不消說,這定是昭昭帶人來了!
謝消慶心頭大喜,望向太監們跪拜的方向,卻見威懾太監們的不是寧王府的大隊兵馬,而是兩道並轡而行的身影。
是修逸和昭昭。兩人說好出城看星星,打扮清簡,沒半點煊赫的氣勢,反而像一對踏青冶遊的少男少女。
謝消慶懵了,這與他給小多吹的牛相差甚遠。
他尷尬側目,卻見小多呆呆杵在原地,目光失神,指着修逸身邊的昭昭,難以置信地問:“……謝公子,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