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沿着水聲, 從檐上滑過去,落下來。
她本來將眼睜得極大,端木朝華的問句真到了耳裡, 好似一記清音在腦子裡迴響, 頭靠回枕上, 怔忪片刻, 極輕極緩地說, “你都知道了。”頓了頓,似乎在想要怎麼開口解釋,剛啓開脣, 端木朝華以手掩住她口脣。
“累了,歇吧。”
她眼睜睜看着那人臉上倦容憔悴讓人心內生疼, 連掌心都是涼的, 人說掌心的溫度就是一個人心裡的溫度, 端木朝華,你此刻心內在想什麼, 竟涼成這樣。將那隻手拉近了,阮千千說,“才說幾句話,你便累了,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嗎?”
話語雖輕, 在寂靜的夜裡卻明顯。
她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過, 一口氣憋悶在胸口, 上不接天下不着地。
“你多想了, 快睡吧。”
眼珠在端木朝華面上轉了又轉, 將他的手捏在掌心,很緊。她說, “近日,我遣寶雲去查田衝,這事本就沒打算瞞着你,只不過一時忘記說……”
“我真的很累,你一刻都安生不下來嗎?”端木朝華打斷她,眼不睜,背轉身丟給她一個背影。
驀然間眼眶發熱,情緒上頭,阮千千對着那盞背影忽然難受得很,手指緊了又緊,聽見自己急切的聲音,“本來一天能見你一面已是不易,見面便不說話,何必要見?”
端木朝華肩膀僵着,猛地坐起身,將被子丟開,扶了扶凌亂偏轉的髮髻,眉心緊蹙着說,“那便不見。”說罷真的下牀要走。
眼見着他走到門口,阮千千一口冷氣紮在喉中,隔着氣聲音端不穩,“我查不得田衝?”
聞言端木朝華的腳步頓住。
“田衝跟着你出生入死,是你的得意心腹,你若辦什麼事,其中定有他的手筆。所以我查不得?”說着難免神色有變,吊起了眉梢,她一隻手狠狠將牀柱掐出印子來,目光如刀如刃投注在端木朝華背上,“至今,你尚且有事瞞我,有事不能告訴我嗎?端木朝華,你到底將我置於何處?”
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越是沉默,越是拖得久,阮千千越覺心中有怒火舔燒。
腳步一動也不動,半晌,端木朝華方纔緩緩開口。
“你說會信我,這難道就是你的信任?”
極低沉的音色帶着隱忍的悽楚,他的手摸上後腦,將發上玉釵拔下,烏髮在指間劃過。迴轉身,面上神色不明。
“你查田衝,我沒有怪你。我只當你是心急,想盡快抓出殺你爹的兇手,但我早說過,你將此事交給我,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會幫你報仇。你既然答應,爲何支開我夜裡卻不在寢宮?你去見的是何人?在何處見的?那人對你說了什麼?寶雲,便是那人派來給你幫忙的吧。”他極疲憊地閉了會兒眼,又說,“你信外人,多過信我,縱是我爲你做再多,又何用?”
嘴脣微微泛白,原來第一個晚上他就知道自己不在寢宮,若不是派人監視,他怎會知道得這樣清楚。阮千千不知,端木朝華會知道,全是因爲無論再晚,他都會再來她宮中一趟。一時間只覺可悲可笑,連帶着笑意到了臉上脣畔,嫣紅了雙頰,說,“你倒知道得清楚。”
端木朝華並未覺察她面色裡哀慼越甚,自也覺得乏,一步步走回阮千千面前,把玉釵遞到她眼前。
阮千千不解地來回看着他也看釵子。
“你若想報仇,就明面上來。”說着將釵子按在她手心裡,再將那微微僵硬的五指都捏回來,捏合在釵子上,“如果我連你都須得提防,那天下於我又有何意義,此身於我又有何用處?”
端木朝華鬆開手的同時,阮千千好似被抽去主心骨一般,茫然無措地盯着他,卻在那雙眼中找不到任何情緒。
“田衝是爲我辦事的,你給他定罪,就是給我定罪。罪即當罰。”單薄的褻衣鬆將開來,將胸膛袒|露出來,玉白無雙得刺目。他尚且不肯放過她,步步緊逼,“你要討你爹的命,也是該當。我身在此,你想好了,就動手吧。”
“我沒有……”
“我不喜歡猜疑。”
說是她給他定罪,阮千千卻覺得是他定了自己的罪,忽而笑,一面笑一面眼眶越發紅,“你以爲我是聽了誰的閒話,纔去查田衝嗎?我爹死的那天,來接我的是田衝,人頭便是他親手交給我的,我不該查他?”
端木朝華雙眼緊閉默不作聲,片刻後搖了搖頭,“我以爲至少你會懂,我要的是兩個字,不疑。”
可笑到了極處,阮千千冷笑一聲,“你到底做了什麼可以讓我相信你?從安親王妃薨逝,你就把什麼都藏在心裡。再親密的兩個人也是兩個人,我沒有辦法與你心有靈犀,沒有辦法你不說也猜到你心中所想。端木朝華,這件事我要是有錯,不過錯在未能及時告訴你。死的那個人是我的生身父親,你不急,我急,我不能讓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那你便殺我報仇罷。”
他握住阮千千的手,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卻出奇的平靜。
“取我性命,沒有那麼難。”頓了頓,端木朝華又含笑道,“我不會躲。”
泛着溫潤光澤的玉釵抵在心口,卻是鋒利非常,稍一用力即有血珠滲出,鮮紅的顏色由小變大,成爲滴溜溜的一粒紅珠,隨着呼吸顫巍巍地上下起伏。
“你不要逼我。”連說話都變得費勁,阮千千想穩住手腕子,偏生力氣比不上他,手腕泛酸,越發使不上力。那釵子就順着端木朝華的力氣,不受控制地往心尖上推。
他脣色發白,兩邊脣都抿緊下沉,手勢鎮定非常。推進一寸以後,彷彿忽然有了痛感,眉心微跳一下,極淺地蹙起。
端木朝華放開了手,釵尖已扎入寸許,她渾然未能回神,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盈盈有光。
“動手。這件事莫非還要我教你?”言語裡帶着些嚴厲。
喉頭被揉進了沙子一般地說不出話,緩過勁來,她說,“我爹真是你殺的嗎?”
端木朝華的眼睫在她眼前垂下,蝴蝶翅膀一般撲扇了一下,像是掙扎一般,神色卻淡得很。
“是。”
他都懶得問,她是不是相信,只是凝眸看她。
忽而間胸口痛得急了,方纔不信地低頭,這一瞬釵子撞到骨頭,擦着骨邊戳進去發出沙沙的暗響,只有身體能夠銘記的細微聲響。
將釵子送到底,釵尾停頓在他胸口,她連□□的力氣都沒有。
“怎麼不拔?你這樣,我怎麼死得了?”
清淡的語氣讓阮千千猛地直盯着端木朝華,“你就這麼想死?你就這麼想逼我?端木朝華,我看不懂你,從來沒有懂過。”
他碰了碰釵尾,傷口處的疼痛刺刺的,臉色蒼白脣邊卻噙滿了笑,“你師兄,大概已經進宮門了罷。你們走吧,若真的有國喪,你也替我披一回麻,戴幾日孝。”
深吸一口氣,阮千千跳下牀,腳步虛浮踉蹌幾步,扶穩桌子回頭狠狠看他一眼,“你死不掉,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會爲你掉一滴淚,我怎會爲殺我父的人掉淚?”
說罷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去。
她說的不掉淚,迎着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雨幕溼透滿臉。
“田衝。”
一抹黑影掠入,急切道,“王爺快宣召御醫。”
“我自有分寸,你引林少庭去東門等着。”
“是,不過,王爺的傷勢……”
“不礙事。”端木朝華閉起的眼透出深沉的疲倦,她終究還是沒能直取他的性命,一彎淺笑讓田衝傻眼。