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公前腳走出房間,一直強撐着的端木朝華,立刻失去知覺一般臉朝下栽入阮千千懷中。
手裡緊攥着護身符,順帶緊攥着阮千千的手。
“師兄……”這個時候除了師兄可以求助,也找不到別人,“我記得他帶着田衝來的,此刻卻不見田衝,好生奇怪……”
林少庭回想起一件事,頓時愁容舒展,安慰地揉揉她的發頂,“你放心,這個安王爺沒那麼容易就喪命,我回來的時候正巧碰見田衝騎馬飛奔而去,怕是端木朝華已經安排妥當。”此時想起,覺得方纔端木朝華擺出託孤的架勢,只是想讓阮千千着急,也是爲了拖住師父的注意。
當然,這些事他就不會說出來了,他喜歡小師妹,就是因爲她思想單純,何況他與端木朝華本無交情,沒有必要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是個天氣極好的日子,然而花山公的房間裡卻一片愁雲慘淡,阮千千把林少庭寫的止痛藥方子拿去揀了藥,熬好喂到端木朝華脣邊。
誰知這人大禍臨頭還有心思戲弄她。
一碗苦藥剛喝上兩口,就道,“藥太苦,難喝。”
“你就知足吧,這附近很難弄到果脯,冰糖給你拿來了,你湊合着吃吃。”田衝還不見歸來,阮千千有些心不在焉。
端木朝華緊了一下拉她袖子的手,忽然皺起眉,臉上一片蒼白,捏着心口的衣服,“好痛……”
“哪裡痛?”阮千千頓時急得將藥碗往旁邊一擱,就開始查看端木朝華身上哪兒不對勁,師父說的,第二日上會有剝皮之痛,皮肉分離,該是何等痛楚,而面前的人不過皺皺眉而已,阮千千這心底像忽然打翻一灘冰水,又打翻一鍋熱油,“端木朝華,你快點喝藥啊,喝了藥就不痛了,這個藥是止痛的。”語無倫次地說着,又把藥端來送到他脣邊。
端木朝華見她眼中含淚,似是嚇得兇了些,反倒安慰她,“也不是很痛,本王受過比這重許多的傷,刮骨療傷你聽過沒?當初本王肩上中箭,軍醫刮骨的時候,可是一聲沒吭。你師父的藥,說起來狠毒,實際上也不過爾爾,並不怎麼痛。”
他刻意舒展開眉頭,臉色看上去也不似先前慘白,阮千千不相信他說的話,但知他是刻意安慰自己,於是也不多說,只是催促端木朝華喝藥。
端木朝華一面喝藥,一面瞅着縫隙慘兮兮地嘆道,“喝苦藥也便罷了,竟然連一點小小要求也得不到滿足,本王命苦。”
面前小小的湯匙不停,一碗藥轉眼大半進了端木朝華的肚子裡,阮千千起身便走,端木朝華心下有一點涼涼的。
這涼意還沒能蔓延到心底。
門又開了。
過堂一陣風。
只見阮千千又端來一碗藥。
端木朝華苦着臉,“不是還要喝吧?”
阮千千猛一擡手,將碗裡湯藥盡數灌入自己口中,端木朝華愣愣看着那喉嚨吞嚥着,只覺一身的疼痛頓時都煙消雲散而去。
“端木朝華,你怕苦不是?我這算是與你共苦了吧?若你的毒解不了,我就偷師父的□□,看他解不解。”她將藥碗重重放回桌上,像是顯示決心一般。
端木朝華忽而覺得。
這纔是當初遇見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在雪地裡邋遢狼狽不堪,但聲音洪亮直如脆鐘響遍長街——
“我真的會報答你。”
☆☆☆
有時候花山公覺得要是當初在山門口看到那個被老友送來的女孩,直接推說這孩子身體太單薄,不適合習武,是不是會更好。
至少。
現在阮千千不會在他面前生龍活虎嘰嘰喳喳鬧個不停。
“師父,你就把解藥給我嘛,你把解藥給我,以後要我做牛做馬還報你都可以。”
“你什麼時候見我需要過牛馬?哼,送我我都不要,阮千千,爲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要那小子求我,這是爲難他嗎?這很容易了好不好,我又沒有要他的命,也不用他少一隻耳朵。”
“是是是,你沒有爲難他,但是他不是做不到嗎?甲之熊掌乙之□□,這麼簡單的道理師父不可能不明白吧,你要他求你還不如要他一隻耳朵呢。”
“那好,你讓他雙手奉上耳朵好了,算爲師讓一步。”花山公拈着銀鬚笑。
阮千千有一種又被耍了的感覺,和花山公說話她從來沒討過便宜,實在沒辦法,索性往花山公面前一跪。
花山公立刻跳起來,閃到一邊,“你師父我還沒死呢,別跪我。”
阮千千急了,“不管,你已經受了我的跪,就該把解藥拿出來,安王爺他不肯求你,可是我求過了,可以代替吧。”
“你求和他求是兩回事,你也知道甲之熊掌乙之□□,那小子要是跪我就是我的熊掌,你跪我,不過一根稻草!”花山公毫不留情打擊自家徒弟,但見阮千千低着頭不說話,覺得是不是打擊狠了,跳到她面前,扶她起身。
誰知阮千千就着花山公扶她起身的動作,扭住花山公的胳膊就不放,另一隻手在花山公袖裡一陣亂摸。
手觸到瓷瓶子的剎那,阮千千臉上頓時一喜,丟開花山公就往外跑,不管不顧把瓶子裡的藥末往自己嘴巴里倒。
“哈哈,終於讓我找到了!”
花山公追上的時候,阮千千沒能跑多遠,但站得高,爬到假山上去了,衝他擠眉弄眼,“師父,這下徒兒也吃了一樣的藥,您該把解藥交出來了吧。”
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讓花山公氣得牙癢癢,“你先下來。”
“我不!”阮千千摸摸自己的肚子,“得等這藥再吞下去一些,免得師父你讓我吐出來,師父,你要是見死不救的話,我就回去讓我爹爹看看,你這個老友都對他的女兒做了什麼。你要是肯爲我和王爺解毒的話,我回去一定對爹爹說師父這些年對我好得不得了,讓你們二人的交情更上一層樓。你看,怎麼樣?”挑起的細眉甚有靈氣,花山公顧不得生氣,一把把她從假山上拉下來。
“還廢話什麼,你真想嚐嚐剜心刮骨剝皮之痛嗎?”花山公鐵青着臉,想起自己養這小白眼狼養了那麼多年就有氣。
阮千千縮了縮脖子,“當然不想,師父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痛了,但是——”她停頓了一下,也是猶豫,但片刻後堅定地說,“我要師父先替安王爺解毒,等安王爺沒事了再給我解毒。”
花山公白她一眼,“還好這種毒吃顆解藥就可以了,要是我要替他扎針放血什麼的,看不痛得你滿地打滾。死丫頭,還不走前面帶路。”
阮千千腆着臉,討好地笑,“師父,不如把連心草也順手給我吧,或者,順手把安王爺身上別的毒也解解?”
問花山公要他收藏的東西,就好像是割他的肉一般疼,花山公頓時眉頭一夾,“可以啊,你隨我雲遊四海去,再也不回北朔來,我就給你。”
阮千千乾笑兩聲,當做什麼都沒有問,什麼也沒聽見。
師父的虎鬚,捋不得。不如從長計議,以後慢慢地討,磨得他受不了總會交的。
端木朝華吃了解藥以後,頓時身輕如雲,方纔還兇猛如虎的疼痛感煙消雲散,這時見花山公把另外一顆和自己吃下的解藥十分相似的藥丸喂到阮千千嘴巴里。
迅速伸出手去卡住阮千千的下巴,沒讓她嚥下去。
“你甘馬啊啊啊,介要……”阮千千話說不利索,手亂比劃,端木朝華也看不懂。
“連自己的徒弟也想害嗎?這就是你的爲師之道?”想起當時在自己懷裡落氣的婉玉,端木朝華的眸光分外冷,彷彿一把冰劍要在花山公的身上戳出洞來。
花山公懶得理他,這小子太像那個人,讓他很難控制和他打架的衝動,於是背過身去坐着喝茶,悠悠地說,“你再不讓她嚥下去,她毒發的時候會和你經歷一樣的疼痛,我這小徒弟從小就最怕痛,以後一定恨死你。”
這時候阮千千也拼了力扳端木朝華的手,趁着他愣神的時候終於掙脫,一骨碌把那顆藥丸吞下去,還衝到桌邊幾大口茶水送下去,這才安心一些。
轉過身來瞪端木朝華,“師父肯替你解毒,還不道謝!”話音雖然兇,卻一直衝端木朝華使眼色:好漢不吃眼前虧,小心師父又抓你喂毒,她要再騙一次解藥可沒那麼容易。
誰知端木朝華卻不領情,鄙視地看一眼阮千千,質問道,“你怎麼真的去吞毒換解藥,要是隻有一顆解藥,或者你師父存心要我死,你便陪我死嗎?”其實他心裡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和當初喜歡婉玉的心情完全不同,如果那時的感情像是春風裡顫巍巍的一朵嬌花,那麼這花容易被疾來的一陣涼風吹碎了。而現在,是夏日裡開得正繁盛的紅花,足夠濃烈,足夠堅韌。
然而,端木朝華不認爲這是在愛她。
也許,只是因爲她太單純得可以自己冒風險服毒換他的解藥,讓端木朝華覺得感動。
是的,他只是感動而已。
阮千千疑惑地皺眉,因爲剛剛動作太急促,臉有一些紅,她摸摸發燙的耳朵,偷瞄一眼花山公,聲音很輕很不確定,“師父不會讓我那麼容易死吧……師父應該還沒有玩夠。”
花山公心頭悶一句,你知道就好。
端木朝華一頭霧水。
他理當一頭霧水,這是阮千千和花山公師徒二人之間的秘密,連林少庭和紅岑都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
當年花山公和阮千千約定,只要日後自己有需要,這個他最小的徒弟,就要弟子服其勞,隨叫隨到,哪怕要她試毒也是應當的。
因爲要不是花山公那套內功心法,她活不過十七歲。
所以說阮千千這一輩子的命,先是被端木朝華撿回來的,後是被花山公撿回來的,她沒有厚此薄彼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