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馳電掣趕來的皇甫倩一身風塵下馬奔到軍中時,已經是毒發的第二日,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心中着急,也不管田衝急吼吼地攔她,硬闖進主帳裡。
腳步定定地僵在門口,把簾子挑上去的手背似乎都熱了,猛然回神一轉身就跑了。
弄得田衝想哭哭不出來,連是不是應該走進帳子請罪都不知道,貼在門口聽了半晌沒聽到半個響動,索性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也掉頭走了。
皇甫倩看到的,本來不是什麼令人臉紅的場景,不過是那二人世風日下豔陽高照的天裡,擁在一張被子底下正睡得香甜。
皇甫倩只在門口看到兩個腦袋並在一處,也沒仔細想,就急着躲開,而牀上的兩人還睡着,無知無覺地睡着。
後來是端木朝華先醒來,向來空蕩蕩的身邊躺了一個人,他也沒多驚訝。再對上阮千千的臉,只覺這個早晨已經出現過千萬遍似的,手指頭在她臉上打個轉,似乎被搔得癢了,她皺了皺臉,在被子上蹭了蹭,翻個身又睡得不知身在何處。
在被子外面晾着不過一會兒,手指已經涼下來,就着涼涼的手指,探進熟睡的人捂得嚴嚴實實的頸窩裡。
一聲尖叫伴隨着阮千千噌一下坐起來的動作反倒把端木朝華嚇了一跳,手指僵在半空中動也不敢動。
“是不是你?”語氣極是惱怒,雖然腦子不大清醒,帳中本就只有兩人,若不是端木朝華,那隻能是她自己把自己冰醒了。
本想無辜擺擺手不承認的端木朝華,似乎也覺得這麼做過於無恥,無辜地點頭,點頭的動作微不可見。
阮千千被嚇醒當時卡在心口那股子氣,現在才“噝噝”地吐出來,也不說話,撿起牀邊鞋襪想穿起來,胳膊上一陣疼,把裡衣袖子挽上去,細白的肌膚上青紫的一圈顏色,難免顯得觸目驚心。
“不是我乾的。”對着阮千千怒瞪的一雙眼,這會兒端木朝華老實了,否認完畢方纔在大腦中找到一抹遊魂似的記憶,抓了半天方纔抓在手上,“好像……昨天是十五。”
她瞅着端木朝華沒說話。
“十一月十五……”若隱若現的回憶漸漸真實,從腦底浮現上來,讓大腦都陣陣發酸。端木朝華的臉色驀地白了,一個大力把兩隻腳懸在牀邊的阮千千抓回來,側身壓在身下,手指更是毫不避忌地開始解阮千千身上不能再單薄的裡衣。
“端木朝華你想幹嘛……”本來是要惡狠狠吼他一句,昨日方纔毒發,今日就起色心,本還想問他一句身體感覺如何,現在看來是好得很。但腰腹被勒的那麼一小下,讓她一口氣沒喘勻淨,怒吼活生生被壓成了一句低吟。
他憋了半晌沒出聲,但阮千千死命扣着衣襟的手背上還有一抹血痕,讓他不敢大力。
這時候她方纔覺出來,痛的地方不止胳膊,還有腰。臉色又是青又是白,偏偏端木朝華這個混蛋還想解她的衣服,阮千千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又是拉扯一陣之後,她方纔哆嗦着嘴脣道,“你到底想幹嘛?我記得你的毒已經發過了,今天不會還要發瘋一次吧?”
最狼狽的時刻已經被她看過,端木朝華記不清發狂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麼,只隱隱約約知道,她身上是受了傷的。
“讓我看看。”冷凝的聲音帶着迫人的威嚴。
偏偏阮千千不怕,鼓着一雙眼瞪他,就是不鬆手,口上也不放過,“安王爺,我女兒家家的難道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去西陌一趟禮義廉恥都丟到天外面去了嗎?”
“鬆手。”
“我不。”
那張揚起的小臉,分明在說,有膽量你只管用強的,我不怕,更何況,端木朝華,我賭你不敢撕。
饒是讀懂她的表情,端木朝華也只能在肚子裡氣一氣,終是半點脾氣都沒了,頭疼地說,“我是要看你身上的傷,昨晚我都傷到你哪裡了,嚴重不嚴重,讓我看看,又不會少塊肉。”
這一句已經帶着嗔怒,阮千千恍然大悟,頓時臉都臊紅了,竟然是自己的腦子不知道轉到哪裡去了。
“傷得不重,不用給你看。”阮千千沒好氣地堵回去,起身穿戴,動作急促得近乎慌亂。
“反正是要嫁給我,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端木朝華這人,就是嘴上必然不落下風,蹭過去從身後環住阮千千,空間頓時變得狹小。他放低了聲音,像哄騙孩子一般,“給我看看。”
她也知道再僵持下去顯得矯情,但傷在腰背上,如何能給他看。
正在這時候,帳門外傳來田衝的聲音,“王爺起了嗎?皇甫姑娘一早就到了,在中帳候着,有一個時辰了……”聲音裡都能聽出田衝繃着頭皮的緊張。
本來搭在衣服上的手指顫動了一下,阮千千將滿把青絲一掬,用簪子別好,多的話一句都沒說,就走出去。
端木朝華無聲地苦笑落在田衝眼裡變成了不明的意味,他見到阮姑娘出去這纔敢進來,低着頭不敢開腔。
“愣着做什麼,去中帳跟皇甫倩說一聲,我馬上就過去。”
一封書信將皇甫倩找來,其實並不是爲了身上的毒,這毒也中了好些年,端木朝華早已不像當初那樣冒失焦急地想還原。
真正需要動用皇甫倩的事,乃是——
“軍中初現瘟疫,我已讓少數知情將士將這些人隔開,勞煩你千里迢迢趕來,但也把此事交給你,我才放心。”
一句“放心”讓皇甫倩的嘴脣囁嚅着,想說什麼,終究在他眼底那點平靜的黑裡安靜下來。拱手道一句,“倩兒定不負朝華哥哥所託,只管安心打仗,瘟疫之事無須費心。”
“嗯,我知道你來我就可以放心了,軍中條件也就是你眼見的這樣,你也不是第一次來,還是和往常一樣,需要用什麼,只管開口便是,保管閉口就送到你面前。”
這一點寵溺,也就是端木朝華能給她的全部了。
皇甫倩心裡清醒着,因着這份清醒,而覺得往外走的腳步下面是踩着冰,碎裂開的冰尖就戳在她的腳心裡。
和端木朝華那點舊事,終究也將要畫上句點。
皇甫倩邊走着邊捏緊了手,帳外的陽光劈頭蓋臉而下,她望着天,暗道,總歸他們還沒有成親。
遠在西陌京城也能知道戰事大大不妙,皇帝不在,離琰奉命監國,暫理西陌朝務。本來以他的尊崇,便是就住在皇宮裡,也沒什麼好惹人非議的。
然而無論在宮中呆得再晚,他也總是要回啓天監,勸都勸不住。
有一晚趙謙向主子提了一下,或可將奏摺都搬到啓天監,免得來回跑得辛苦。
離琰卻正着臉色斥罵他一頓,弄得趙謙接下來三天裡,見到離琰都忍不住要哆嗦。
他何嘗不知趙謙的法子既方便又可行。然而,他本就是藉着去宮中批閱奏摺的時間透氣,對着雲年不冷不熱的臉已是讓他心裡難受,何況那人還總是尋機會用不溫不火的語調隱約表達去意。
他可以裝一時沒聽見。
卻裝不了一世聽不見。
早晚那人是要走的,他所能做的,不過是把這個時間,押後再押後。
轎子一路顛簸後在啓天監門口停下,趙謙撈起簾子,離琰還眯着眼在睡,他不敢叫醒,往下放的手卻被擡起。
離琰已經醒了。
“到家了啊。”嗓音裡帶着一絲溟濛的睡意。
身體疲乏得發軟,一步步走得有點搖晃,總歸也搖到自家門口。硃紅門“吱呀”一聲從內裡打開,邁過門檻時離琰站得不穩,後腳起時竟被門檻絆住。
眼見着是躲不過要在下人們面前出一次醜,若摔出什麼好歹來,還可以說他是鞠躬盡瘁爲國捐軀。
卻不料一雙寬闊的手接住他,等眼前的暈眩散去些,離琰擡起頭來站穩腳步說一句,“多謝。”
“不必客氣。”
這聲音好生熟悉,熟悉到讓離琰只覺心都絞起來,訥訥地道,“師兄……”
“我特意來等門,有話和你說,別站在風口上,我徒弟已經歇下,有些話也不方便讓他聽到,不如到你屋裡去吧。”雲年說完這番話,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離琰的房間他也是找得到的,自在前面走着。
半晌方纔發現背後還是空的,離琰站在大門背後,已經被丟下一段距離。
擡起的眉裡都是詢問,“怎麼了?”
“沒……”
“那便走吧。”說着雲年又只管自己地往前走,離琰站在遠處,只覺當初那個背影,也是這樣,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不知是哪裡來的膽氣,竄入胸口便膽大包天。
“師兄,你等一等。”
雲年回過頭看見的就是臉色晦暗不明的離琰,他先是沒有說話,於是他也不說。
隱沒在陰影裡的安全感,讓離琰小心翼翼縮藏的膽子,越發活蹦亂跳,說話的時候幾乎帶着恣意的快感。
“若是師兄要說回去的事情,那就不用提了。”
“……”
離琰走近一些,臉上的堅決越發分明,“你想走,我絕不會攔着,只不過你也休想甩掉我。”
雲年有點懵了,“你現在是西陌監國,怎可棄百姓於不顧……”
“百姓也好,戰事也罷,從不是我想理會的,說丟也就丟下了。當初師兄丟下我不也是這樣嗎?不在意的,丟下也不會有半點不捨可惜。師兄若真的怕生靈塗炭,就暫且留下。等戰事平息再走又何妨?”
只見雲年的眉頭蹙起又勉強展開,留給離琰的只有一襲灰白衣衫的背影。
百姓也好,戰事也罷,與他又何妨。雲年忐忑的只是,那時候怕這個人也會跟着自己,他本已不忍心,卻明知這不忍心是不應該,想着離開興許會好,和這師弟依舊是陌路。若是他一直纏下去,有一日自己真的做回他的好師兄,就算師妹不計較一身武藝,師父的亡靈又怎麼能安?
迎着涼風,一團亂麻的腦子也沒能安定下來,雲年認命地按了按額頭,回房拉過被子把自己裹個嚴嚴實實,一口氣睡過去,巴望着不要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