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的目光跟隨着“我”的視角,從地面上的屍體移開,轉向後方教堂緊閉的大門。
心中思忖。
毫無疑問,不管是從對方身上那件熟悉的牧師長袍,還是被砍斷的脖頸與左臂方面來看(之前那具乾屍在相同位置有傷痕),這位看起來已然死去的牧師,正是方纔與自己酣戰的對手。
可倘若眼下場景並非臆想,而是實際在另一片時空所發生過的真實事件,那自己親眼所見,已經被“我”殺死的牧師又是如何復活,甚至變成那種如活死人般乾屍的模樣? 而眼看着已經被“我”從牧師手中取走,那根頂端鑲有橘紅晶石的灰黑法杖,又爲什麼重新回到了祭壇之上?
夏南心中無比疑惑。
但不知爲何,當他思維運轉,思考起其中原因的時候。
腦海裡首先浮現的,是女神神像那雙悲憫哀憐,與牧師蛇頭上的別無二致,明黃色的豎瞳蛇眸。
記憶並未結束。
視角搖晃,伴隨着金屬護甲摩擦的聲響,兩隻鐵手套撐在了教堂大門之上。
緩緩推開。
嗡——
刺目陽光讓長時間身處光線昏暗教堂內環境的“我”,不由眯了眯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繁華開闊的街道。
即使不管從整體氛圍還是建築完整度方面來看,都與記憶中來時那條兩邊堆滿了廢墟殘垣的窄道有着天壤之別。
夏南依然一眼便認出了,這條長街正是自己從灰谷入口一路深入,最終通往教堂的路徑。
只不過,之前在濃霧與石粉映襯下,顯得格外破敗死寂的氛圍,已經被明亮陽光與空氣中的人煙驅散。
那些坍塌倒落,令道路顯得格外擁擠的斷壁殘垣,也重新恢復了其原本精緻齊整的模樣,一棟棟有着和教堂類似建築風格的小房子,優雅有序地列在石磚路的兩旁。
街道上人羣摩肩接踵,小販的叫賣聲與孩童的嬉鬧聲交織在一起,顯得格外熱鬧。
可就是這麼一副再常見不過,異域喧囂的畫面,夏南卻感受到一股隱隱的不自在。
就像潔白牆面上停留的一隻小飛蟲,光亮屏幕上滯落的一根髮絲,莫名的彆扭與不自在。
是街邊商販,看似鮮豔水果表皮上那可疑的黑斑,甜膩果香中夾雜的腐爛臭味;是孩童們所追逐的那隻瘦骨嶙峋,羽毛髒污的鴿子,只咕咕叫着撲棱翅膀,卻怎麼也飛不起來。
誇張笑容上方空洞的眼神,尖銳刺耳的純真怪笑……
就像是爲整個世界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灰暗紗布,一種更深層次、難以描述的氣息,正在空氣中無形瀰漫。
“我”突然擡頭望了一眼。
隨即,夏南也跟着瞥見了那顆高懸於天穹之上,明明正值中午,卻昏沉黯淡仿若黃昏的橘紅太陽。
“我”將牧師委託的法杖系在腰間,行走在道路之上。
可能有着相當的地位,或許再加上一些外鄉人的身份,“我”受到了路人們非同尋常的關注。
哪怕是性格最爲頑劣的孩童,在“我”經過時都乖巧地等候在路邊,只敢低垂着腦袋,在“我”走過後才悄悄微擡起頭,好奇打量。
考慮到眼下自己的視角取決於當時的這具身體,顯然“我”也察覺到了那來自身後的無數道目光,以及目光中看似恭敬,實則混雜了恐懼、麻木和一絲隱秘渴望的複雜情緒。
“我”選擇無視這一切。
堅定的腳步聲在石磚路上單調回響。
道路盡頭,是一個不算如何寬闊的小型廣場。
廣場中央,落着一座正上涌清爽水流,華美精緻的噴泉水池。
一個身材高大肥碩,身着全身重甲,肌肉脂肪將鐵板撐得高高鼓起的騎士,正靜靜地站在水池邊,凝視着水面泛蕩不停的細密漣漪。
“先生把火種給你了?”
桶盔下的深邃眼眸在“我”腰間的法杖上掃過,如擂鼓般的悶聲在場上響起。
手中的金屬連枷輕輕擺盪,鏈條與鐵塊摩擦碰撞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
“沒用的……”重甲騎士的頭盔微微轉動,似乎在觀察周圍那些遠遠觀望、眼神麻木的人羣,“火之將熄,誰都逃不掉。”
“看看他們……看看我。”渾濁的聲音中充斥着化不開的疲憊與絕望,“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枷鎖。”
“殺了我。”他猛地轉過身,死死盯着“我”,“戰鬥,讓我歸於榮耀……於火種之前。”
“我”沒有開口回答。
但那柄已然自身後抽出,緊握掌心的鋒銳巨劍,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
於是,戰鬥打響。
受限於被固定在“我”體內的第一人稱視角,夏南能夠觀察的事物非常有限。
但可以判斷的是,“我”的身體素質非常強勁,且戰鬥經驗豐富,劍術基礎紮實無比。
哪怕並未展現戰技法術之類的特殊能力,依舊在巨大體型差距的情況下,將那名肥碩騎士壓制在下風。
沉重的金屬連枷在空氣中呼嘯而過,卻從未能落到實處,反倒是看上去更加笨重的巨劍,每每在臃腫的鐵板上留下劍痕。
不過堪堪十幾個回合,對面的騎士便被“我”抓住機會,在閃身躲過對方攻擊的同時,一劍柄狠狠砸在肥碩騎士桶盔後腦之上。
“咚!”
肥碩巨大的身軀搖晃着趔趄後退,鐵盔縫隙中滲漏鮮血。
身體重心不定,腳後跟磕在水池邊,整個人便像是一座倒塌的鐵山,龐大身軀轟然後傾,砸進噴泉水池當中。
“我”沉默收劍。
甚至都不再看一眼水池中的屍體,冰冷目光順勢掃過廣場兩邊的人羣,踏過前方石沿,繼續前行,走向小鎮的出口。
穿過最後一條逼仄的小巷,空氣似乎清新了一些,那股無處不在的衰敗感雖然沒有散去,但前方矮牆後開闊無際的荒原,也讓在小鎮中壓抑許久的“我”稍微鬆了口氣。
左手在腰間法杖之上輕輕撫過,“我”邁動腳步,嘗試越過身前石牆邊的簡陋木柵欄,離開此處。
帶着牧師口中的“火種”,前往王城尋找最後一絲希望。
可能是即將離鎮的原因,夏南能夠感受到“我”原本緊繃的神經似乎鬆懈一瞬。
目光下意識擡起,望向鎮口一側。
身體忽地僵硬。
就在矮牆邊緣,低矮的石基上,高聳神聖的身影無聲矗立。
冰冷陽光悄然灑落,映照着其瑩白無暇的身體,清晰地勾勒出那熟悉的輪廓——嫺雅柔和的身姿、隨風飄動的凝石紗裙,以及那雙悲憫寧靜的明黃蛇眸。
夏南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也不清楚此刻的“我”有着怎樣的經歷,受到了何種刺激。
在他的視角,只能看到“我”在望見那尊神像後的一瞬,整個人頓時停下了身體原本的動作。
轉過身,驀地大吼一聲,便揮舞着手中巨劍,朝雕像所在徑直衝了過去。
爆發全力,鋒銳劍身將整座雕像自腰部一分爲二,令神像坍塌的同時,身體似乎也發生了某種變化。
原本明亮的視界逐漸灰暗下來,邊緣處有血色蔓延。
最後隨着一道仿若緊貼耳朵,在顱腔內迴響的古怪蛇類嘶鳴,整個人失去意識,向後摔倒在地。
“咚!”
後腦勺與地面發生猛烈碰撞,磚石冰冷堅硬的觸感與隨之迸發的微弱痛楚,將夏南瞬間喚醒。
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表面斑駁,充斥着歲月痕跡的腿部石雕,赤裸足尖踏落,輕輕踩在基座上,隱約能夠在飄蕩凝固的石裙中瞥見其大腿的輪廓。
但自腰部往上,卻只空蕩一片,彷彿被攔腰截斷。
夏南坐起身,稍微恍惚了幾秒,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恢復了身體控制的主動權,已然自秘境中脫離。
“我這是……回到了灰谷遺蹟的入口?”
又像是想起了什麼。
驀地轉身!
映入眼簾的,是正隨着山谷中鼓盪衝涌的狂風,而肉眼可見快速消散的霧氣,與逐漸提升能見度的作用下得以望見,分散在山谷深處的小鎮遺蹟。
但那座完整程度最高,宏偉雄奇的高聳教堂,卻已然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嗯!?”
心中不由一愣,夏南下意識就要往廢墟里衝去。
那三個冒險者身上的戰利品先不提,自己這趟行動最大的收穫,秘境記憶中被人們稱之爲“火種”的法杖,可還留在教堂裡。
如果教堂消失了,他……
腦子裡如此想着,但只剛剛邁開腳步,側腰處一道莫名突兀的堅硬觸感,便讓其下意識低頭,目光望去。
下一秒,餘燼燃燒的火光倒映在漆黑眼眸之中。
不知何時,那柄火種法杖竟然已是同秘境中的“我”一樣,被緊緊繫在了腰帶上。
伸手將其取下,感受着掌心自木杖表面散發的淡淡溫度,夏南注意力集中,目光凝視着手中的法杖。
隨即,象徵着屬性面板的半透明字符,於眼前虛空中浮現: ……
【餘燼教習手杖】
種類:消耗品/道具 等級:/ 介紹:
杖身頂端的炎晶中記載着某種來自札瑞特灰燼教會的古老傳承,將之捏碎,得以領悟其中奧秘。
備註:
“火焰終將熄滅,但人的希望不會。”
——王城皇家咒術研修室·東側實驗間牆壁訓誡刻文
……
秘境中的遭遇正如昨夜夢境在腦海中快速消失,關於那座詭異小鎮中的各處細節變得格外模糊,難以回憶。
但通過那幾個關鍵節點:被砍斷頭顱和左臂的牧師、死在泉水池中的肥碩騎士、攔腰截斷的女神雕像。
夏南能夠肯定,灰谷中的建築和敵人,正是秘境內他所見過的那些。
只不過因爲某種不爲人知的原因,發生了難以言述的詭異變化,令建築破敗倒塌的同時,部分活人也被轉化爲了具有極強攻擊性的乾屍。
眼下,或許是自己觸發了秘境的原因。
教堂連帶着其中幾具冒險者的屍體,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而夏南的戰利品,除了提前被藏在廢墟深處某個隱秘位置的【鐵胃連枷】,便只剩下手中的【餘燼教習手杖】。
出乎意料,見其外形,原本還以爲是法師專用的施法裝備。
沒想到竟然是用於教學傳承的存儲消耗類道具。
這件東西來歷如此詭異,換做以往,夏南肯定不敢隨便使用。
好在擁有着屬性面板的金手指,直接點出了它的使用方法,且表明裡面藏着的並非什麼詛咒,而是正兒八經的異域傳承。
擡起腦袋,感知擴散,朝周圍掃了一圈,見沒有什麼危險,夏南便也不再浪費時間。
伸手五指捏着手杖頂端那塊閃爍着餘燼般火光的橘紅晶石。
稍微用力。
“喀嚓。”
是仿若蛋殼碎裂般清脆的聲響。
一抹泛着焰光的裂紋自指尖附近的晶石表面浮現,就像是水壩上的缺口,耀眼的光與灼熱的溫度瞬間自晶石內衝出,化作一大團橘紅色的光焰火團,將夏南的整個身體籠罩。
似是感受到了其身上某幾樣關鍵物,火焰悄然分散成三份。
其中最大的一團,差不多佔據整體一半的火焰,化作一個快速收縮的橘紅色炎漩,被夏南右手無名指,那枚由【織夢迴廊】終端化作的銀戒所吸收,表面瑩瑩發光。
三分之一的橘紅火焰則裹挾着晶石內的完整傳承,貫入了夏南的腦袋。
文字、聲音、畫面……海量信息在其腦海中浮現。
時間短暫,來不及仔細分析。
但僅通過這倉促幾個呼吸間消化的知識,大約能夠判斷,這來自異域偏遠小鎮,被稱之爲“火種”的,似乎是一項——
戰技!? 而除此之外,空氣中僅剩下的最後幾縷火光,則順着夏南身後的斬首長劍,直接涌進了他的揹包深處。
與熔鱗鎮所遇見騎士,黏樹領伯爵旗下的騎士長“特里威廉”,死後留下的戰利品,那塊表面光滑的銀錠融合。
使得其本就光潔無暇的銀白外觀,被染上了幾分好似餘火般的奇異色澤,在揹包深處散發火熱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