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皓揚一番語出突然,顯然讓那老者大吃若驚。那老者心底一凜,一時愣住了神,不過很快轉而一臉平淡,“王爺與姑娘,可確定了前去何處?”
閩皓揚對視了一眼白芯蕊,輕輕搖首,面上雖風雲淺淡,眸底卻隱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鋒銳和擔憂,“去哪裡還不知,只一路向南走吧,離京都越遠越好。”
那老者微微蹙眉,只好勸道,“唉,南方動亂,還是不要去的爲好。”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今連北部亦聚集了許多災民,其實何處還不都是一樣。”
那老者無奈暗歎一聲,“老夫無其他要言,只希望二位可以洪福齊天吧。”
閩皓揚與白芯蕊雙雙施禮,“多謝老先生。”
靜默了半晌,那老者擡眸又道,“老夫還有一言。”
閩皓揚微一點頭,“殷老前輩但講無妨。”
那老者思忖良久,嘆道,“如若王爺有朝一日回去京都,告知老夫的兒女,莫要再尋老夫。老夫已經決定隱逸終老,讓他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便罷。”
白芯蕊知那老者所指,乃鎮邊將軍殷昇,和邢王的殷皇后。也難爲他們身爲兒女,父親不享清福,而來此處孤獨終老,實在是讓他們深之不孝。
閩皓揚神色凝重,對那老者抱拳道,“晚輩記下了。”
晨光傾灑在那老者身上閃動着亮麗的光彩,只聽得沉默之後一聲灑脫長笑,“王爺,先莫要着急離開,最後陪老夫酌飲幾杯,如何?”
閩皓揚微微應和一笑,道,“好,請。”
“小女子亦陪老先生。”
四道目光淡淡掃過白芯蕊的臉龐,驚異之後轉而細起眼眸悠然一笑。
那老者引二人進屋紛紛入座,後從裡屋取出一罈好酒,陳列好三隻酒杯,逐一斟滿。他舉起酒杯,臉上染着幾分肅穆的表情,緩緩開口道,“來,王爺,姑娘,老夫祝福二位此去一路平安。”
二人同時擡杯,回禮道,“多謝老先生。”
三杯冷酒匆匆下肚,頓時生出重重暖意。
那老者放下酒杯,撫須長嘆道,“老夫已多年不曾這般歡愉過,今生能在此偶遇二位,實在是老夫三生有幸啊。”
閩皓揚向後側了側身子,面前的酒杯便被白芯蕊起身斟滿,相視她一笑,轉而對那老者舉杯道,“殷老前輩言重了,晚輩再敬老前輩。”
那老者亦對湊過身來斟酒的白芯蕊淡淡一笑,收回目光,舉杯對閩皓揚,“王爺,請。”
又二杯酒下肚,腹中如有百轉光芒流轉。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在心中暗暗地嘆了一口氣,隨後開口,“老夫不才,未能配出良方以救百姓,南方瘟疫橫行,老夫其實實在放心不下二位的安危。”
白芯蕊一聽瘟疫,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眼中所有的神色一點一點地消失。心中忽然有一種好像將要失去些什麼的感覺,如此清晰,清晰的幾乎可以伸手便觸摸到她心底深深掩埋的哀傷。
閩皓揚見她臉上出現的複雜反應,知道她是在觸景生情,感懷牧兒的猝死,輕抵脣邊沒再多言其他,只對
着那老者道,“此非一日之功,老先生大可不必憂心。”他自斟自飲一杯,擡眸,又一臉笑意,“不如讓芯蕊奏笛一曲,亦助前輩掃去憂擾,如何?”
白芯蕊似是無意擡眸,卻撞見閩皓揚眸中潛靜的一絲星光微銳,如水一般幽幽一晃,掠過幾絲飛花飄旋在靜湖之上。她附和着立起身子,款款道,“我願爲老先生相奏一曲,以送臨別之情。”
那老者環視二人,淡淡撫須一笑道,“好,勞煩姑娘了。”
只見一位佳人一襲白衣,那張精緻的臉龐上帶着笑容,手中不經意間取過一支翠綠色的玉笛,斜橫在桃紅的脣間。含笑的眸中竟是許許溫柔,似要將整片清晨全部榨取了光澤。
一曲作罷,白芯蕊福身揖禮,“獻醜了。”
那老者眸如煙嵐淡渺,撫須而道,“姑娘奏的一口好笛,實在乃王爺之福分。”
白芯蕊退至座上,慢慢坐下,低首含笑,不言其他。閩皓揚望着白芯蕊滿臉柔情,脣角勾起一抹久久不去的笑意。
那老者與閩皓揚互敬互飲了許多杯,高談闊論朝野,百姓,文章,兵法。想必飲的過多了,閩皓揚的頭漸漸開始意識不晰起來,真乃酒逢知己千杯少。
時已至午後,紅木桌上觥籌交錯,杯盤狼藉。
那老者彷彿一直不曾醉過,仍是一臉清醒。他望着倚倒在桌上沉沉醉去的閩皓揚,悵然一笑,“真是與王爺相見恨晚哪,竟想不到老夫今日飲酒被逼到如此地步。哈哈哈……”
白芯蕊嘴角露笑,笑中隱透着絲絲驚異,這老先生莫不是酒仙轉世,要不怎會幾番暢飲亦不會醉?以後還是不要與他共飲爲好,遭殃的是自己。
“老先生,我先將他扶去休息吧。”白芯蕊望見閩皓揚已不省人事,眼底覆上了一層淺淺的暗影。
那老者微微頷首,又舉起酒杯湊在嘴邊,只應了一聲,“好。”
白芯蕊扶着閩皓揚上榻歇息,想必真是醉了。白芯蕊好不易將他扶在榻上安躺下來,卻被他一直緊緊拉着手不肯放開。一個人喝醉酒還能對自己這般輕薄,也只有眼前這人了。
她沒有辦法,只能陪他坐在榻邊。
閩皓揚脣間一直含糊不清地說些什麼,不過聽不清楚。她一怔,彷彿聽見一股遙遠的聲音在喚着自己的名字,“芯蕊,芯蕊……”
白芯蕊面露詫異,顫動的身影映入澄淨的陽光,縹緲如一道幻影。
那一聲喚,竟來自眼前這人的意識之中。莫非自己,亦存留在他最深的心底?
漸漸地,白芯蕊的纖手竟被閩皓揚握的疼了,她只好盡力掙脫開閩皓揚有力的手掌,發覺已然出現一道泛紅的印跡。她擡眸再視榻上那人,竟還睡得一派安詳。她面露嗔色,輕輕在他的手臂上捶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看你,喝醉了也不老實!”
閩皓揚緊閉着雙眼,彷彿聽見了白芯蕊的嗔怪,不再碎碎而語,沉重的呼吸聲漸漸在四周放大開來。
白芯蕊則仍坐在榻邊,注視着那張平靜清冷的臉龐,透出一絲不染鉛華的明淨,如同窗外湛藍的天色,靜靜的流淌在最遙遠的夢中。
他到底正在做着一個怎樣的夢呢?
多希望時間不再流走,便這般一直看着眼前這人,將他收入心底。
突然一縷涼風襲來,將一股淅淅瀝瀝的聲響融進榻上的呼吸聲裡。白芯蕊瞥過臉去,窗櫺外已不見柔和的晨光,天色陰陰沉沉,落起了急驟的山雨。連遠處的青山都沉沒在濛濛雨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白芯蕊匆忙跑至屋外,將晾曬的草藥全部包起來放在側屋裡。然後重新跑回草屋,髮梢上已經落滿了雨滴,順過她的臉頰流淌下來。
忽地一道電閃伴着雷鳴劃破長空,撕裂天地,照亮雨幕昏暗。
白芯蕊不禁心中一緊,回眸見榻上那人仍是沉睡不醒,不免有些恐懼。這是一種填滿孤單的恐懼。她重新抓過閩皓揚的手臂,用言語來驅散內心無限的恐懼。直至現在,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她便一點兒一點兒地說給他聽,曾經她記憶裡的世界,她所向往的未來,她藏在心裡細微的憂愁與歡喜。
也只有這般的訴說,才能驅散那生滿心間的恐懼,她纔不會在那樣寂靜的雨裡獨自被黑暗吞噬。於是便這樣一直說下去,片刻都不停,直到雨聲淡去。
你可知道,兒時在你離蘇州去京都之後,我親自將你送的花瓣放在土地裡種下,雖是一個很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卻堅信不疑即使是花瓣,也會長出美麗的積雪花。我便是這般悉心照料,一天一天等待着奇蹟的綻放。直至次年冬天的來臨,種下的花瓣終於在花園裡露出幾片白色花瓣。你定不知道,我那時有多麼開心,好想即刻見到你,然後告訴你,“你看,只要用心,埋下花瓣也能長出美麗的積雪花。”
你可知道,當初在京都第一次見到你之時,我是怎樣無法言說的心情。你竟長成了一位清峻傲岸,神采飛揚的男人,只是那雙眸子裡盡是清冷,彷彿要拒他人千里之外。可是我不怕,因爲我還有太多的話要對你說。我想問你,你知不知道,家鄉的積雪花又綻放了?可是當你告訴我,自己早已娶了妻子。那一刻間,整個冬天的積雪花頃刻凋零了。
你可知道,當我第一次進入藤王府之際,有着多麼複雜的心情。也許我那時還並不知這個深深幾許的王府裡有着怎樣的爭鬥,但我卻明顯感覺到一絲遮掩不住的壓抑。我多想告訴你,其實在那裡我並不快樂,我多麼想帶你回去蘇州,帶你去看綻放的積雪花,然後繼續童年時候的歡樂時光。可是我們長大了,這裡是京都,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回去了。
你可知道,我曾無數次想要逃離藤王府過屬於我們兩個人自由的生活,可是當真的離開了京都,選擇了逃離,我卻依舊不快樂。儘管你一直在身邊,可是我心裡還是懼怕,而且一天比一天強烈。直到真的過了這種嚮往中的生活,才發現原來這種生活原來也並非是自己真正內心的聲音。不是我太過糾結,而是太多的東西擋在我們面前,永遠少不了的,便是這種無法消除的隔閡。我內心到底在擔憂什麼呢?是在擔心你的真心麼?可是,什麼纔算真心?如果是真心,自己又會給你一個怎樣的答覆呢?統統這些,其實我全然不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