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 西陌的雪下得極大,說是百年內最盛也不爲過。穿戴一新的朝顏悵悵然將袖口百鳥撫平,鏡中映出一張略英氣的臉, 北朔待她相當仁慈, 曾經的西陌皇宮改爲總督府, 宮侍們仍隨她的意思決定去留。除去戰敗時曾被帶去北朔京城在昏暗的牢裡蹲了幾天, 端木朝華一絲過分也無。
她棄槍那時讓他答應的, 善待西陌百姓,將西陌臣民當做北朔臣民一視同仁,西陌官員、士紳、商賈, 均保留原有的宅院和財產。曾經差點成了他夫君的男人,絲毫沒有西陌男人的溫婉如水花容月貌, 可她偏偏看上。
作爲帝王, 她是失敗透頂。
而今成爲一方總督, 西陌已不如先帝在時團結一心。手指頭在袖口線頭上扯下一小截線來,是小七最愛的綠色。
朝顏的眼色暗了暗。
“總督大人, 祭天儀式時辰快到,官員們都已經到了,恭請大人。”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已經不是陛下,說不清楚心頭是輕了還是重了。厚底兒的踏雲靴在雪地裡踩出細碎的聲音來, 候在門口的侍者替她穿上紫貂大氅, 垂着頭兩腮的肉還鼓着, 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朝顏覺得眼生, 於是問道, “從前沒瞧見過你,叫什麼?”
沒料到她會問自己的名字, 侍者驚訝地看她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小聲道,“雲梧。雲色天青的雲,梧桐的梧。”
朝顏抿抿脣,眼前的綠雲擾擾,真像她的小七,順手捋了一把雲梧垂在身後的發,“鳳棲梧,好名字。”
等朝顏走遠些,雲梧纔敢擡頭,遠遠望見總督大人的背影,英氣勃勃卻不像別的女人粗壯結實得那樣過分,她將領口的結打散重系過,興許是他結得不好。這麼一想又羞慚地紅了臉,總督大人不像傳言裡那樣冷麪無情,那些個說得難聽的,說什麼她賣國求榮,一定也是假的。
因爲她看上去總是心事重重,哪有賣國求榮的狗腿子仍像她這般擔心西陌的命運呢。
每逢年關西陌皇室擇吉日祭天,獻上豬、牛、羊、五穀、瓜果,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是朝顏即位後的第一次祭天,也是西陌國破後第一次。風捲着雪撲面而來,並立兩邊的官員少了一半。朝顏垂着頭,撩開下襬,面北而跪。
接過香燭,接過熟肉,接過五穀,接過瓜果。
天色溟濛,越來越暗,暗色裡的雪都變得極大一片一片。祭臺上的獸紋燭臺被雪花沾滿,金鳳盤桓的紅燭,在風雪裡顯得弱小。
她的右眼皮直跳,燭火狠狠搖曳一番,滅了。
“好大的雪,怎麼回事?”
“天不佑我西陌啊……”
“快看,祭臺上香火被雪埋熄了,難道皇天真的要棄西陌不顧了?”
“皇上……總督大人,快讓人點上香燭,祭天儀式繼續。”頭髮花白搖搖晃晃的女官是曾經的右宰大人,轉過背,肅臉喝止羣臣,“吵什麼吵,不管是晴是雪,祭天儀式必須繼續,還是你們這些生在西陌長在西陌的官員,想要西陌來年國運多舛?”右宰滄桑矮小的身影走上臺階,親手點燃香燭,遞給朝顏。
年輕的女帝,現在的總督,看看手上的搖擺不定的燭火,目光掃過一個個臉色陰晴不定的官員,這些人大半是先帝在位時任命的,沒有一個是她的手筆。
右宰大人顫巍巍地跪倒在地,“祭天儀式繼續,總督大人,莫錯過吉時。”
朝顏往遠處,暗處看了一眼,是高高的硃色宮牆,青瓦已經被白雪傾覆,天色沉得像要壓下來將人活生生壓死。袍子下襬和膝蓋已經被雪溼透,她的腿凍得沒有知覺,面無表情地將香燭重新擺上祭臺。
羣臣啞然無聲。
祭師的祝詞朝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睜大眼,眼眶周圍血紅,眼睜睜一動不動盯着風雪中飄搖的煙柱和火光。
祭天結束,她起身就向一邊倒去,好在立刻有人來扶。
灰濛濛的天空下,曾經的女帝臉上,再沒有那種明豔奪目的光彩和沒心沒肺的燦燦笑容。官員屏氣吞聲不敢說什麼,而朝顏,本該說些什麼,卻覺得如鯁在喉一個字都吐不出。衆人散後,才吩咐侍從取傘來。
送傘來的趕巧是晨間替她系大氅的雲梧,只見朝顏背對他坐在地上,絳紫色的衣裳被雪鍍得暗了顏色。她盤腿坐在跪拜的蓮花蒲團上,微揚起頭,望着青玉雕琢的兩人高青鸞聖鳥,一動也不動。
雲梧怯怯出聲,“大人……”
那人無動於衷。
“大人,奴才送傘來了。”
“嗯。”朝顏伸出手,仍死盯着青鸞。
咬咬淡色的脣,本是沒有資格,但他不知哪裡來的膽子,猛然往雪地裡一跪,重重一聲悶響,朝顏擡眉轉過來臉,無意識地道,“是你啊,我記得你叫雲梧是吧?傘給我,吩咐下去,今日免晚膳,我要在這裡呆一晚。”
握住煙綠色的傘面,撐傘遮住搖曳不止但掙扎着並未再次熄滅的香燭,朝顏淡淡地道,“還不去?”
從前她何等張揚,一襲紅裝騎馬飛奔穿街過巷,誰不知那是西陌太女朝顏,其餘三國,至少依她所見,就沒有比她更瀟灑,更活得值得的女子。瞧那些個被圍困在後院裡只剩四方天地的大家閨秀,一心一意系在三妻四妾的夫君身上。
而今她總算明白。
前二十年的無拘無束,不是老天白給的,這世間無人是真的自在,就像她,此時此刻,被這一柱搖搖欲墜的菸灰拴住,這餘生,都要被這柱煙拴得死死的,除非她死了,或是從這尊聖鳥前的位子上下去。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
身後一直不動的侍者,趕在她發火前一陣小跑而去,片刻後,朝顏發覺風雪頓減。地面映着圓圓的影子,她回頭,只見穿着單薄冷得哆嗦的小侍臉被凍得發紫,手指頭腫得跟蘿蔔似的,兩隻手牢牢捏住傘柄。
“大人若要罰奴才,也等雪停了。”
眼中倔強像是一簇暗藏的火焰,一星半點地讓朝顏心頭莫名被點亮微光,她面色平靜,只當做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地正襟危坐。
雲梧的身子一抖,更加用力地抓緊傘柄不讓風吹動半分。
翌日清晨,雲梧在自己的小屋裡醒來,被窩裡還縮着一個人,胳膊橫過他的肩,暖呼呼但滿是潮氣粘着兩個人的衣裳不太舒服。
他發着燒,紅透了一張臉小心翼翼地扳過來那人的臉,英挺的眉這時候擰着,他大張着嘴巴沒有吐出半個“大”字來,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到迅速地閉上眼,心頭撲騰撲騰跳。
不日,遠在北朔京城的長生收到暗探密報,輕飄飄地盯着屋檐上的冰凌出神一會兒,命人梳頭穿靴。
他的皇姐,納一個毫無背景可言的侍從爲側夫,“男兒軍”現已有三萬餘人,他也是時候回去見見她,以免來日皇姐怨他。
和洛秀林作別時,見他臉上掛着慣常的漫不經心,長生袖手問他,“你不信我能將西陌拿下?”
洛秀林還是一身月白的綢衫,端着個手爐仔細看他,“七公子說笑,西陌本就是你們皇家囊中之物,談不上拿不拿下的。”
“和洛老闆說好的事,還望洛老闆盡心。”長生似無意地提一句。
北朔入冬以來難得的晴天,洛秀林望了望雪地裡映出的白日,湊近長生耳畔輕聲說了一句什麼,長生垂下的烏黑眼睫微顫,一言不發領着衆人走向備好的車馬。
洛秀林看也不看他,對身後十步之遙的紅月勾勾手指。
“給我做一頂雪狐皮的帽子,還是白色好看,乾淨。聽說林少庭現在宮中?”
“來京好幾個月了,主子是想約見他?”
洛秀林搖搖頭往自己屋裡走去,“不必,帽子做好了給他送過去,沒記錯的話,林兄冬日有頭疼的毛病,這麼冷的天,巴巴兒地來北朔京城找什麼罪受呢?”
雖說阮千千的女工做得不怎樣,但她發現,自家師弟真是根正苗紅得很的好少年,連小孩子的衣裳都會縫,將虎頭帽和小鞋子捏在手上把玩片刻,阮千千熱烈地迎着謝非青茫然無知的臉, “師弟,我們商量個事兒唄。”
謝非青紮下一針,“嗯,你說。”
“……這個事兒你不能拒絕。”
點點頭,最後一點兒紅線,花瓣兒就算成了。
“你暫時別出宮了,留在宮裡和我做個伴。”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謝非青擰着眉頭歪着腦袋看她,着實奇怪,什麼叫做做個伴兒……
“等過些日子我把孩子生了,你可以教我女工啊,戲水鴛鴦並蒂蓮開啥的都行,你又是大夫,聽說小孩子頭三年容易小病小痛的,你要是在就不用折騰我了……”阮千千咳嗽一聲,“不是,你要是在,小糰子就不用遭病痛了,趁早預防一定會健健康康的。”
謝非青將線咬斷,看也不看自家師姐,淡淡問了一句話——
“師姐的意思,是想我入宮做太監?”
清清白白的一雙眼仁兒直直對着她,阮千千心裡一哆嗦,摸摸鼻子低下頭,“我現在是孕婦麼,孕婦腦子裡想的事兒比較古怪,當我沒說過……當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