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來阮千千胃口不好, 總沉沉睡着,眼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很多事不得不擱置, 比如南苑住的那位, 又比如爹爹的仇。她心力不濟, 也不想累着腹中胎兒, 既然端木朝華說過她的仇人便是他的仇人, 那便放手讓他去查好了。
心事一放下,她打定主意要享一陣清福,日日三竿起身, 沐浴梳妝就是大半日,偏吃不好是樁大事。
午膳時候端木朝華陪着她用膳, 沒動幾次筷子, 就憂心忡忡地停箸瞧她。
按捺着胃裡不適, 阮千千硬着頭皮喝一口鴿子湯,肉味兒經過喉嚨實在沒忍住, 還好侍奉的丫鬟早有準備纔沒有吐得端木朝華一身。
擡起煞白的臉,強擠出一個笑,她放低些聲音去拉臉色難看的端木朝華,“這次的廚子已經很好了,飯菜也都可口, 不用再換……”
端木朝華眯眼看看她心虛的眼, “這叫很好?”
“比我做的好得多, 雖然說我基本不會做……”
看他站起身一個勁踱來踱去, 阮千千只覺得眼花, 忍不住道,“你別這麼緊張, 我二孃說過,生孩子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閉着眼睛都能生。懷孕總是這樣的,師弟也說了,孕吐是正常的,吐着吐着就不再吐了……”
半信半疑地瞧她半晌,端木朝華低頭想了會兒,叫人進來吩咐了幾句。
她雖出言阻止,天子當前,宮侍那個勢利眼壓根不聽她的,泥鰍一樣滑溜溜地溜出門。
阮千千拿眼瞪他,“你不是提防師兄得緊麼?這會子想起他來,不覺得內疚?”
端木朝華撇撇嘴,只覺胃口好很多,下筷子也分外果決,將魚肉剔去刺放進她盤中,“做師兄的這種時候一定是想來看你的,只是礙於不好進京而已,我正好遂了他的願。”
秀眉一挑,摸摸凸起的肚子,一過五個月,肚子就見天地長。
“好啊,那就讓師兄也住在雲華殿,我們師兄妹常常說說話什麼的,心情一好,孩子自然心情也好,要是男孩能學得師兄幾分神韻,將來不知道會迷倒京城多少名門閨秀。”好像沒看到端木朝華越來越黑的臉,阮千千繼續道,“若是女孩,學得心靈手巧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將來也好嫁人。”
端木朝華的臉黑了又白,咬着筷子沒說話。那就天長地久地看孩子是像林少庭多還是像自己多,總之是要教那林少庭看得見吃不着才能一消他幾次將阮千千帶走的心頭之恨,縱使是他安排的也一樣。
有時候皇帝吃起醋來不講道理,但做到天子的份上,也只能在這些事上不講道理。
當年花山派的伙食是林少庭經手,多年過去,舊時滋味竟讓阮千千意外地不吐了。見她一日日臉圓起來,端木朝華上朝也上得身心愉悅,藉着謝林少庭的意思,中秋前夜,兩個大男人在宮中擺酒。
圓而白的月亮在天上托腮瞧他兩個。
端木朝華的臉越喝越白,林少庭的臉越喝越紅,到二人的舌頭都大起來,端木朝華忽然笑起來,笑聲讓林少庭側眼看他,“我知道我喝酒上臉,你喝酒也不見得好看,師妹從小愛偷酒喝,卻不喜別人飲酒。若是你一身酒氣去她房中,必定被她一門板拍在鼻子上。”
“林少庭,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端木朝華拿手指點他。
“我又不喜歡你,你討厭我與我何干?”酒意上頭,林少庭越發膽大。
“我最討厭你一臉很懂她的模樣,師妹長師妹短的,小時候是小時候的事,你現在恐怕也吃不准她心裡在想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卻還是擺出一副與她心有靈犀的樣兒。要是再這麼下去,我賭你這輩子娶不到媳婦,娶到也只有和離的份兒。”
林少庭不在意地灌一口酒。
“我這輩子就沒指望要娶親。”他愣愣出神,眼裡心裡看見的從來就只有一個人,若娶不到她,娶誰都是一樣。
腦門心被一記猛拍,只見端木朝華瞪着眼,臉色不大好看,嘴裡咕噥道,“不許想我的人。”
林少庭拎着酒罈子換坐到端木朝華對面,縱使他胳膊長,也再拍不到他的腦門。
端木朝華無可奈何,頭疼起來,真不知道是爲什麼放着大好良宵不去睡覺要和情敵坐在院子裡吹涼風談心事,他擺擺手,“好罷,就這一次,只准想這一次了。”
林少庭白他一眼,素日深沉的皇帝醉成這個樣子,叫北朔臣民看看定是一樁笑話。說起來端木朝華肯讓自己看到他這一面,是不是也應該承他一點情,免得顯得不近人情。
“想不想又不是我說了算。”
“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就該放得下,等孩子落地,你就提劍走江湖去,天下之大,難不成還遇不上心儀的女子?”端木朝華良心提議。
“你怎麼不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還真是一片“好心”。
“我不一樣,你遠在江湖,我身在廟堂。況且弱水三千我獨取一瓢,我那一瓢已經飲下去吐不出來了……”眼角的一抹紅是醉意上頭,端木朝華一向犀利清明的眼微微籠罩着笑。
林少庭默不作聲,只是飲酒。
“師兄,你今年多大歲數?”
不滿端木朝華跟着阮千千叫他師兄,顯得他多老似的,林少庭從鼻子裡哼哼兩聲不答他。
“就算你二十,總有十幾年是不懂事的,你要是喜歡了千千五年,就花更多時間去喜歡別人試試。五年的感情能有多深?只要你肯用剩下的時間去喜歡別人,總有一天能忘記她。”端木朝華說着這話心頭有點虛,說起來他和阮千千相識的時間自然比不過她與林少庭那麼長,這番勸告像是瞞哄小孩一般。
酒灑出一些在青衫上,林少庭緋紅的臉透着醉意,仰脖將壇中酒一飲而盡,酒順着脖子在喉尖上頓了頓,滑進胸中,腹中火燒胸口涼意,讓林少庭狠狠咳起來。背手抹去脣邊酒液,林少庭起身低頭睨端木朝華一眼道,“你放心,我不會同你搶,是師妹選了你,我這點自覺還是有。只是端木朝華,你身在皇家,總有一日身不由己,若是有一日,你待她不好,無論我在何處,都會帶她走。”
等林少庭那一背黑髮隱沒,端木朝華放下酒罈子,秋海棠開得正好,灼灼的怎麼看怎麼礙眼。但拔了去院中又少幾分情致。他承認自己是小肚雞腸,也知道縱然林少庭有什麼舉動,阮千千也不會跟他走。
但那盞背影總是孤零零在自己跟前晃。
他見過林少庭使劍,身姿瀟灑,也見過林少庭用簫,曲意綿長。與這樣的人,似是起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端木朝華的眸暗下來,將身子往椅中一趟,兩腿搭上石桌,歪着腦袋打起盹。手中的酒罈一直沒放,林少庭說得對,身在皇家,總有一日身不由己,況乎江山尚未太平。等有朝一日無事一身輕,就能隱沒山林過小半生舒心的日子,想必她也是喜歡的。
有朝一日。
中秋過後天更涼,端木朝華着人將摺子搬到雲華殿,榻上布一張矮几。入夜總要將阮千千的手腳都搓得發燙起來,才放她入睡。燭火蓽撥,他低下頭去,正要在她額上落下,她翻一個身,巧巧躲過他的脣。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端木朝華嘆一口氣,略有腹誹,但還是替她掖好被子,認真看起摺子來。
西陌七皇子逃出皇室一直未曾迴歸,曾經的女帝因向北朔臣服而越發難以服衆。端木朝華與她交過戰,自然知道朝顏在戰場上一點不輸男兒,西陌與北朔國力懸殊,自是難以抵擋,歸順方可保西陌百姓不受戰亂之苦。
原本西陌一直無事,這兩月卻有人煽動西陌百姓,說女帝賣國求榮,將西陌皇室諸代女帝的臉都丟盡,且男人們也不似從前每日四方天地拘於後院。幾日前西陌屬地不知何人牽頭,出現一支“男兒軍”,以額上白布爲記號,大範圍徵西陌男兒入伍操練。
拿着朝顏上來的摺子,端木朝華幾乎可以想見她寫下時的手足無措。西陌自建國就是女人當家,從未有男兒想過要從後院走出來,單她本是女子,要勸服這些男人就失去了底氣。硃筆在奏摺上速速寫下幾個字,又修書一封讓人快馬送去西陌。
端木朝華揉開額間的皺褶,低頭看身邊人已經熟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湊到他身邊,腦袋拱進他的臂彎,呼吸勻淨。一時忍不住想鬧她,往她脖子裡吹口氣,她擰擰眉,手指頭扯着端木朝華的衣裳,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宮侍見狀撤去矮几,將殿內的燭火熄去兩根,只剩下一星微弱燭光在簾外搖曳。
一想到再過幾個月就會有個肉團和自己搶身邊人,端木朝華的心情難免有點幾分複雜,手貼在阮千千的肚皮上,孩子似乎也睡着,安順得沒有什麼動靜,他靠在她懷中,將她的手捏在自己掌中,柔軟的腰身,溫熱的體溫,端木朝華長長嘆出一口氣,連同這口氣,也是溫暖的。
窗外檐角上結一層白霜,露珠悄然從草尖滾落滋潤進土裡。
阮千千睜開惺忪的眼,在他迷迷糊糊之際,手掠過他的發,將他往懷中抱得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